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抚摸灰尘(80)
其实很多次我把我妈惹火了,我心里都特难受,我想主动跟她服软,想哄哄她,或者做些什么承认错误的表现出来,但我只是这么想并做不到,可能我天生就是一个不会亲昵的人。
我坐在书桌前,辗转在转不转身跟我妈讲话的思想斗争里,斗争了五分钟开外,我终于听见自己说,妈,您这饭盒装着什么呀?
我妈觑着眼,扔出一句,你看你个巴望样儿,黄鼠狼都你这德性!
我真就没见过黄鼠狼!我说,妈,您这是让我带着吗?要带也放冰箱里明天一早装,现在装好,明天该酸了。
我妈说,谁让你带啦?你赶紧收拾收拾把饭给小雨送过去,估计她这会儿还没吃午饭呢!
啊?送金州去呀?
不送金州你想送哪儿?
妈呀,现在外面下雨呢,您怎么想起送饭啦?
这不又做苜蓿肉吗,小雨最爱吃。
妈,那以后叶雨不在家,您就别做什么苜蓿肉了,我又不爱吃,您做一回,我就得送一回。
我妈整理衣服的手马上停下,她说,不许你这么说,小雨是你姐,你和她以后要好好相处,不管将来到了哪儿,都是个伴儿。
我完全听不明白。我说,妈,你今天怎么啦,我俩也没打起来,什么叫以后好好相处呀?
我妈没说话,她继续整理衣服,见我昂着头等着回答呢,她故意敞开声音说,你到底去不去,你不去我去送!
去,去,怎么不去,我开车去。
行,那要小雨爱动弹,你晚上把她接回来。
唔。
我拿上饭盒,出门的时候雨差不多已经停了,但天还是沉沉的,估计还有戏。我觉得我妈真是特别疼爱叶雨,比疼我多,做点什么好吃的都惦记着她,这样雨淋淋的天也大老远地送给她吃,生怕她会吃亏。
一个十字路口,红灯,我停下来,顺手按开CD,手指敲着方向盘,两眼穷极无聊地望着窗外,望着湿漉漉的马路。这个时候,我车前的人行道马上活跃起来,因为天气的关系,人们的脚步异常匆促,也就在那三十秒,我看到小晏走了过去,我之所以在好多行人中能确定小晏,是因为她的脚步相对比较慢,而且她穿着那件给了我深刻印象的老式黑雨衣,在花花绿绿的雨伞之中那雨衣真是特别扎眼。
我摇开车窗想喊,但这时候小晏已穿过人行横道,正准备上天桥,我赶紧把手刹拉了,下了车。马上,身后响起一片争先恐后的喇叭声,这喇叭可比我嗓子好使,它让小晏看到了我,她挽着裤管儿,肥大的雨衣裹得只露一头一脚,正捂着耳朵朝我笑呢。
打开暖风,我把车停在路边。小晏坐在副驾驶座上抱着手臂,她兴高采烈地说,就知道你会来,没白等,柳仲和文文她们呢?不来吗?我戳着小晏脑袋,我说,你怎么那么笨,你宁死保饭的精神也太不圆滑了吧?下这么大雨,谁会来呀!小晏咯咯笑,她说,我出门的时候没下,看样子不好就带了雨衣,幸亏带了,要么就死定了,哎,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呀?
我把暖风尽量开大,我说,那你等不到我,干吗不回家?小晏拢拢头发,她的头发被淋得一缕一缕的,好像刚刚耕作过的土地。她说,不是答应你去爬山吗,就算去不了,也得跟你说一声吧,要我回家了,你到处找我,怎么办?
我把外套披在小晏身上,她的手冰冰凉,我说,那怎么现在要回家啦?
小晏没吭气,失落地玩着手指头,玩了两下说,这不给你打电话了吗,你妈说你去金州了。
小晏那个模样特叫人心疼,我握住她玩着的手,把她抱住,她的身上又潮湿又温暖,还有一点儿宝宝霜的香味,就是瓶盖是蘑菇形状的那种。我记得小时候,我妈给我搽过,淡淡的,好像苞米花的味道。
雨又下起来,挡风玻璃上响着吧嗒吧嗒的雨点,我和小晏默默地在车里拥抱,我们都不说话,都不想打破这一刻心里的那一份安宁,其实我们心知肚明对方在想什么,但谁也不敢想象先迈一步的结果,反正我当时就是这么觉得,有些话直截了当地说,万一连朋友也做不成了怎么办?
小晏用脸摩挲着我的肩膀,她好像一只软体动物在找更舒服的姿势,我们这样拥抱了很久,久得让我怀疑她是不是已经睡了过去,果不其然,这时候我听见小晏声音喑哑地说,你困不困,我有点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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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她绵软地坐起来,用一种心怀鬼胎的表情望着我说,狗福久的肩膀真热,估计心肠也热吧?就近送我到407车站应该没问题吧?怎么样,没问题吧?
我笑两下,我说干脆送你回家吧!
