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芯的娘家是离天水坞几十里的一个大户人家,除了三个儿子,莲芯是家中唯一的女儿。她从小就被母亲教会了各种做姑娘和做女人的规矩和操守。六岁时,她被母亲按当地的习俗裹了脚,七岁就由专人教她做女红。莲芯没读过书,但天资过人,她十二、三岁时绣出的绣品就让很多长她一辈的女都人自叹不如,再大一点,方圆百十里的女人家没有不知道她的绣功的。莲芯十七岁那年,天水坞村的地主李大元托媒人找到了她家,为自己的儿子说媒。李重当时是那一带唯一读完了洋人开办的乔县中学的人,因此,凡是听说这门亲事的人都认定,这两两人结亲是再般配不过的。李大元更是感到称心如意,因为他身体连年欠佳,早就盼着读完中学的儿子能尽快成婚,生儿育女,继承李家家业。
可是,就在完婚的当天,莲芯对出嫁后的期盼就全部破灭了。她母亲教给她的所有关于为人妇的行为告诫都没有派上用场。她永远都忘不了新郎李重那天晚上的眼神。他一整夜都坐在装饰繁复的新房里的一把红木椅子里,眼睛里全是一个走失的孩子才有的惊恐和迷茫,还有对没有做好准备,却要对无法抗拒、却已经发生的事负责的愤怒。莲芯发现这个已成为她丈夫的人并不在乎她,因为他的心思显然是在别的什么地方。
李重是在婚后一个星期离开家的——准确地说他是逃走的,因为他事前没有告诉家里的任何人。直到那一刻,莲芯才真正感到了心慌和失落,如同丢了绣品筐里那根最细、却是最主要的绣花针。
李重走后,莲芯依旧精心侍奉着公婆。那时,公婆的满意和任何人对她人品和绣品的赞誉都可以弥补她对自己处境的自怜。李重走后没有半点消息,李大元不断派人到各地去找,但均无获而归。眼看着让儿子继承家业的指望彻底落空,他从此一病不起。不久,土地改革运动开始了,李大元的全部土地被没收,他的病很快就不治了。
莲芯和她的婆婆被撵出了李家的大宅院,赶到村西头一个曾是生产队储藏粮食和放农具的小院子里去。李家的大院从此被改成了村委会所在地。没过多久,莲芯受了惊吓的婆婆也死了。从那以后,莲芯就过起了独居的生活。她没有想过回到娘家去,因为她相信李重说不定哪天就会回来的。她没有恨过李重,就像村里的其它人一样,她对读书人无论如何心底都存着一份沉甸甸的尊崇。
十八年里,不论春夏秋冬,莲芯总是在鸡叫第一遍就起来了。起身后,她必定先在镜子前梳头。她仔细地把散开的长发反复梳理滑顺,然后盘成发髻垂在脑后,再用一个小巧的黑色线网将其套牢,最后用一个看起来年代已久的银扦从一个最合适的角度全部插进头髻,外面留出一个细小的红色球形根部。和其它已婚的天水坞女人一样,莲芯总是穿一身黑衣黑裤。她苍白的脸庞被头扦上那一点红一衬,只需那一点,再与她手腕上那只碧色透亮的玉镯上下一呼应,全身便不经意地由白、红、青、黑组成了清淡如月,芳雅如阑之美。这种她本人从来意识不到的美,总被一览无余地收在天水坞杂货铺掌柜惊蛰的眼里。每次莲芯拿着自家鸡下的蛋去杂货铺换家常用品时,她短暂的停留都会给那个秃顶、长着一双大圆眼睛的惊蛰带来如同身临幽谷,沐浴清泉的感受。
梳好了头的莲芯,还会对着镜子把头来回转动几下,直到看不见一根因大意而飘起或垂落的散发才站起身来。
接下去,她会向东墙上佛龛里的观音娘娘走去。莲芯脚上小巧的尖头布鞋已经穿旧,但白色的袜子和黑色的鞋面都洗刷得十分干净清爽,裤脚被黑色的布带紧紧绕在脚脖上。走路时,为了保持平衡,她的身体会不由自主地向左右摇摆。尽管如此,她的上身也总是尽可能地保持着挺直,似乎在艰难地维护着生活中所剩不多的尊严。在佛龛前,她恭敬地闭上眼,双手合一,默念着只有她自己和里面的观音娘娘才知道的心事。这个简短的仪式每次都被这个独自生活的女人做得十分用心,因为那里面有着她继续每一天生活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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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完观音,莲芯就推开门,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到小院子里。她先顺序查看所有的家畜——十几只鸡,一头猪和一只羊,对它们说上几句旁人听不懂的话,然后就开始清扫头天被家畜踩乱的院子。扫完院子,一般就到了鸡叫第二遍的时候,这时村里就能听到各种动静了。扫过院子,莲芯就回到屋里煮猪食,然后开始喂猪,喂鸡,喂羊。最后,吃完早饭,她就坐到炕边,拿过一个柳条编筐,里面装着各色丝线、布块,尺子、剪刀和绣花棚子。她开始绣她永远绣不完的各种图案,一天就是这样过去了。
