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的远方。从黄河中游往西北走1000公里左右的青海和甘肃的青藏高原东北部边缘,今天中国的西北地区。这棵又开花又结果的树来自这个“远方”,今天人并不以为是远方的地带。也就是说,古代在中原地区扎根的桃树,是上古时代从一千公里外的西北地区引进的。“黄河之水天上来”的那些地方。
直到今天,在中国的西部,还有漫山遍野的野桃。去年在雅鲁藏布江河谷,闻名遐尔的美丽雪山南迦巴瓦峰下,我就曾经为漫山满谷盛开的野桃花心醉目眩。
四川盆地,西部西北部边缘,就紧靠着青藏高原东部的横,可以想像,在中原地带移栽了桃树,写出了桃字的时候,这里也早种植了桃树,年年收获甜美的果实了。村前村后,“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不该只是中原地区那个卫国特有的景象。但也只是一个推想。推想也需要相当理由。成都这个地方,距今天中国西部的高山大野距离更近,人类尚未书史纪年,盆地里的人就与高地上的人时相往还。更何况,虽然那时的成都“不与秦塞通人烟”,却已发展出非常发达的文化了。三星堆和金沙考古发掘的辉煌发现就是明证。
因此之故,写成都物候,不写桃花简直就不合情理。更不要说今天的成都,春深时节,李花与梨花之后,东郊的龙泉驿区满山桃园,万株桃花同时盛开,已是一大盛景。
只是今天的人,居于一地而不囿于一地。去年外出,就错过了桃的花期。今年3月中旬,还城里城外四处打探桃花的消息。但这期间,北方冷空气一波波越秦岭南下。四川盆地持续低温,成都阴雨边绵。听说龙泉的桃花节也推迟了时间。这一回,在外地忙一部电影剧本,也一路看春花绽放。在以樱花闻名的北京玉渊潭公园看到非常漂亮的迎春,又在杭州看二月蓝盛开。回到成都,开车从机场进城,听广播里说,龙泉山上的桃花已到盛花期,赏花的时间只有四五天时间了。偏偏又遇到低温和阴雨,每天都打算出门上山,终于还是不能成行。
“船人近相报,但恐失桃花”。
杜甫这两句诗似乎就写出了自己眼下的心情。当年诗圣流寓成都,草堂初成,就曾向朋友乞要桃树若干,植于堂前。有《萧八明府实处觅桃栽》为证:
奉乞桃栽一百根,春前为送浣花村。
河阳县里虽无数,濯锦江边未满园。
明府是县令的美称,杜甫760年在成都筑成草堂,写诗向朋友们讨要花木树苗。这个名叫萧实的县令就是索要花木的对象之一。他还另有诗《诣徐卿觅果栽》,那就是直接上门讨要了。当然,过日子并不只是弄一片杂花生树,所以,作这两首诗的同时,他还有一首诗,是向朋友索要大邑出的瓷碗:“大邑烧瓷轻且坚,扣如哀玉锦城传。君家瓷碗胜霜雪,急送茅斋也可怜”。
桃树蓬勃生长,不几年,有桃树已经枝繁叶茂而妨碍屋主出入了。公元764年,有人建议杜甫伐掉门前几棵碍路的桃树。他还写《题桃树》一首委婉拒绝了:
小径升堂旧不斜,五株桃树亦从遮。
高秋总馈贫人实,来岁还舒满眼花。
理由是桃树不但结果回馈贫家,更因为明年春天还绽放满树花朵,让人心情舒朗。
桃苗栽下了,桃树开花了。用大邑白瓷吃饱了肚子,估计那时候成都人还不大聚集喝茶神聊,也不急着邀约麻将扑克,那就该要赏赏花了。怎么欣赏?移步换景。读古人诗,看花时,静中看是在树下花前,诗酒文章。动中看,或徐行,“杖立徐步立芳洲”。诗人们很喜欢坐船,看缓缓移动的河岸美景。还是有杜甫看桃花的诗《风雨看舟前落花绝句》:“江上人家桃树枝,春寒细雨出疏篱。影遭碧水潜勾引,风妒红花却倒吹。”
今天,要如此赏花已很困难。一来,水难看且难闻;二来,水上所见,多是挖【文】沙之船。更要【人】紧的是,城中【书】所栽,已经不【屋】是春花秋实的品种,而是经人工培养而花朵非常繁复的碧桃。花瓣繁复到无以复加。只有紧紧挤在一起的皱巴巴的花瓣,难见雄蕊尽情伸张,子房躲在下方,等一阵风来,一只蝶来,摇落雄蕊顶端药囊上的花粉。植物学上,把花萼、花瓣、花蕊,几大件齐全的花叫完全花。桃所在的蔷薇科,我以为最漂亮的就是五只辅射状花瓣构成的基本形状,但那些复瓣多得过度的纯观赏性的碧桃,却把桃花最基本的美感都取消了。我私下以为园丁们以繁复为美,其实是服从一种贫困美学。从人类美学史着眼,以过度的繁复为美的时代,社会总体是贫困的——或者是物质的贫困,或者是精神的贫困。
一位美国人写过一本的趣的书叫《植物的欲望》。他在书中写道:“大约在一亿年前,植物就依赖于一种方式——事实上是几千种方式——让动物来把它们和它们的基因携带到这里和那里。这是一种与被子植物的出现相联系的进化上的分水岭,这是一种不同寻常的、新的植物类别,它能长出炫示的花朵,形成大大的种子,其它的物种会被吸引来散布它们。”
从这种意义上说,人也是被植物利用的动物之一。
植物用果实(种子)诱惑了人,让人类发展出农业文明。农业文明最终的目的,就是收获果实,并且为了收获更多果实而播撒种子。所以,《圣经》说,是果肉丰美的苹果诱惑了亚当夏娃。从纯科学的意义上说,苹果和桃之类的肥膄的果实中所含丰富的维生素正是帮助人类变得越来越健康聪明的直接原因。也许,园丁们培养那些花瓣繁复,而使花朵中的生殖器官萎缩不见算是人类对于植物诱惑的一种反抗?