那天,我没把小晏送到家,因为她执意让我送她到附近的407车站,她担心雨会越下越大,怕我去金州不安全。
第二章 抚摸灰尘(81)
在下车的时候,小晏重新穿上那件黑色的老土雨衣,嘱咐说,你路上小心,慢点开。
我看着她重新被裹得只露一头一脚,就说,你看你,跟粽子似的,难看。
小晏神气活现,用一种“你知道个屁”的语气说,难看也有难看的好处,不难看,你今天哪能一眼就看到我呀?
说着,一手抓我头发,一手撞上车门,同时从车窗探个头,又把“注意安全”说了三遍。
我望着她格格不入地穿过人行横道,飞快地钻进刚刚停稳的公交车里,突然想,为什么不问她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金州呢,那样,是不是还能跟她多一些时间独处。看着空的副驾驶座,还有脚毯上的两只水痕脚印,我在心里骂自己,真是够笨的!
〈35〉
叶雨花店的门把手上系着一串风铃,小钢管的那种,我一推门,悦耳地一阵响。叶雨站在花架子上擦着零星几个花瓶,店里满地都是腐枝枯叶破箱子什么的,没有顾客,也没有服务员,冷清得很。我把饭盒随手撂在桌上,桌上有些许灰,一张八开大小的纸上印刷着“此店外兑”的字样,桌上还有几条撕好的两面胶带,我正看着这些,叶雨一边脱着胶皮手套一边走了过来。
我满墙找了一遍营业执照,结果我看见营业执照放在叶雨的大转椅上,叶雨走到我旁边跟好人似的说,下这么大的雨你怎么来了?拿什么好东西呢?
我也没有心思跟她介绍饭盒里我妈的手艺了,我说,姐,是不是上次偷渡客的事还没结呀?你好端端的干嘛要把店兑出去,你也不跟家里商量,家里都不知道什么景儿,我妈还让我送饭过来,到底怎么回事呀?
叶雨打开饭盒慢腾腾地吃着,她指着椅子让我坐,完后挺平静地跟我说,小阳,姐不想干了,不是因为那件事,那件事情派出所已经查清楚了,我上个礼拜过去把营业执照领了,完后,从上个礼拜开始我就在花店清仓返厂的货品,昨天匹配车已经全部拉走,剩下这些花瓶花框什么的,也不是值钱的东西,看看柳仲文文她们,你的那些同学们,谁要喜欢谁拿走吧!
叶雨嚼着一口肉,边吃边说,对了,听婶子说季晏最近给你作辅导是吗,怎么今天没去吗?
我摇摇头,我说,明天就开学了,今天就没来。
叶雨用嘴努努货架上的工艺品,嚼着米饭说,让季晏也来看看,看看有没有她喜欢的。这些东西厂家不实行三包,退不了,库里还有不少,找一天,你把你的同学都带过来吧!
我没跟叶雨接话,眼前这个一片狼藉的店面太让我诧异了,这里以前可不是这样,以前叶雨总把它打理得亮亮堂堂,顾客只要走进来就会很有购买的欲望,怎么忽然之间就变成这样了呢?
我隔着玻璃门望着街上花花绿绿的伞,人们的脚步匆忙得仓猝,叶雨也站了过来,她像是解释又像是告诉我,她说,小阳,我和窦俊伟好了。
我一听,立马扭头看叶雨。
叶雨笑笑,她好像早就猜到我会吃惊,不慌不忙接着说,没有,只是感觉除了他,没谁更适合我这样一个人。你不知道吧,窦俊伟在俱乐部任职教练的合同12月份到期,他说,愿意陪我回上海照顾我妈。昨天,也来花店找我了,一进来,就杵在这儿,我说,你有事儿吗?他闷哧闷哧,半天说,我攒了点钱,也不知道够不够把妈从阁楼里接出来,听说现在上海的房子挺贵的,都好几百万,我只有九万,不知道够不够?窦俊伟说这些的时候特诚恳的样子,好像我只能回答他够还是不够,不能拒绝,他似乎也认定了我不会拒绝,我也不知道自己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人为什么没有拒绝,我说够!窦俊伟听了二话没说,从裤兜掏出一张九万块钱的存折,又从衬衫上兜掏出皱巴巴的七百块钱,一并扔在桌上。我当时吓一跳,我说,你这干什么呀?你快拿回去!窦俊伟不拿,腰板笔直,他说,我知道你着急买房子,你别兑花店了,要是钱不够,我再想办法。我当时看他那个憨样儿,就觉得眼前唰地一片模糊,眼泪怎么都拦不住。窦俊伟看我哭了,手足无措,边给我擦眼泪边往自己衬衫上搓,好好的衬衫搓得全是褶子。我干脆抱着他哭,我真是很久没那么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了,以前都是自己窝起来哭,生怕别人看到难为情,原来哭的时候也需要有个人在旁边壮胆的,我趴在他身上把这些年的陈芝麻烂谷子统统想了一遍,哭得特舒坦。
姐呀,你兑店面就是为了给大妈买房子吗?
