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漏:原来鱼鳞未刮!岂料,新妇款款一笑,每人递上一把小银匙请先尝口汤。果然,那纯白如乳的汤当即就让众人大气也不得出,这未刮鳞的鱼汤太鲜美了!自此以后,镇江人也像芜湖人一样吃鲥鱼不刮鳞了。不过,也有人将刮下的鳞用线串起来,入锅同烩,食时捞起线头,鳞去味留。
天下的顶尖美食和天下绝色女儿一样,都要优先供皇上享用,鲥鱼这种尤物,自明时就被列为“御膳”贡品。明人何大复有诗云:“五月鲥鱼已至燕,荔枝芦橘未应先。赐鲜遍及中官弟,荐熟谁开寝庙筵。白日风尘驰驿路,炎天冰雪护江船。银鳞细骨堪怜汝,玉箸金盘敢望传。”其劳师动众程度,与内中保鲜的技术含量,比之“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真是有过之无不及!入清以后,“贡鲥”落实得更为细致,在南京设有专门的冰窖,每三十里立一站,白天悬旗,晚上挂灯,驿马飞驰。清初诗人吴嘉纪对此描述极为生动具体:“打鲥鱼,供上用;船头密网犹未下,官长已经备马送。樱桃入市笋味好,当今鲥鱼偏不早。观者倏然颜色欢,玉鳞跃出江中泛;天边举匕久相迟,冰镇箬护付飞骑。君不见金台铁瓮路三千,欲限时辰二十二……”你看,这里渔网还未入水,地方行政领导已命人将快马备好,一俟银鳞出水,立即敷上冰块再裹上香箬叶,快马加鞭,连番传送入京。诗中“金台”为京城,“铁瓮”即今之镇江——系距京最直线路程的鲥鱼产地,限期二十二个时辰——也就是四十四小时内送到。
而今,五月鲥鱼影已绝,银鳞细骨如云烟,曲高和寡,雅事凋零……已多年不见鲥鱼了。还是在十七八年前,我刚进报社时,一次出差去南京,曾在新街口一家高档酒楼见过菜单上有鲥鱼,每一市斤已逾出千元以外了,按我那时月工资算只能买得半市斤而已。据说,那还仅是店家挂的有名无实的空头招牌,目的是招揽顾客。于我而言,雍容华贵、典雅清丽的鲥鱼,只在一九七八年的那个春天惊鸿照影般打了一个照面……春去春又来,我们一直引以为傲的鲥鱼,已日益远去了,或许将永不回返。想起来真让人不胜怅然。
二十一、鲇鱼堪脍
三月的江南,又是一年菜花泛金时,立于层楼之上,眺望视野,醇浓的熏风习习吹来,弥眼是一片连天的金黄。我知道故乡的友人竹君又会驰书邀约了。
果然,昨日上班,于桌上捡拆了一封笔迹熟稔的简函,狼毫小楷,寥寥数语,乃是:“鲇鱼堪脍,季鹰归未?假道双休,篷门自为君开。”
会意一笑,折起简函。晋时的京官张季鹰我不敢当,但鲇鱼的美味不逊鲈鱼自是深知,何况明后两日双休,我岂有不赴挚友邀约之理。且是心里等不及,下午稍稍睡了一下,即登上了一辆大巴。一个多小时车程,再加十来分钟步行,赶在太阳落山前踏入了竹君的“篷门”。
竹君,乡下挂牌行医经年,尤精庖厨之术,医德与美食齐名,肚子里装的南北名菜风味时鲜,丝毫不亚于那些抗生素、阿托品和“汤头歌”、“药性赋”。他的拿手好戏是搜肠刮肚、绘声绘味给病人讲那闻所未闻、穷极想象的美食佳肴,常能将病人勾引得满口馋涎,清水乱冒,故时有“药未到而病已除”的佳效。
向晚入门,形清影瘦的竹君早已伫候有时,一番洗漱,端上野茶一杯,未及啜饮而早已是齿颊生香、神清气爽了。稍事寒暄,话入正题,我问竹君:“何以待客?”主人浅浅一笑,慢声缓语报上:“主菜只备两道:雪菜火腿鲇鱼丝、啤酒笋片砂锅焖鲇鱼……还有一道菜也备好,须待饭后再上。”