个人观感,漂亮的桃花,还是开在那些会结果的桃树上。因为这些桃花的构成,符合植物学对于桃花的基本描述。辐射对称花。萼片5,离生。花瓣5,离生。雄蕊多而不定数。雌蕊一。完全,简洁,精巧。
终于,4月9号中午,久阴放晴,马上开车上龙泉山去看桃花。沿着事先设计的路线。从城东出城,上城渝高速,从隧道里过龙泉山,在龙泉湖和石经寺出口下高速,可以在龙泉湖稍作休息。这一天是3月9号,我在湖边看到桃花大多开始凋谢,便急着上山。往路牌上写着桃花故里的方向而去。路很好,平整而有着隐隐弹力的柏油路面。在这样的沿山盘旋的路上开车,可以真正享受驾驶乐趣。这段盘山道,其实就是老成渝公路。公路两边,不断出现一个个热闹的桃园。农家乐的伙计们在路上招徕过往车辆。随着山势的升高,凋谢的桃花渐少,而盛开的桃园越来越多。路边还有一丛丛亮眼的黄花。那是野生的迎春和家种的棣棠。
在一家农户门前停了车,因为他们家的桃园正开得漂亮。买一壶茶,放在桃树下的混凝土桌子上,以此获得了进入桃园的权力。虽然天气阴晴不定,空中厚厚的云层来来去,云层中难得漏下阳光。但桃花在树上的确看得热烈而隆重,一派来自山野大地的勃勃生机,全无古诗词中那些或者轻薄,或者红颜遭妒的意味。于是一面观花,一面按动相机快门。桃园的主人看有人如此爱他的桃花,自然也心中高兴,到果园里来向我夸赞自己的园子。而我对热爱自己生计的人总是怀有好感,便坐下来,一面看夕晖脉脉中盘山公路蜿蜒着越过龙泉山,看山谷的湖泊闪闪发光,一面与他闲话。
闲话收成,闲话桃树品种和嫁接方式,直到夕阳西下。
下山道上,回城的看花人拥塞于途,堵车了。就后悔,还不如在桃园中多坐一会儿,和主人说会儿闲话。刚才就忘了问他,路牌上大书四个字“桃花故里”,是不是经过考证,这里真就是家种桃树的发源地或发源地之一。
2011、4、10
第十一章 迎春 迎得春来非自足,百花千卉共芬芳。
去重庆一周时间,开会,见朋友,谈天,喝酒,喝茶。
刚回成都,又去参加第八届华语传媒文学大奖的颁奖礼和相关活动,在距成都几十公里的三岔湖的花岛。依然是开会,见同行朋友,谈天,饮酒吃茶。上花岛嘛,也带了相机去,不想连续两天雨水淅沥不止,岛上,岛周的湖上水雾如烟。即便是晴天,有很好的光照,也没有什么可拍了。这个岛上,几株樱花已经到了尾声,桃花早已凋谢殆尽,满树紫色新叶在雨中闪烁的,不是自身的光亮,而是水光。只有临湖的一段高岸上,有一株泡桐,开放着繁花。樱桃树上,一簇簇的绿色果子从叶腋下探出头来向外张望。
虽然成都这个城市一年四季都有鲜花渐次开放,但春三月这么浩大的花事确乎是到了尾声了,以宽阔无边的绿色作主调的夏天将要来临。用我老婆的话:“一到四月,好像一下就安静了。”
回到成都,依然在下雨,楼下花园里鹤望兰和含笑开了。城里很多地方,用作篱墙的粉红蔷薇与为绿廊盖顶的白色七里香也在盛开。尽管如此,更多的,更照眼的是植物的新绿。落叶树除了极少数的几种——比如龙爪槐——都披上了繁密的绿色,常绿的草木更萌发了新一茬嫩枝与新叶,虽然雨中还有薄薄的轻寒,但春天,在我不断的离开这个城市,还未及充分体味,确乎就要过去了。居停在这个城市十多年了,并未认真体察过它的春天。现今欲要去深味它,却又因自己的匆忙,更多深入细致的体味要等待来年了。这也是一种留春与惜春的情致吧?却又与古人那种“惜春长怕花开早”的心境有很大差异吧。我算是一个甘愿过自己慢生活的人,也很难如古人那般在一地一季中充分驻留。以至于想好好看看写写这个城市的花信,也因种种事务与义务,让自己落在这个城市的花事后面了。
以至于今天来写迎春,都属于补记的性质。查电脑里的图片库,第一次看到迎春早开是正月十五(2月28号),地点在百花坛公园散花楼下的河堤上。那时,从高处往下悬垂的枝条已经苏醒过来,冬日里的僵硬干涩变得柔软滋润,那些照眼的黄花紧贴着淡绿的枝条绽放了。那天还遇到了早开的重瓣繁复得看不到花蕊的棣棠。我还以为,这也是迎春,经过了人工选育培植的迎春。所以这么认为也有自己的根据,很多花比如樱花茶花,就在人工选育与培植的过程中,使得有着单纯美丽的花朵变得繁复不堪了。
