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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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潮-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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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赵老巩是来看船的,他感到风暴潮要袭来,不放心海滩上的新船。
  他眼瞅着海水一涌一涌地吞没了母亲,母亲呼救着,爬着,爬着。她被赵老巩背起来的时候,已经晕过去了。来不及走得太远,赵老巩把她背到了新船上。母亲就在带着木香的白茬儿船里进行了艰难的分娩,通体麻木,身上连一点热气也没有了。赵老巩抱来了一捆干燥的海草垫在母亲的身下,然后就瓮一样蹲在母亲身边,惶惶地急出了一身的冷汗,眼前洇出红红的血影。母亲终于在无助无援的痛苦的呻吟中迎来了那一声响亮的婴儿的啼哭,她大汗淋漓地笑了一下,就闭上了眼睛。赵振涛这一声啼哭,哭走了母亲,也哭走了父亲。
  “这个命硬的小杂种!”年轻的赵老巩痛惜地骂道。
  父亲是为救护其他同志而被风暴潮卷走的,母亲是因产后大出血而死的,赵老巩就成了他的爹。婚后七年没有孩子的赵家,因为赵振涛的到来而有了一些喜气。赵老巩的老娘说,赵老巩婆娘患的是不孕症,要是抱养一个孩子就把病给治了。老蟹湾多少年都有这个说法。还就被老太太说着了,从此赵振涛给赵家带来了两子四女。
  当时,养母没有奶水,赵振涛是吃百家奶长大的。记得他就吃过朱全德老婆辣花的奶水。辣花刚生下一个娃崽儿,喂着喂着就喜欢上了小振涛。朱全德上门索要这个孩子,被赵老巩给骂了回去,赵老巩从此就不让辣花喂孩子了。
  当时葛玉琴也刚生下她的宝贝闺女孙艳萍,奶水很足,赵老巩瞧不上她这个黑五类,可为了孩子就不能跟葛玉琴较劲,只好矮矮身子。但赵老巩不直接去求她,而是让蟹湾村的大队支书给葛玉琴下命令。那时的葛玉琴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她服服帖帖地接受改造,老老实实地给小振涛喂奶。自己闺女饿哭了,还是把奶头塞进小振涛的嘴里。
  就在赵振涛学走路的时候,得了一场重病,险些要了他的命。他发烧,被送进蟹湾公社的医院。当时医疗条件不好,医生见他没有一点声息了,就让赵老巩把孩子埋了。赵老巩抱着没有一点脉搏的小振涛,流着眼泪走向老坟地。走到半截路上,他掉转头回家了,想让孩子先回家挺一宿,哪有死去的人不回家打个站呢?赵老巩把小振涛放在自家厢房里,他半夜里听见这小家伙竟然有了动静,爬起来去厢房里看他,果然看见小振涛轻轻地哭了。小振涛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活了。
  赵老巩每天到海边造船都带着小振涛,歇息的时候,就教他学走路。开始是教他学木匠的走路,木匠走路像拉大锯一样,要走出节奏来,小振涛走几步就跌倒了。赵老巩耐心地把他扶起来,他摇摇摆摆地走了一阵儿,还是跌倒了,就在老河堤上爬着,活活一个土孩子。赵老巩肩上搭着一件灰色的汗褂,光着脊梁瞅着他喊:“小子自己站起来!”小振涛就自己爬起来了。
  他实在走不动了,赵老巩就将他抱进新打的木船里玩。小振涛对木船的感觉很独特,他是被母亲生在木船里的,闭上眼睛都能感觉到木船的味道。那是什么样的味道呢?一句话是说不上来的。他在船里玩得不耐烦了,吵闹着要去下海,赵老巩就冲着他的天灵盖狠狠一拍,骂道:“小狗日的,跟你爹一个样,海里是你玩的地方吗?”小振涛被拍得一咧嘴,哭了,赵老巩就拿一块盐来哄他。他见到那块盐,真就不哭了。他见到了像魔方一样大的盐块儿,竟然还放进嘴里啃,成得他连连吐唾沫。