一年到头,除了去杂货铺换东西,她很少出门,也很少有人来看她,因此她一年里说的话还不如村里其它女人一天说的话多。
在漫长的十八年里,莲芯的少女情怀和青春美貌都在寂寞中自生自灭了。她把一个鲜活、聪慧的生命的一丝一缕,都消融在了这阴暗的房子里和她的每一件绣品中。长期的孤寂凝结出了不一般的专注,使莲芯锈出的东西完全与众不同。她绣品的针脚细密,精巧得让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她的图案设计的独到和色彩搭配的完美更是令每一个天水坞女人嫉羡得牙根发痒。那些被她绣出来的东西,无论是花,草,人或动物,都比实物有着更旺盛的活力和灵气,形态的夸张和想象的大胆更是令人神往和拍案叫绝。村里的女人们都想偷着学她的绣工,但即使是一针一线地模仿,结果也是相形见拙,让她们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莲芯绣了无数的枕套,被面,结婚盖头,小孩肚兜和鞋面,一般都攒到公社有大集市时去卖。她的绣品卖得很好,总有人专门远道来买。
那是在她一个人生活了五、六年之后,李重忽然开始按月给她寄来一点生活费。钱虽不多,但加上她卖锈品的钱,已经够让她不用下地干活了。莲芯作为地主的儿媳,又是村里唯一收到丈夫汇钱的女人,这让天水坞的女人对她的心态颇为复杂。当着人,她们总忍不住要说些尖刻的话,以发泄对自己处境的不满;但在她们内心的某一处,却又藏着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独自生活这么多年的孤独和冷清的怜悯。一次,一个日子过得很苦,在家又常受婆婆气的女人故意把满满一筐猪粪倒在了莲芯家的院门口,让她无法出门。“让你成天不下地气我!看见你我就不想活了!”那个女人边倒边说。莲芯果然吓得不敢出门。直到第三天,不知是谁悄悄地把粪都清走了。
这些村妇在数落自己丈夫时最爱说的话就是:“你要是有本事,也像人家李重一样让自己的媳妇在家里享福啊!”而他们的丈夫则总是回敬说,“只怕我有那个本事,你也没有能耐像她一样安份地守活寡!”
村里的男人们除了独自瞎想,没人敢把独自生活多年的莲芯当成一个女人而真正感兴趣。因为她是地主的儿媳妇。在那些年代里,一个人的政治上的清白远比个人的欲望来得更重要。
在天水坞,人人都知道莲芯家养的鸡很特别。她那十几只鸡的眼睛都炯炯有神,皮毛水滑光顺,色泽鲜亮分明。它们挺胸昂头,神气活现地在小院子里踱步,觅食,看上去个个都像是立了功的将军。她家母鸡下的蛋比别人家的蛋至少大一半,甚至一倍,还经常有双黄蛋。村里曾有人怀疑莲芯给她的鸡吃了人参。每次莲芯拿着这些鸡蛋去杂货铺换针线,盐或火柴时,大眼掌柜惊蛰就会在铺子里没有别人的时候,多给这个女人一把盐,一盒火柴,或几根针。莲芯家的鸡蛋被放在杂货铺门口的柳条筐里,置身于比自己小很多的蛋中间,好象极一个个睁大的眼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村长的媳妇是个爱说闲话的女人,有一次她告诉大家她亲眼看见的一件离奇的事。她说那天她去莲芯家借绣花的样子,为给她要出嫁的女儿绣一对枕套做嫁妆。一迈进莲芯家的院门,她就听见莲芯正在屋里和谁说话,声音里透着让人脸上发烧的亲热。她心里一惊,以为她屋里藏了男人。但是屏气听了一会儿,却总也听不见对方答话。待她冲进去一看,才发现莲芯正在给一只碰伤了脚上药水,一边说着安慰的话。
“我的天,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谁能对一只鸡那样说话,比对人还亲热呢!”那女人的语气里带着夸张的鄙夷。
村里有人怀疑莲芯给鸡喂了人参是有道理的,不过莲芯家的鸡并没有吃过任何特殊的食。她养鸡唯一与人不同的地方就是把鸡当人养了。她家的鸡都给取了男孩和女孩的名字,每天都很享受女主人对它们的轻声细语、叨唠和抚摸。而把鸡当人养和把鸡当鸡养的结果自然会有所不同。
在莲芯十八年平静而孤寂的生活里,有一只母羊曾给她带来过一次短暂而致命的变化,犹如火山上喷出的一团岩浆掉进了一池沉睡经年的死水潭,激起了她生命中的一次巨大波澜。
莲芯二十九岁那年,她的娘家弟弟一次来看她,无意间说起家里养的一只怀孕的母山羊病了,很担心她生产之前就会死掉。莲芯听完,心里象被人蹬了一脚,她让弟弟把那只母羊送到她这里来养养看。