叶雨点点头,她说,今天兑出去,明天就买,明天兑出去,后天就买,反正兑了马上就买,我不能再让我妈住阁楼了。
我那个时候还不了解上海的物价,疑惑地问,怎么,难道这几年你攒的钱加上窦俊伟的钱,买栋房子还不够吗?
第二章 抚摸灰尘(82)
叶雨叹口气,她说,够不够也得把花店兑出去,我不光想给我妈买房子,还想留在上海陪她终老,所以花店肯定得兑出去。我当时哭完跟窦俊伟就是这么说的,我说不兑不行!窦俊伟大概被我传染了,他也红了眼圈,连连说,听你的,听你的,你别哭,我不是不让你兑花店,我是怕你着急买房子迫不得已把花店兑了,怕你不舍得。
姐,窦俊伟真是对你挺好的,什么事都为你想到了。
嗯,我知道,他当时这么一说,我突然发现一直以来他都在默默照顾我,天天电话跟着我,问我在干什么,好不好。他说如果一百个电话里有一个电话碰巧我正有难处需要他,电话费就没白花。有天中午,他在电话里问我吃饭没,我当时在花店忙得不可开交,我说没吃,只能凑到晚上一块吃。他说,这样呀,我在金石滩参加朋友的喜宴,等结束了,我给你送饭去。——窦俊伟有的时候细腻得有点腻,也可能我对男人有群体性的抵触,越殷勤,我越感觉心怀鬼胎。我说,不用你送,已经叫了外卖了。后来,他真就没来,但第二天一直到晚上他也没给我打电话,我心想可能是生气了?就主动给他打,结果电话响半天他才接起来。我说,你这今天是不是特忙?他说,忙什么忙,我今天请假了,昨天喜宴特丰盛,我看那帮人猛吃猛吃,心想你还没吃饭呢,肯定特饿,我也猛吃猛吃,一边吃一边念叨你,把你的那份也给带出来了,大概吃得太急,今天一天在家拉肚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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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你肯定哭了吧?
哭倒没哭,就觉得挺感动的,感觉老天爷对我还行,没把我赶尽杀绝了。
那昨天后来怎么样?
我不是哭了吗,后来窦俊伟也哭了,他说,叶雨,咱俩结婚吧,你等等我,等我俱乐部的合同一到期,我就陪你回上海,你说去哪儿咱俩就去哪儿,只要你不嫌弃我,你说去哪儿都行!
然后呢,你怎么说的?
后来匹配车就来了,进来俩装卸工搬货,我也不好说什么,他干脆帮着人家搬货去了,搬了两个钟头,人家装卸工都没他麻利。
姐,你觉得你爱窦俊伟吗?
我也在想,不知道那种感觉算不算是爱,反正就觉得他很可怜,每次看到他落落寡欢的眼神就很心疼他,觉得他没爸没妈的什么都没有,永远一副敦厚温情的模样,永远都是老实巴交的,就很想抱抱他。
那你真要跟窦俊伟结婚吗?
嗯,我想跟他结婚,或许是同命相怜的体恤,他给我的那种安全感不是任何人都可以给的,他让我觉得安稳,特安稳。
姐,你跟窦俊伟在一起是不是觉得心里特平静特踏实的那种。
差不多吧!
那我就懂了。
小阳,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都没去插手你和季晏的事吗?因为我不相信你是认真的,我不相信你们能长久下去,你在我面前长这么大就没认真地干过什么,怎么,我说的不对?——你小时候,要什么玩具没第二句,但给你买了,玩了,你喜欢够了就丢一边上,连个全尸都不是。初中时候学吉他,全琴行最贵的吉他,背俩礼拜,不要了,两千多的吉他,你跟同学换个四五十块钱的篮球回来。后来又写歌词,写的时候倒热血沸腾,结果扔满大街都是,扫大街的大婶边追边骂的那人是不是你?就去年吧,好端端的高中不念,往沈阳跑,那闹妖啊,结果,结果逮派出所里了,我从派出所接的那个是不是你?是你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犟!变化无方!你说什么事到你身上还不是三分钟热血呀,就你玩的那些电脑游戏,每次蹦着高买光盘,但哪张没玩腻呀?那光盘让你祸害了多少,自行车那辐条上一茬儿接一茬儿地换!
姐,你说这些都是小时候,我现在对季晏是认真的!
小阳,我宁愿你长不大,宁愿你永远都像小时候那么闹妖,我也不能让你闹这出你知道吗?你趁早给我靠谱儿,别把事情传开了,逼着我不认你。
姐——
别喊我,回去吧!
叶雨依然站在玻璃门前,依然站在我旁边,她说这一句的时候不是发火的语气,却是硬生生没有感情的。她说完这一句之后随手扯下把手上的风铃,把它丢进桌脚的纸壳箱里,没有多看我一眼就戴上手套继续打扫去了。
我深知多说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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