说话间,竹君后续的在镇上中学当语文老师的少夫人步履盈盈走上来,撤去桌上什物,摆上一瓶低度竹叶青,两只宜兴红泥酒杯,接着菜也上来了,一碟是墨黑与葱青相杂的螺蛳肉炒新韭,一碟嫩黄轻红的鸡蛋爆炒鲜虾仁,一碟臭干子和脱衣花生米素拌马兰头,青白黄绿俱现,再一碟便是有黑有白的火腿雪菜炒鲇鱼丝。碟子皆正宗景德镇青花盘,摆出的形状是梅花形,唯留中间空缺。只见主妇又垫一大青花圆碟,双手托一暗褐紫红的砂钵放其上,揭开顶盖,热气夹着特有的香味顿时四溢开来。
美酒斟上,主人端起酒杯朝我一示意,吱一口先干了,筷子一点沙锅,道:“来,来,吃!别说话,品味道。”我挑了一块鱼肉,吹去热气,放入嘴中,一口咬下去,舌头一卷,那感觉细、滑、嫩、清,加上残存的啤酒特有的芳醇和笋片的清香,哎呀,果然是一道未曾领略过的佳肴美味!
“来,喝一杯,换一个菜。”杯红酒碧,竹君那边又是吱一声响,筷子已点向那盘雪菜火腿鲇鱼丝:“这道菜,姑名之‘个中三味’,乃是取雪菜之味厚、火腿片之味鲜、鲇鱼丝之味美,三味相交,互衬互携,以辣表形,引而不发,妙处嘛,君当细品。”
品我自是细品了,但我却迎着竹君的目光摇了摇头,由衷感叹道:“难怪老圣人要一再告诫‘远庖厨’,说实在话,人世要抗拒的诱惑实在太多了,功名利禄自不待说,美人娇娃也遑论,单是这鱼和熊掌的二难推理,就难煞了好多志士仁人。你看,你弄的这两道鲇鱼菜,端的要让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了,这世上已经有了这么多让人丧志的诱惑,你还要再来制造,岂不罪过?”
竹君闻言,哈哈一笑,筷子一点我:“这就是你糊涂了,岂不闻佛言:不出魔界,而入佛界。浮云如梦,云破山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而色、食相通,皆为人之本性,何况佛界本来就有不拘形态的酒肉高僧,即心即佛,是无须佛尘的。来,来,干了这杯,有静心,有美食,如何不好。”
我笑曰:“好是好,你干脆做个‘了空和尚’岂不更好?你看你,从酒具到酒的名字到菜的形式、菜的装盘无不体现了一种刻意追求,求精,求美,求雅,求至完善,这岂又符合‘不离烦恼,而证涅槃’的佛理?你分明是要向世人示意:在这浮躁嚣尘之外,还有你这位不入俗流的大雅士。哈哈,我这可是直指人心,见性说佛了!”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竹君一摆筷子头道,“不过,菜以味论,确实存有清浊之分。比喻这鲇鱼,生流水者青白色,生止水者青黄色;青白色者味清宜蒸、宜汤,青黄色者味厚宜爆、宜焖炒。我这砂锅鲇鱼,即是选青白者所脍,无姜葱蒜之先味,无酱醋之后味,唯先投入热油中略炸定型,再装沙锅淹入啤酒中隔水清蒸,在上桌前方将沙锅直接置木炭火上投以笋片、豆瓣酱、精盐、细糖,略具片姜,高温收汁即成,大味而具滑嫩,清雅而不腻厚……不过,有一点,你是知道的,所用鲇鱼必须是这时节的菜花鲇鱼,风吹花落,花瓣逐水流入沟塘河汊,鲇鱼终日饱食花瓣而醺醉,体内腥浊之气尽去,方可入至味。先后皆不及。故美食的一个前提,必须为‘时而食’……食前还得调动‘六识’,即眼识色,鼻识香,耳识声,舌识味,身能了触,意能把以上五识综合起来形成知觉,造成印象,构成记忆,反复评品,找准感觉,形成思想。而俗人只有一个‘舌识味’,略好者也至多得‘鼻识香’、‘眼识色’,余者了无所识,再加庖厨不得法,食而不得时,或为利使,品之而无境,更有那酒肉场中猜拳喝令乌烟瘴气唾沫横飞拉拉扯扯杯盘狼藉……你说这除了暴殄天物外还有什么美食可言!故曰:美食必先美境。这就是大学士同时也为大美食家的苏东坡所言:‘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我截住他的话头:“所以你居竹舍,取竹名,并无多高深的意旨,只在于为了完善你那个美食的思想体系。今晚我算真正领教了……”