3月17日,在近年经整治而变得美丽宜人的城东沙河两岸,去看沿河盛开的迎春,又看到了和迎春处于同一生境中的棣棠,看到这种植物长出了比迎春阔大而且脉纹清晰漂亮的叶子,方才知道不是迎春。查植物志才知道,是棣棠。只是也和迎春一样的花期,一样柔蔓细长的下垂枝条,一样喜欢丛生于湿润的河岸。而且,从远处看去,丛生的棣棠的花朵比迎春更加密集,团团明黄比迎春在阳光下更加耀眼。我不知道真正野生的的棣棠花是怎样的形态,但和迎春比起来,我很不喜欢这种花瓣繁复到掩去了花蕊,而使一朵花失去基本形态的花朵。这些棣棠也是这样,近看,就见整朵花像团被揉皱了捆扎起来的薄绢,而不能呈现出一朵花的各种植物学的也是美感的构成,以及这些构成要件奇妙天成的组合。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个春天,几次起意要拍拍茶花,最后都作罢了。至少在这个城市,四处都有的茶花就是这个样子,一团皱巴巴的花瓣紧挤在一起,缀在枝头,了无生气,全无美感。两者相较,我还是喜欢棣棠,至少它们能把一条河妆点得这般明亮照眼,虽然不太宜于近观。
迎春就不同了,五裂的花瓣规则中也有许多的变化,黄色花冠靠近中心的地方,一条条暗红色的淡纹环列于通向子房的那个幽深通道的进口,中间,是更加嫩黄的花蕊,而且,那些细小的花蕊,还会在它们性成熟时,如护持它们的花朵一样,再次绽开。也真有复瓣的,却也没有繁复到那种无以复加的程度。
想起最近翻过两本教人观花的书。一本外国人写的,说观花时需要一些辅助性工具,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放大镜,用以细致观察花朵精妙的细部特征,特别是花丝、花药、柱头和子房所构成的那个核心部分。连带想起我喜欢的一个美国博物学家的照片,长着一部马克思式的大胡子,正拿着一只放大镜端详一朵野花。本国的那一本没说这个,而是详细告诉人要穿什么样的衣服——也就是户外活动爱好者从头到脚的那一身。间接说明,在国人这里,观花这么一项亲近自然的活动,也必须贴上时尚性的标签,才可能被更多的人所认同。
4月18日,去城北的熊猫基地见人,顺便到林中走走,又看到很多盛开的迎春。
其实,以上三个日子,是留下了照片的日子。那段时间在城里行走,差不多无处不见迎春。最繁盛者,除了河岸与湖边,另有一个地方,也颇见这个城市管理者的匠心。那就是四处都有的立交桥上,栏杆两边架上,都密置着迎春。它们从高处或斜欹而出,或悬垂而下,长枝上都缀满了繁密的黄花。如果再遇到一个小晴天,车行桥上,那心情真是轻盈而明亮啊。
2010、4、11
第十二章 桐 晞发行吟日正长,桐花落尽又新篁。
等到有空有心情要写桐花的时候,城里的桐花都几乎开尽了。
其实句子还没有浮现出来陈述这个事实,仅仅是心里一个念头,想到桐花将要谢尽,就已经很不情愿。几天前还特意从华阳出城上了一次丹景山。根据热岛效应的说法,城外山上应该还有开得繁盛的桐花,不想城外的桐花更比城里还谢得干净彻底。山坡谷间,不止是桐花,所有在春开里该开花的树都开过了,只剩下满目的翠绿。而那绿色沉郁起来,像在暗中蓄积力量,使开花期中所有珠胎暗结的子房都变成可以期待的果实。草的生长也不再是一点点张望着,一点点地试探,它们都哗一声潮水拍岸般地醒过来,一个劲疯长。只有沟头路边,那些新翻出来的瘠薄新土中,苦荬多浆汁的茎上,细碎而有些寂寞地开满了小黄花。这个春天最早的那些花开始绽放的时候,苦荬就零星地开放了——在那些喧闹的花树下。即便在精心规划与打理的城中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