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躲在墙的一角,阴影之处,墙上又一半月形的窗,窗上打了几个蝠字木格子,那是另一处院子的角落吧,他可从来也没想到:在墙的背后也会有人!
然而墙后真的有人!
这一声嬉笑,却让无情吃了惊吓了一跳。
他叱了一声:
“谁!?”
但没有回应。
没人理他。
无情只觉脸上一阵发热:谁那么卑鄙!竟躲在墙后听他的紊乱的心曲,还不记得自己刚才有没有哭?哭了没有!?
他想想更气:推轮到窗边,又叱问了一声:
“谁呀!?”
还是没人应他。
墙那儿幽幽寂寂的,好像是一座给人荒废了好久好久的庭院。
无情想想仍是不甘心,他吃力但奋力的用瘦弱的臂膀子,支撑着轮椅的把手,又一手抓住一株柳树干,终于爬上了半月窗。
他的头慢慢的升了上来。
他力撑着小小的身子,终于探到了扇窗的高度。
他看到了。
他看到隔墙的世界了。
那儿有假山、流水、幽森的花木,池中还有鱼儿追逐游嬉。
无情还看到最近眼前的是两朵月桂,一黄一红,开得十分娇艳、旺盛,但他眼尖心细,一眼望去,已发现:
黄的缺了两瓣花。
红的枝干已给拗断了。
——恐怕,也盛开不久就要凋谢了。
他不知为何自己会集中在这两朵花上,许是因为花上正翩翩着两只飞舞的彩蝶。
庭院里没有人。
笑声却从何而来?
就在这时候,他就闻到一股味道:
香。
●
带点冷的香。
浮动的香。
冷香。
——却有一股冷香,在目、在耳、在衣、在心?
●
午间悄悄逝去,阳光的脚步轻如小猫,黄昏已像微黄的绒毛一样的披落下来,且把两处庭院,都照得一片澄澄的黄,非常宁静。
无情这时候只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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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这么香。
好香。
●
他不见有人,才放下了心,却不知怎么,也似有点失望。
他刚刚松了力,卸了劲,想从支着身子的柳干和轮椅把手上落下来,忽然之间,自下而上,一物刺来!
其物甚尖!
无情已来不及避!
不及躲!
尖刺已至面前!
——但却没有自下而刺穿他的颚或喉,而是直举目他的鼻端:
“奄,这是给你的。”
少年无情 … 第四章 连月色、也份外明
看着那忽然递上来的东西,因为离得太近了,无情一双明澈的眼睛也变得斗鸡了。
这刹间,无情真是又惊又赧又愧:
——如果这竹签是刺向他的,他早就下巴穿洞,不活了!
——他居然没发现,人,就在隔墙半月形的窗下!
他失觉了!
而且失察!
甚至是失手了!
如果对方是对付他的话,他早就丢了性命了!
但他却吃了一惊。
吃惊的表情,对方一定是看到了。
对方又是一笑。
笑声如溪绕方壶,秋水漱金。
无情这时已不暇辨识。
他接下来是窘,因为刚才自己探首在半月门张望的样子,对方一定全都落在眼里了。
接下来他才定下一口气,只见递在自己眼前的,是一串龙胆果子,用一枝尖竹串着。
有黄。
有红。
像鸡心一样,果子的皮润滑翠柔,果心剔透玲珑,看了就很想黏上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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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时呆住了:
这是什么!?
但一时却不感用手接住。
“给你吃的。”那女子笑得像与谁画眉都是一串风流谜似的,乐不可支,“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接住了。
而且已接过了。
他正想说什么,只觉得墙那儿“嗖”的一声,一缕香风过处,人已不见。
无情甚至没看见她是谁。
什么长相。
他手里还拿着——
那串递上来的:
龙胆果。
●
他瞪着两只大眼,看着粒粒红的、黄的龙胆果,忽然,脚下一空,滑溜一下,咣地跌落在轮椅上座下,还是攥不住,“哎唷”一声,再七狼八狈的一路滑落下来,直躺在草丛里喘气。
他原用双手,一手支住轮椅把手,一手卡在柳干上,现用一手去接龙胆果串子,另一手自然支撑不了多久,一失神间已滑跌下来,幸没摔个伤重。
他一摔跤,第一感觉,还不是痛,而是怕又给“她”看到。
后来又发觉:自己在草地上伏着,她在墙那边,是断断看不到的,所以他反而乖乖的伏着,不敢轻举妄动。
——面子,还怕没丢够么?