“没有。”竹君微笑止住我,道,“我说过了,还有最后一道菜,这顿饭吃完了才能上。”
“我已知道了,但我不说。”
“以心传心,那是你有慧眼,有朝一日也可皈佛依禅。”
“我知道你这最后一道菜,是今晚我俩一道出去钓鲇鱼,以体现你美食思想中的那个‘食趣’。但我不愿以‘钓’行世,我不钓鱼,故人亦无从钓我。”
“哈哈,何必曰‘钓’呢?以禅观世,此岸彼岸,皆在一念之间……我们晚上只去岸上站站嘛。”
二十二、一虾更比一虾艳
【河虾】
当青蚕豆在灶头飘香的季节,一碟河虾炒蚕豆米端上桌,艳红的是虾,莹碧的是豆,飞红沉碧,说不出的养眼。
昨晚饭局上吃的虾,却非艳色。是醉虾,乃一有盖的透明玻璃容器内,置弹跳鲜活、大小适中的河虾若干,倒入烈性酒及一应盐、醋、糖、香菜、姜末等作料。食前,抓起容器上下摇撞多次,令虾昏醉。纳入口中,上下牙轻轻一磕,鲜嫩的虾仁在那种微微酒香与酸甜中滑到舌尖,瞬间的感觉实在是美妙异常。无怪乎李渔在《闲情偶寄》中感叹:“虾惟醉者糟者,可供匕箸。”
当年我在乡村时,常将随手捕得的虾剥开须壳,挤出白嫩虾仁投入口中,就像常将随手捋得的正灌浆的稻麦或蚕豆、碗豆、嫩玉米投入口中轻轻吮咂,那种清爽爽的微带腥甜味的丝丝清凉,能让你最本质地亲近泥土,亲近给泥土以生命滋养的那些纯洁清润的河流与水塘。那时,我还常吃虾子蒸鸡蛋,你想想,即使是一勺虾子,该要从多少河虾的腹下刮取?可见那时虾之多了。
近几年来在餐馆里还常吃到一种近海人工养殖虾,这就是基围虾和竹节虾。基围虾是季节性海虾,秋季上市,前两年,新鲜活虾价格每公斤不下百元。与基围虾外形极为相似的竹节虾价格略低。这两种虾个头都远较河虾大,肉厚结实,适合做烹虾。其区别在于竹节虾尾巴偏蓝,竹节虾四季皆有,可以作为基围虾下市后的替代品。也许是习惯的原因,我以为无论是基围虾还是竹节虾,鲜美的味道总是比不上河虾。
河虾多产于南方水域,真正学名应称沼虾,因其色青绿,又称青虾。《尔雅翼》曾想当然地注说:“梅虾,梅雨时有之;芦虾,青色,相传芦苇所变;泥虾,稻花变成,多在泥水中……”就像多少年来文人们一直以为腐草生萤一样,乡民们更是坚信虾是水草变的,草多虾多,故虾又俗称草虾。在透明的水底,我们常能看到虾攀住水草或其他物体慢条斯理地爬行,当它们受到惊吓时,却能异常敏捷地往后闪避弹跳。如果说蟹因横行而无品,那么虾则跃退而失勇。与无肠公子的蟹不同,虾却有一根由头顶经背部贯通尾部的细肠,虾的真正肚腹应是头顶,这里藏有常装满黑灰色食物的胃囊及其他内脏。刚出水的虾,总是急屈身体咝咝弹跳,其腹下许多片状的膜翼也不停地划动着,那是虾的桨桡,学名叫游泳足。倘在夏季,雌虾的这些游泳足上会附满由头下的产道输出的雪青色卵粒,直至孵化出成百上千像跳蚤那样的幼体,完成孵卵使命的亲虾随即便会死去。虾的寿命,一般只有一两年。但这指的雌虾而言,我们有时见到那种坚硬铠甲上敷满绿苔的老公虾,显然活得有一把岁数了。
在乡村,我除了常常看虾游泳觅食外也常常扳虾。虾罾与被称为“拦河罾”的鱼罾相仿,只是虾罾用的是旧蚊帐布而非渔网,中置一些炒焦的麸皮或螺蚌肉做饵,有五六张罾连着扳,一个晚上收获十斤虾是不在话下的。而在秋后有雾的湿闷天气里,飘着两根长须的虾会成群结队地浮到水面,爬上水际线的岸边来,那时你只管拎着篮子捡捡就是!