  老蟹湾独独不少的就是盐哩。赵振涛现在依然还记得那盐粒儿的形状。那是一粒水晶般洁亮的盐,微微泛着一点白和一点点灰,碎块上还有一些麻麻淡淡的小亮点儿,让人看了心明眼亮。赵振涛眼睛亮而有神,是不是与这块盐有关系呢?在新船里玩这盐粒是他小时候记忆最深的事情。
  有一天,振涛把这粒盐给摔碎了,大人们没在意,可小振涛却哭了。碎盐散落在地上,就像阳光的碎片,盐粒破碎时的哗啦啦的声响,晶莹剔透。后来,赵老巩又弄来好几块盐粒儿,但都没有这块大。
  还记得上初中的时候,家里孩子多,生活十分困难,他吃不饱饭的时候,就到海滩上捡来盐粒,偷偷放进书包里,饿急了就悄悄在嘴里含两粒。这个秘密他跟谁也没说过。上大学的时候,孟瑶发现他的行李包里有一粒很大很大的盐,可不知他要干什么用。他一个字也没提。跟她说这个,她能理解吗?说不定还以为他在搞收藏呢。
  起初,赵老巩是想把赵振涛培养成为一个好木匠,一个造船的好手。村里村外想跟赵老巩学徒的人很多,木匠是个手艺,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赵振涛有着这样的条件是很多人羡慕的事情。赵老巩曾叮嘱他,学了手艺是一辈子的饭碗!穷怕了的他很想学个手艺。赵老巩还将造船的故事讲得神乎其神,使他对船师有了神圣的敬畏。老人说到兴头上,就有造船的古语从他那烈酒腌粗的嗓门里慢慢流出。
  赵老巩并不想让他上学,做个好木匠是不用上学的。振涛是家里的老大,眼瞅着兄弟姐妹们就要失学,他先退学了。老师几次到家里找他,还好生埋怨赵老巩存有偏心眼。老师说,你们这家子男男女女都算着,谁读书都没有振涛读书有用,振涛是那块好料子!老师污蔑了其他孩子,赵老巩心里很不痛快,老师越说他越不顺从。真正改变赵老巩想法的是文化大革命。当时轰动全国的“渤海造反兵团”在老蟹湾诞生了,赵老巩不能造船了,被赶到填海造田的队伍里。尽管赵振涛年龄小,与红卫兵挂不上边儿,他还是被热血鼓动着加入队伍,砸海神庙贴标语。赵老巩气得浑身颤抖,从游行队伍里拽出赵振涛,像提小鸡子一样将他揪回家。小振涛不服,赵老巩就用造船的扁尺狠狠抽他的屁股,打出一条一条的血楞子。赵老巩想让他上学了,他突然觉得砸锅卖铁也要供孩子上学,读书才能做官,做了官才能说了算,做了官才能保证他造船。就是这个极为朴素的道理,支撑着赵老巩把赵振涛送回到学校。当时学校已经乱了,赵老巩就求一个靠边站的老师给他补习功课。老师家里老爹死了没钱买棺材,赵老巩就将为自家老爹准备的棺材送给了老师。赵振涛闭上眼睛都记得那口红红的棺材。
  坐在家里的热炕上,赵振涛感到很舒服。他没有让汽车开到家门口,而让司机在村头的老树下等着。他怕赵老巩骂他,老人常给他讲村里清朝时有个做官的,官至三品,回家必到村头下轿。
  是四菊将赵老巩从老河口叫回来的。总算见到老爹了,赵振涛连连道歉说:“爸呀,孩儿今天得跟您请罪哩!我到了老蟹湾整整五天啦,才来见您!实在是不孝啊!”
  赵老巩眯眼打量着儿子,点头说:“爹知道,官身不由己啊!你到北龙来当父母官,爹高兴得几宿没合眼哪!爹是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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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菊说:“大哥,真是现官不如现管啊!你过去在省城也是个官,咱家里就没显啥影,可这回回北龙,就大不一样啦!格格——”
  赵振涛很感兴趣地问:“啊?你说说,都有什么变化呀?”