他看手里的龙胆果子串,幸好,还没给摔坏。
他就这样趴在在草丛里,好久,直至知道邻墙的女子早已不在了,夜色早已来临了,他还躲在草丛中。那草,还真的有点刺面。
他始终没见过那女子。
只记得那一缕香风。
●
风,是轻的。
连草尖拂他的面颊,也是轻轻的。
长刺的草,也只刺得他有点痒。
连月色,也特别清,那一夜。
●
第二天,他也去了北院墙角。
阳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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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在摇。
依依无定,花花草草争妍。
这次,他没有吹箫。
他只怔怔的看着那半月窗。
他手里拿着一串糖山楂。
他等了好久。
没有动静。
没有动。
只有静。
也有动,是柳叶对着槐花摇摇曳曳。
一定是风经过了。
风过了云烟,风过群山,过尽人间,来这儿悠悠一个转忽,让少年盛崖余在这美好阳光的墙角下,幽幽愁愁。
小桥流水,在墙那边,淙淙流动。
也许,流过的就是这些心思和心情。
无情真想又爬上窗去。
可是他没有这样做。
他手里拿着串山楂果子,在等。
等到晌午成了下午,下午成了黄昏,黄昏里挑出一颗大星:
黄昏星。
●
他什么也等不到。
到夜里,月亮送他回到了“一点堂”。
●
“你发什么愁?”
舒大坑问他,他一眼就看出这少年郁郁寡欢。
他摇摇头。
和衣睡下。
睡下,但并没有睡去。
外面苍穹,繁星如画。
他躲在床上,从四方格子的窗外,可以望见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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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尔想到:
在谧静的月夜,北院角的那一口半月的窗子后,不知会有什么事儿呢?花在晚上会开吗??蝶在晚上会飞吗?水在晚上会流吗?鱼在晚上会游吗?
他不知道到那里的时候,他忽然睡去。
抱着一管箫睡去,箫,就竖搁在他小不伶仃的身上。
●
第三天,他还是来到北院墙角。
依然风和。
日丽。
但没有什么事发生。
偶然,只从墙后远远的地方,传来一些笑嬉戏、游乐的声音。
听不清楚。
他费了心、用了时间去听,也听不清晰。
就在这一天,他寂寞无聊的叭在草丛上,上次他摔倒过的地方,第一次发现了,有一种草,长得很矮,叶子很细,叶儿拢集着,每一只一只长长秀秀的手指,有的还长了花球,那花像一丛圆毛绒,但指尖稍加碰触,叶子就会动的,叶指往内靠拢,好像是会害臊一般。
——然而,这草是长了钩刺的。
那天,他摔倒的时候,大概就是给这种草儿刺着了吧?
后来,他才知道这种草的名字。
不过,这一天,他的等待依然落了空。
他在推动轮椅回去之前,用手里那管箫,不住的在空中比划着。
他没有去吹那管箫。
他怕给人笑。
但箫依然发出破空之声。
声音里依然有着几许寂寞,几许哀凉。
没有给吹响的箫依然奏出主子的心情。
那是少年无情当时的心。
和情。
●
他郁郁不乐回到“一点堂”的时候,这回是大石公问他:
“小家伙,你怎么了?”
他还是摇摇头,说:“没有事。”
但这次他随后就向大石公:“我们后院的那院子,是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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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石公观察了一下眼前的少年人儿,虽然跟他那么熟了,不知怎的,还是令人生起一种冷冷然的感觉。大石公的江湖经验何等丰富,威望何等高强,何况无情那时还那么年少,可是,大石公还是生起了这种“虽然相熟不可相近”的感觉。
这使他常常要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特别多些去接触无情。
“北院?”大石公问:“向左爿的,就是少保蔡攸的居停,向右的,是门下待郎温梦成,你问这些干啥?”
无情小心谨慎的问:“左爿的,是蔡攸,右边的是温梦成……不是右爿的,是蔡攸,左边的,才是温梦成的么?”
大石公给这奇奇怪怪的一问,不禁失笑道:“这倒记错不了,左蔡右温,这好记得很。小崖你一向记性挺好的,今天却是怎么了?”