那只怀孕的病母羊的到来使莲芯变了一个人。作为一个无法体验创造生命的痛苦和喜悦的女人,她无意中把母羊的命运与自己的看成了一体。在那段时间里,她从早到晚为临产的母羊煮黄豆,熬米汤,看着她吃东西,休息,并不断地用手轻抚它的身体。她一直没有停止过和母羊说话,有时能连续说上几个小时。母羊半闭着眼睛,似睡似醒,嗓子里不断发出一连串柔和又疲软的声音,似乎在响应着莲芯的怜爱。后来,在饲养员春分的帮助下,两只小羊羔终于出世了,但只活了一只。母羊生产后非常虚弱,没有一点奶水,但仍挣扎着用嘴去舔干自己的孩子。幸存的那只羊羔没奶吃不停地叫,急得莲芯煮了浓米汤同时喂她们母子两个。
连日的劳累和担忧让莲芯病倒了。那天早上,她因为发烧,没能象往常一样早早地出现在小院子里。直到鸡叫了第三遍也不见她的身影,整个小院子都感觉到了空气中的反常。十几只鸡一声高一声低地叫成了一片,没有东西吃的猪不停地撞着圈门。躺在炕上的莲芯都听见了,可是身体却一点也动不了。她也听见了那只母羊微弱的的呻吟。
快到中午时,莲芯进入半昏迷状态,院子里所有家畜的叫声都在她脑中变成了真假难辨的声音。她多次感觉自己正在院子里给母羊喂米汤,但手和脚却又感到象棉花一样松软无力,她无法辨别自己的动作是真是假。恍惚中,她看见那只母羊自己走进屋来,并停在了她的炕边。之后,她确信已经感觉到了那只羊的体温和并闻到了她身上的味道。忽然,她感到母羊在舔自己一侧的脸颊,这使她全身立刻战栗起来。然后,她看见自己被那只母羊从屋中驮到了院子里,并在所有家畜惊鄂的注视下腾空,上升,一直飞进入了厚厚的云层里。她趴在羊背上往下看,只见天水坞在脚下渐渐变小,最后消失。他们在天上飞了很久,云彩触身的感觉让她眩晕。后来她就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只听见耳朵里有忽忽的风声。
莲芯在傍晚才完全醒来。她强迫自己下了炕,扶着墙慢慢挪到了院子里。她看见母羊闭着眼安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小羊羔紧靠在她身上。她发现母羊的食盆里有新米汤,好象有人来过了。她猜那一定是春分。
一天后,母羊的病情加重了,滴水不进。春分又来了。看着瘦得只剩一层皮的母羊,这个心比女人还软的男人红着眼眶说了一句:“她也就这一、两天了,能把孩子生下来已经不易了。” 然后他告诉莲芯,这几天他就去找人来帮她把母羊拉到公社的屠宰场去卖掉。
当晚,莲芯做了一个让她心惊胆战的梦:她看见最后被捆起来拉去公社屠宰场的是她自己,而不是母羊。那晚她烧得更厉害了。
第二天中午,李重的表哥和另外一个村民来到莲芯家的院子里,径直向羊圈走去,打开了圈门。里面的母羊闭着眼睛躺着,只剩下了一口气。尽管她已经没有力气去反抗任何东西和人,四肢还是被绳子紧紧地捆在了一起。李重的表哥一只手就把已经没剩多少重量的母羊拎出了羊圈。走到院子中间时,他朝房里喊了一声:“大妹子,我们把羊拉走了!趁她还有口气,能多卖几个钱。钱我会送来的。”
房子里没有任何反应。
两个男人把濒死的母羊扔进了停在外面等候的马车里,然后就准备上路了。就在这时,一个尖细的声音忽然从院子里传来。“等一等,不能走啊…!”两个男人一愣,一时间不能从记忆中分辨出这陌生的声音到底是谁的。紧接着,他们就看见一个披头散发,衣服还未扣好的女人从房子里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这是那个叫莲芯的女人一生从不会让人看到的形象!可是此刻,她就这样全然不顾地向大门口冲过去,直扑到刚转动又停下来的马车跟前。
体统尽失的莲芯全身俯在马车的车帮上,先是用哆嗦不止的手去摸母羊的头,然后摸遍她只剩下骨头的全身和被绑在一起的腿。她边摸边说:“你不能走啊,不能走,你还有孩子啊!”她的声音像重复唱着只有一个音节的歌。这时,从母羊闭着的眼睛里涌出了长长的一道泪流,弄湿了马车的底板。莲芯看见了,忽然放开了嗓子哭起来,那声音听上去很奇怪,因为从来没有人见过她哭过,更不用说这样的哭相和哭声了。莲芯有生以来第一次不顾一切地哭起来,也不管从小就熟知的关于做女人应有的所有行为举止了。。。
中午回家吃过饭正准备下地的村民们开始在马车周围聚集。他们睁大了眼睛,忘了说话,像看电影一样看着眼前那让人难以置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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