  四菊眼睛亮得像灯笼:“先说俺吧,俺的孵化场过去老被断电,这回,管电的上赶着巴结俺;还有小乐,前几天刚退了亲,这两天老朱家的辣花就后悔了,其他提亲的媒人也来了好几拨儿!还有海英姐,齐少武过去把她欺负得啥样啊,如今把她接过去啦——”
  赵老巩赌气地说:“接过去有啥好?就齐少武那个属样儿,官迷得要命,神一阵鬼一阵,不定哪一天跟她翻脸!”
  赵振涛说:“爸,这几天我见了齐少武啦!他不像您说得那样坏呀?他对海英还是有感情的。海英出一家人一家不容易,我们都要促成他们。再说孩子也都那么大啦。”
  四菊噘着嘴说:“大哥,你有架子啦!还没等俺说完就——”
  赵振涛笑着说:“对,我错了,你说你说!”
  赵老巩瞪了四菊一眼,四菊压根儿就没瞅老爹的脸,很有兴致地接着说:“还有咱爹,过去给葛老太太打工,为了几个徒弟跟葛老太太翻了脸!昨天晚上葛老太太亲自到家里看望咱爹,还要聘请咱爹当她们的顾问呢!”
  赵老巩气愤地说:“这个骚娘们儿,看见她俺就来气!那个势利鬼,眼睛生在额头上,她哪是看俺,是奔你哥来的!让俺给骂走啦!”
  赵振涛笑笑说:“爸,您都活了这把年纪啦!还跟这些人致气呀?您宰相肚里能撑船啊!”
  赵老巩说:“你爹造了一辈子的船,这肚里就是海,能撑各式各样的船,就是不能撑她葛寡妇的船!振涛,你不知道哇,这个娘们儿老蟹湾盛不下她啦!有钱,有钱又能咋着?俺赵老巩这辈子最瞧不起的就是为富不仁的人啦!这不遭报应了吗,听说她的大姑爷李广汉犯事儿啦,携款逃啦!”
  赵振涛问:“爹,您这么快就知道啦?”
  赵老巩大声说:“盐化县就这么大的地方,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老蟹湾都嚷嚷动啦!振涛,葛老太太去找你,你不能见她,更不能见孙艳萍!这不光是她家与咱家有世仇,俺是怕你跟她们吃挂落儿,毁了你的前程!记住啦?”
  赵振涛点点头:“我记住啦!”
  四菊捂着嘴巴笑着:“爹,大哥都是市长啦,您还像小孩子似的训人家!”
  赵老巩倔倔地说:“他当多大的官,俺都是他爹!这叫少不舍力,老不舍心哪!只要俺还有一口气,你们都得听爹的话!”
  赵振涛朝四菊眨眨眼说:“四菊,你听见啦?”
  四菊也学着赵振涛的样子说:“俺记住啦!”
  赵老巩拿出枣木烟斗来吸着:“振涛,听海英说,孟瑶要去外国上学?都这把年岁啦,还上啥学呀?她走了,男男咋办?你咋办?”
  赵振涛摇了摇头说:“没事儿,她真考上了,我就把男男接到北龙来上学!听说咱北龙一中是长江以北最好的高中!”
  赵老巩枯树根似的坐着说:“你现在就把男男接来吧!俺挺想她的——”
  赵振涛猛地想起了什么,说:“您这爷爷没白想这个大孙女,昨天晚上通电话,男男听说我还没来看您,就把我给教训了一顿呢!”
  赵老巩和四菊都笑了,四菊笑出了一个浅浅的妩媚诱人的红酒窝儿。赵振涛把目光从四菊的脸上移到赵老巩的脸上,赵老巩老了,造的船也老了。赵振涛说:“爸,您就别造船啦!这把年纪可经不住折腾啦!就在家享福吧!愿意出去走走,我就把您接到北龙市里转转,怎么样?”