却见无情依然翻来覆去,喃喃不已。
大石公看他样子,却有些担心起来了,提省道:“你是知道的,蔡攸是惹不得的。他甚受主上宠信,威福作尽,妻妾成群,谁稍稍开罪了他,或仅仅是劝诫了他家人,他是怀怨必报,不死不休的人。你如果过去嬉游,还是不要进入他们府里去,那儿什么名贵东西都有尽齐全,但就是缺乏了良心。”
无情道:“我也知道一些。蔡攸和王黼在宫中常密密的安排游乐;有时在宴上召来短衫窄绔;涂抹青红的待女唱歌跳舞;而且优娼侏懦;参杂其间;说的都是淫谑浪语;蛊惑帝心。是他绝了主上听谏的言路的。因为他的诬告而入狱遭刑的人;不少于二万;如果加上所连累的家小;恐怕更加可观。”
说着,他脸色铁青了起来:“这种人,有朝一日,如果有此能力,自是非除不可。”
虽是年少,虽有痼疾,但这几句话,还是说得锋锐无比,掷地有声。
少年无情 … 第五章 送给蚂蚁的曲子
大石公却是跺足道:“吱呀呀,我就是担心你有这种想法。你要行侠可以,但这种心思一旦让人知道,只惹杀身之祸。”
无情点点头道:“而且还会给世叔和大家添麻烦。”
大石公爱惜的看着无情:“你知道就好。我们都有热血侠心,但还是要量力而为。”
但他却不知道:无情心里郁闷的正是,北院左墙,那儿正是蔡攸的府邸。由于赵佶宠信蔡京父子,更因蔡攸提供美女淫佚,更为倚重,连蔡攸妻宋氏均可自由出入禁掖,而其子蔡攸还可以行领殿中,监视巡戌只要稍有发现有人对他们向皇帝弹劾,马上下手翦除,所以更加气焰薰天。那个予他龙胆果子串的女孩子,来自那儿,自然就交不成朋友了。
大石公见他无精打采,不知由原,怕他闹事。问:“是蔡少保家的人欺负你了。”
无情摇头。
大石公笑着拍了拍他:“你这孩子就学会摇头!”
然后他补充道:“蔡攸一家,虽然难缠,但他毕竟在主上还潜藩时结交,还知进退之道,还不致主动去招惹诸葛先生。不过,蔡卞历两朝元老重臣,更加嚣狂。他近日又回到咱们‘一点堂’前边的‘上清楼’,他的家小完全目中无人,要闯门就闯门,要入室便入室,这几天先生外务,他们则多次进来骚扰,又不可得罪,还是隐忍为尚。”
这点无情知道。
他也见过那几个姓蔡的公子哥儿。
——院子里、园子里、甚至屋里、房里、室里的事物,他们见了喜欢,二话不说,就叫家奴抱走,临行还扔狗踢猫的对宫殿内的人尚如此横霸,若是对孤苦无告的小百姓,更可见一班!
无情想起他就一肚子火。
不过他现在倒不是气这个。
他气的是为何那女子要来自蔡攸家!
他自己也有点莫名其妙:
他为什么要气这事儿?
——这事倒底有啥好气!?
●
这两天,他也没到后院去了。
第三天,他还是去了。
他本来没打算到墙脚,但走呀走呀的,还是到了北院。
重门深锁。
隔墙那儿,远远深处,似乎传来一些詈骂之声。
(不知骂谁?)
——不知谁给骂了?
仿佛,还有饮泣之声。
无情决定不再去聆听。
不再关心。
他不自觉的还是把轮椅推到半月形的窗下,忽然发现泥地上有一排蚂蚁,鱼贯走过。
他们有的叼着食物,有的衔着树叶、泥巴,有的比它们身子大几十倍,有的还重十几倍,他们就这样一只接一只的走的,忙忙碌碌,营营役役,但步伐丝毫不乱,姿态昂扬。
偶尔有另外落单的蚂蚁对着走了过来,似乎是赶来声援的,遇上了另一只往窝里走的蚂蚁,彼此都稍稍停了下来,触须相互厮磨了一下,大家停了停,又各自赶自的路,忙各自的事。
他们背向而行,但心意已传。
无情饶有兴味的看着它们。
观察着它们。
(却不知它们只怎么想的呢?
——有没有它们的想法?)
也许,它们这一生,就这么一次相遇,一只,许是公的,另一只,或许是母的,以后,恐怕不能再相遇了。
它们会不会念诗:飞蓬各自远,思君如明月……江湖多珍重,天涯若比邻……
无情忽尔兴至。
他又取出了那管箫,试了几个音,然后信口吹奏起来。
——这几天,他已不再在这儿吹箫。为的是怕浅露心情,怕人嘲笑。
现在,他却想吹上一曲,送给那些相遇又骤分的小蚂蚁。
就算他明天再来,仍能见到这些小小蚂蚁,但是,也可能不是同是今天“相识”的蚂蚁了。
蚂蚁尚且如此,何况是人。
聚散总无常。
在亘古天地里,漠漠宇宙里,两只蚂蚁一场匆匆相遇,在时间的洪流里,在浩瀚的青史里,又算个啥?
他心里想着,口里奏着,鼻里闻着,就自成了曲调。
吹到差不多尾声的时候,忽然听到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