早年乡野之民,敝衣恶食,终岁劳作,但于饭桌上却并不缺少鱼虾。或许是那时虾太多了,乡谚“有鱼不吃虾”,是说人多挑精拣肥弃虾而取鱼。其实,虾清煮、红烧、做虾仁圆子、剪去头尾炒韭菜……哪样都是至味。笠翁老人在《闲情偶寄》中有议论:“笋为蔬食之必需,虾为荤食之必需,皆犹甘草之于药也。”中医用药之道,视甘草为百药之和济也,以甘草观照虾,可见虾之于荤食之大道德。
虾烹熟后形色皆美,香味浓郁,是高档筵席上的上等菜肴。许多食府还推出一道招牌菜锡纸江米虾。所谓江米虾,大约是一种产自江里的看上去比河虾袖珍细碎的白虾,剪去头尾,加酱料在锡纸的包裹下放铁板上煎烤,打开锡纸,调以醋羹,用勺舀到餐碟里吃,味极鲜嫩丰美。有一道炸河虾,倒是很适合家庭厨房烹制:河虾入油锅炸至表皮酥脆捞出,葱姜末在锅中底油里爆香,再倒入酱油、花雕酒,加盐、糖、味精和汤略烧,至汤汁稠浓时投下炸好的河虾,迅速翻炒几下,出锅时撒上葱花。我做过许多虾菜,但都没有这道炸河虾好吃。在沪菜菜系中,油爆河虾可谓很有特色的菜式之一。其实,高档筵席上的油爆河虾,与家居餐桌上的炸河虾基本是一回事,浓油爆出来的河虾,壳脆肉嫩,咸甜适中,色泽红亮,汁浓入味。做油爆河虾厨房条件好,虾子可选大一点的,背部剪开挑出虾线,放作料先腌一会去腥最好;而家庭做菜,河虾则不要太大,否则不易入味,且河虾一定要新鲜,烹饪中始终保持大火,河虾才会比较干香。菜谱上有“碧螺虾仁”,乃以碧螺春的清香茶汁做调料烩出,有河虾的透鲜,又得名茶的清香。其实,既是名茶,非唯碧螺而已,龙井、毛峰一样能使风味别具。
最简明有效的做法,还是用那种半大不小的河虾炒春韭菜,或是炒初夏的韭菜花,小河虾吸收了韭的甘香,味道特别清透鲜美。
【小龙虾】
谷雨既过,薰风日暖,又到了小龙虾大量应市的季节了。
相比个性温和而慢条斯理的河虾,五短身材而又铠甲罩身的此虾,头大得不成比例,高举一对超大的螯钳,完全是一副暴徒模样。但“适口者珍”,“知味者贵”,既是归了能给味蕾提供享受的一类,就没有理由不问之于汤镬了。
晚饭后,当你漫步街头,那些或浸泡在水盆里,或码放在青花瓷碟里,或正在油锅里刺啦啦爆响的赤艳小龙虾,几乎火暴了夜市大排档。而摊主及伙计们的吆喝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