南山被他一爪子摸成了一只受惊吓的浣熊,浑身僵硬得一动不能动。
褚桓皱着眉,掌心在南山的颈侧贴了一下:“怎么脉搏跳得这么快?会不会是中毒了?”
南山呆呆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突然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是中毒了。
直到长者把他解救出来。
长者坐在大锅旁边,形象被水蒸气熏得氤氲不清,拿着一个铁叉子敲着锅边:“我说南山族长,鲁格族长,我看咱们还是先谈正事吧,说完正事,就让今天不当值的兄弟们喝点酒好不好?”
南山一激灵清醒回了正常状态,连忙躲开褚桓的手,低声说了一句:“没事。”
他和守门人的族长鲁格越众而出,众人都围拢过来,方才纷乱的人群和场地一瞬间训练有素地鸦雀无声气起来。
“扁片人和穆塔伊虽然一直都是群居,”鲁格不寒暄也不废话,单刀直入地说,“但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规模的围攻,所以附近要么是有新的地方陷落,要么是有什么东西把他们驱赶到了这里。”
南山接着说:“要真是那样,我们现在就不能被动地留在山上了,这次是穆塔伊,下次呢?”
长者捻了捻山羊胡子:“老规矩,守门人跟着去一两个,主要人力还是从我们这边出。”
山是他们两族的生命之源,因此守门人无论发生什么,都绝不能离开山门,这是祖先留下来的规矩,无论是对周边的清扫还是侦查,都是守山人的事,守门人最多派一到两个人随行。
袁平一听,立刻唯恐天下不乱地举手:“我去!我可以去!”
褚桓沉吟了一下:“我也去。”
褚桓当然不是为了凑热闹。
这个世界危机四伏,他没看见就算了,现在他已经窥见了冰山一角,就无论如何也不能袖手旁观了,他见不得南山年复年年地挣扎在这里,也见不得袁平死死生生地守着一个山门。
他必须得尽可能多地掌握各种信息,哪怕他最终无能为力将他们带走,无能为南山实现他那些美好的愿望,起码能在一定程度上减少守山人……还有守门人的死亡率。
可是他这么一应声,南山却想歪了。
褚桓以前在离衣族聚居地里不是这样的,他当时什么也不多问,什么都不管,甚至明明能听懂一些他们的语言,也因为懒得节外生枝而假装听不懂。
为什么这个时候突然积极了?
南山想不出别的理由,除了袁平。
不过眼下可不是族长应该胡思乱想的时候,南山飞快地拉回自己跑远的神智,强行将它留在打探边界的这件事上,他的目光扫过自己的族人,非常有效率地点了人手,将自己离开后的各种事宜布置停当——山下是个没有防护的世界,相当危险,既然鲁格不能动,那么作为守山人族长,南山必须要身先士卒。
长者心事重重地喝了一口碗里的杂烩汤:“恐怕咱们就得做好了杀掉所有来犯敌人的准备,这个‘冬天’,难过啊……”
众人一时都沉默了下来。
正这当,二踢脚拎着裤子,满脸通红地从林子里回来了,看起来打算偷偷溜进人堆里,刚迈开步子,就又被不怀好意的族人叫住了,几个汉子仿佛有意想调节气氛,纷纷露出一口白牙,围着二踢脚调笑:“这么快啊。”
二踢脚一脚踢了过去,几个人扭打在了一起。
南山吐出一口浊气,冲两族的族人们招招手:“说完了,酒上来吧!”
鲁格摇摇头:“今天当值的一人只许一碗……”
这种随时扫兴的人顿时遭到了群众的遗弃,两族的族人们一哄而起,把鲁格的话音哄在了喧嚣的海洋里,好像要将方才的沉闷一扫而空,颇有些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处世之道。
二踢脚被几个汉子放倒在了地上,好半晌才上气不接下气地爬起来,他也不生气,默默地整理好自己的衣服,端了一碗酒坐在一边,借着酒碗的遮挡,偷偷地打量着坐在另一边的少女。
少年不懂得掩饰,很快被有心人看出来,新一轮的起哄碾压过来,将二踢脚这个未经人事的早恋少年挤兑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小姑娘听见动静,回头看了一眼,笑了起来,二踢脚顿时仿佛下定了决心,他一咬牙,狠狠地将碗里的酒一口干了。
酒壮怂人胆,二踢脚在众人的起哄中,大步向自己的心上人走了过去。
南山余光瞥见,发现自己居然被那个二踢脚比下去了,心里立刻不知哪来了那么一股气,也一口喝干了碗里的酒,回身转向褚桓。
褚桓抄起酒坛子给他满上,南山却没有沾唇。
他用一种奇异的目光定定地看着褚桓:“到陷落地探看很危险,不然我不会亲自带人去,你知道吗?”
褚桓就喜欢他这种郑重其事的模样,看一眼就觉得心里都酥了。
南山紧张地抿了抿嘴唇:“万一你出点什么事,家里亲人怎么办?”