  赵老巩说:“你那么忙,就别给俺操心啦!你爹天生就是造船的命。算命先生说了,俺最后是暴死,不会拖累你们的!”
  四菊说:“大哥,爹是放心不下那几个窝囊徒弟!”
  赵振涛说:“爸,要是那样,我就把那几个徒弟安排在北龙港做些木匠活儿,行吗?”
  赵老巩瞪了四菊一眼:“你别听她瞎嘞嘞!”4墙上挂着一把很大的板斧,赵振涛从小就看着这把板斧一点点锈蚀,如今它已经锈得看不清本色了。这是赵家老祖留下来的,赵老巩用它讲古,用它来教育这些赵家的后代。吃过午饭,赵振涛走到板斧跟前点点滴滴地细瞧着它。
  这把板斧的形状与一般的斧头不同,老人们都叫它“太极斧”,赵老巩视它为神斧。每年的龙帆节,赵老巩都要举着这把神斧威风凛凛地开绳。记得小时候,赵老巩为龙帆节开绳的样子格外神气。在开春的太阳滩上,春日的破冰潮卷来,束问了一冬的海水挺了脊,摇身抖落了大块小块的亮甲,龇牙咧嘴地砸向漫漫长滩,声音极响,仿佛是远海在断断续续地将洪荒年代一古脑推回来,又把今天的一切砸碎了再重塑。滩上挤满了渔人,远远近近都是渔船和纸糊的彩龙。那些纸龙是蛇躯、鹿角、马鬓、狗爪、鲤须和鱼鳞状的游蛇,那是海龙神,福佑百姓的海龙神。
  赵振涛记得有一根根粗很粗的绳子,悬挂在主船的桅杆下,旁边是一面大鼓。那是杀了三头键牛,用剥下带有腥气的牛皮做成的一面大鼓。绳子的另一头悬着一个用石头做成的鼓捶儿,赵老巩用神斧砍断这条绳子,石棰就带着风声落下来,砸在鼓皮上,发出沉重的烈响;然后就有一艘一艘的船,咿咿呀呀涉海,去追载有彩龙的船;最后谁抱回了彩龙,便成为比赛的胜利者。队里还准备有散白酒、猪头肉、煮螃蟹和白菜炖粉条,犒劳这些从海里捞食儿的渔民。赵振涛最感骄傲的是老爹的这把板斧,他久不见了,几乎忘记了,今天再见到它,却仍然感觉到一种火爆爆的力量。他默默地自问:你赵振涛能像老爹那样挥舞板斧吗?在这关键时刻,能在北龙的地埝儿上劈出一条海路来吗?
  门口有汽车的响声,赵老巩急急走进来,告诉赵振涛说,葛老太太带着女儿孙艳萍来了,让他暂时避一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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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振涛从窗子里看见了孙艳萍的身影,一个很妖艳的身影。阳光里她的脸很白,白得看不清模样,脖子像透明的细颈玻璃瓶,摇动成五颜六色。她正搀扶着葛老太太,行动迟缓一些。赵振涛心里有一些恐惧,他见到孙艳萍仅仅是恐惧吗?这个女人曾是他过去的恋人,与他有着说不清理还乱的情感。当然那都是历史了,历史的欠债要由今天来偿还吗?孙艳萍啊,过去是个多好的女人?不是我赵振涛无情,你身上珍贵的东西,是你自己在生命的路上走丢了的。
  赵振涛又回头看了孙艳萍一眼,就转身跟着老爹从后门溜了。走到后院,赵老巩还在气愤地咕哝:女人一旦不要脸啦,是啥事儿都干得出来的!赵振涛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又回头望了望。没有看见人,只影影绰绰好像有一个粉红色的陷阱。他到底怕女人什么呢?
  第五章
  一辆黑色的奥迪轿车缓缓驶进北龙市宾馆。在通往后院贵宾楼的甬道上,赵振涛隔着汽车玻璃看着小路两旁精美的园艺:绿树、花丛和假山石,旁边是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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