褚桓一顿,脸上的笑意渐黯,过了一会,他垂下眼:“我没有亲人了。”
南山:“妻子也没有吗?”
褚桓自嘲:“还在她妈肚子里呢。”
南山一刹那觉得自己的心都从嗓子里跳出去了,他听见自己的动脉疯狂跳动的声音,感觉周遭开了一世界的花。
他问:“那么……那个,有吗?”
褚桓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二踢脚正拙嘴笨舌地在小姑娘面前说着什么,说着说着,他自己的脸先红了,抓耳挠腮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小姑娘虽然脸也红扑扑的,但是比他大方得多,正十分文静地在一边笑。
褚桓情不自禁地跟着青春正好的少年和少女露出了一个微笑,他想去握一握南山的手,又觉得唐突,于是将空落落的手心塞进了裤兜里,对南山说:“那个呀——我们那边叫法可多了,文艺的叫法说‘恋人’、‘爱人’,暧昧的叫法是‘情人’,朴素的叫法是‘对象’,平常的叫法是男女朋友……哦,还有你喜欢别人,但是别人不喜欢你的,那种叫单恋对象。”
南山本来就满脑子浆糊,只好顶礼膜拜在一种事物多种叫法的汉语之下。
“对象是没有。”褚桓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单恋对象,深吸了一口气,不着痕迹地移开自己的目光,毫无破绽——至少在南山那双被蒙蔽的眼里,他毫无破绽。
而后褚桓说:“单恋的倒是有一个。”
南山一时间难以消化这个消息。
既然是单恋,那么他还是有机会的,应该是个好消息,可这个“好消息”真是一点也不让人开心。
南山干巴巴地问:“在……河那边?”
褚桓避开他的注视,盯着自己碗里的酒说,过了一会,他嘴角化开一个微笑:“在我手心里。”
南山很难理解“手心里”这三个字中缠绵悱恻的深意,他只能在呆愣过后,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地去解读字面意思。
放在手心里,那不是豆子吗?
像豆子一样的人……那应该很小、很纤细的吧?
南山方才滚烫的心被浇了一碗冷水,他胡乱应了一声,默不作声地借着弯腰盛汤的动作,不动声色地走开了。
这话题太敏感,褚桓说完就有点后悔,生怕南山看出一点端倪来,因此一时失神。
等他反应过来,南山已经不在周围了,褚桓有些担心地在附近找了一圈,没找着,只好回到山门前平坦的山坡上,一边喝闷酒,一边心事重重。
然后一眼看见了被轮番灌酒的袁平。
袁平给人灌得连滚再爬,已经难以双脚站立了,褚桓伸脚踹了他一下,鄙视地说:“看把你出息的。”
袁平踉踉跄跄地扑过来抱住他的腿,眼神散乱。
褚桓正想把他一脚踹开,突然,他听见了袁平的呓语。
褚桓陡然僵住了,半晌,他缓缓地蹲下来,颤抖的双手抓住袁平的肩膀:“你说什么?”
袁平:“妈……”
袁平抓住了褚桓的衣襟,迷迷糊糊的,几乎睁不开眼了,然后他将自己贴了上去,脸在褚桓的胸口脖颈间随意地乱蹭着,满嘴都是胡言乱语:“妈,我想你了,妈……爸你别生气,嗯,别吃醋,我也想你……”
他清醒的时候,问过了工作,问过了姑娘,甚至问过了猫,却死活没敢提起这个话茬。
褚桓缓缓地伸手搂住他的后背,听着他一会“爸”一会“妈”地乱叫,无言以对,只好抬起眼望着天。
天是没什么好望的,只是他怕自己一低头,眼泪就掉下来了。
37、异界
太阳刚一沉;鲁格就站了起来;他似乎习惯性地抬手一招;然而身侧却没有大蛇回应他了;鲁格愣了一下,有点落寞地蜷缩起手指;而后他俯身拿起自己的武器,走上了山门的关卡。
他一动;当值的守门人不需要叫,三三两两地全跟了上去。
其他没有任务的人基本已经醉成了一团,有还个别清醒的;摇摇晃晃地原地生起火,又把窝成一团的小崽子们挨个拎起来,扔到山洞里避风。大人们想必是茹毛饮血惯了,并不畏惧风餐露宿,一个个醉得四仰八叉,就地一滚,也就抱着酒坛子睡了,叫褚桓看了十分羡慕。
他仰面躺在草地上,嘴里叼一根草茎。
这里的夜空找不到北斗,找不到北极,也找不到南天猎户座的“金腰带”,只有一大堆无序的、无法识别的星星。
褚桓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季节,眼镜上接收不到任何信号,连指南针也失去了作用。
可是星河依然很灿烂。
褚桓觉得自己可能是心胸太窄,心里揣一根鸡毛都能让他辗转反侧,因而他不得不承认,无论年少时候再怎么胸怀大志,他的本性也不是什么能做大事的人。
旁边有人坐了过来,褚桓先开始还以为是南山,期待地一扭头,却看见了长者那张老山羊脸,顿觉从美梦跌落到了噩梦。
长者耷拉着眼角和嘴角,一脸讨债相地往他旁边一坐,好像下一刻就要让他签字画押卖身抵债。
褚桓心惊胆战地一手撑地,半坐起来,压低声音问:“您老有什么指教?”
长者盯了他一眼,从怀里取出一个东西,抬手丢到他身上。
那是一条细线编织成一股的绳子,手法精细,但年代久远,褚桓只能依稀从它如今那深浅不一的黑,来依稀判断它也曾有五颜六色的青春年华。
绳结下面挂着一颗……
核桃?
褚桓捏在手里,犹疑不定的打量片刻,感觉自己才疏学浅,实在看不出这稀罕物件姓甚名谁,只是作为核桃来讲,似乎有点小。
它直径目测不超过两厘米,浑圆,表面沟壑丛生,已经起了一层包浆,红得晶莹剔透,要不是入手分量极轻,几乎像是玛瑙做的。
褚桓问:“这是……”
长者:“这是我族传世的圣物。”
传家宝都能这么寒酸。
长者又补充说:“守山人一族有两件圣物,一个是族长权杖,还有一个就是它。它就是圣书上记载的我族圣火,据说圣火燃烧的时候,一切灭失者都能重获新生。”
褚桓没听懂,他将手里的“核桃”颠来倒去翻看了良久,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皱了皱眉说:“那也应该叫燃烧物啊,怎么能叫‘火’呢?你们圣书靠谱吗?”
长者吹胡子瞪眼地抢过核桃,冲褚桓一摊手:“火!”
褚桓从兜里摸出打火机,“咔哒”一声按着递给他:“圣物怎么能随便点……”
“点”字话音没落,褚桓就愣住了。
长者将“核桃”凑在火上烧,很快被打火机的火苗包裹住了,随后火焰竟然被“核桃”一点一点地吸了进去,那浑圆的小东西越发艳红。
褚桓难以置信地移开打火机,伸手去摸,触手处冰凉如水,凝着遗失在时光中的古朴与妖异。
长者怪笑一声,像斗狗似的将“核桃”在褚桓面前晃了晃,阴阳怪气地说:“你能耐啊,你有本事啊,你什么都知道嘛。”
褚桓无言以对,连忙收敛起自己不小心泄露的一身傲慢:“那您给我看这个是什么意思呢?”
“让你拿着。”长者重新将核桃丢进他怀里,“既然你就是圣书上的人,就由你拿着,说不定能找到圣火烧起来的契机。”
褚桓捏着小小的核桃呆愣了片刻,忽然叹了口气:“长者,你不怕你们那圣书是老糊涂了么?你不怕把这么重要的圣物交给我,我会像上一个人一样吗?我连一个字的承诺都没给过你们。”
长者吧嗒吧嗒嘴,用拐杖轻轻地敲着自己的腿,漫不经心地说:“如果圣书上说的是命,那么我们无力反抗,如果圣书只是胡说八道的,那我们就算供奉起它来也没什么用。谁见过圣书?这么多年,石头早就平了,都是口口相传,真的假的没人知道?你们……你们那管这种叫什么?什么虚什么缥?”
褚桓:“虚无缥缈。”
“唉,就是虚无缥缈的事啊。”长者瞥了褚桓一眼,“怪不得族长跟我保证说你跟上一个不一样,我看他说得对,你比上一个蠢多了。”
褚桓恍然大悟,原来摆在他面前的就只有两条路,一条是顺其自然,一条是自寻烦恼。
而他始终无法像发须花白的长者一样顺其自然,只好殚精竭虑地自寻烦恼。
老山羊嘲讽完就拍屁股走了,褚桓将那核桃在自己脖子上比了比,纵然他不算有洁癖,但对于把这玩意——这个曾经被无数人摸来摸去揣在怀里的东西——挂在自己身上,还是有点难以接受。
于是他默默地起身找了个水源,把绳子翻过来调过去地洗了三遍,这才颇为嫌弃地挂在了脖子上。
天还没亮,褚桓闭目养神了片刻,就爬起来围绕着山林活动了起来。
经过近山门的一处密林时,褚桓忽然听见了背后“咻”的一声,他本能地往前纵身一扑,肩膀触地卸力,利索地打了个滚,将自己隐蔽在一棵大树后面。
只见地上有一粒小石子,正打在他的脚印上。
褚桓:“袁平?”
林中传来袁平冷冷的声音:“方才我手里要是有枪,你的头已经是个烂西瓜了,你是怎么回事?”
褚桓眼神蓦地一黯。
尽管他心知肚明,自己确实不在巅峰状态了,但这也还是第一次有人当着他的面毫不留情地指出来。
袁平说话间,在林间飞快地移动。
褚桓没动,他背靠着树干,半跪在地上,凝神静听。
突然,褚桓从裤腿中拔/出短刀,迅疾无比地往头顶一架,只听“呛啷”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撞击声响起,褚桓架住了袁平自上而下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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