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灯光从玻璃窗户透射进去,隐隐可见昏暗朦胧中,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贴近窗户,一双绿莹莹的眼睛正在注视着贵先生。
旷君继续假装翻找抽屉,弯成直角的身体几乎压在贵先生的胸口。贵先生想稍微后退,可背后是墙壁他无处可退。他终于将钱塞进旷君衬衣口袋,他浑身冒汗,十分惶恐地盯着十米开外那双绿莹莹眼睛。他希望那双眼睛什么也没看见,可又明明知道,那贼眉鼠眼就是在觊觎他。书包网
第一章 光怪陆离(4)
旷君缩回身体,冲贵先生妩媚一笑,眉眼含情秋波荡漾,显然她十分兴奋,似乎还含着感激。
下班铃响,旷君飞快地递过一张纸条,她尽量装得若无其事地问:晚上有空吗?不待贵先生回答,她像害羞的少女,一把拎起LV手包就风一样飘走了。
贵先生展开纸条:水门城墙街一号。他怔怔地待在自己座位,脑子里飞快闪过好多画面,同时冒出无数疑问:她究竟想干什么?如果只是玩玩,跟她玩有什么后果?天底下还有如此轻浮的女子?会不会另有阴谋……
回到半岛公园,贵先生吃过晚饭就百无聊赖,他漫无目的地独自徘徊。
半岛公园像一艘停泊在干支河的巨型航母,被浓密树林遮蔽。这里曾经是市民休闲处,后来金瓯银行将其整体收购,名义上建设培训中心,实际上改建成了职工生活区。
生活区足够开阔,行级领导的小楼房、科级领导的超高层住宅、股级干部和一般职员的不同户型单元房,都集中于此。像贵先生这类刚分配来的大学生,也能分到两室一厅。
生活区内还有职工食堂、内部招待所,靠干支河岸是条彩绘长廊。
贵先生来到彩绘长廊,坐下来看夕阳下的干支河,看河对面的考山,他靠观光望景打发寂寞。他已经决定不去旷君家,他害怕,但仅仅是害怕而已。
不知独坐了多久,他听到吵骂声,扭头看,不远处的垃圾房旁边,一个脏兮兮的孩子在跟一个老人争夺地盘。
孩子哭喊:这是我的!
老人骂:狗东西,垃圾房是公家的,公家的就是大家的。
别的垃圾房你干吗不抢,偏来抢我的?
孩子一定要坚守他的领地,他要把老人推走。老人用力甩开孩子,孩子力气太小,被老人甩出老远。孩子赶紧拽住一个蛇皮袋,大约蛇皮袋里的东西正是老人从垃圾房捡拾的,在孩子看来就像老人偷了他自留地的庄稼。可老人认为他只是路上拾遗,不是偷窃,他理直气壮地一肘击倒孩子。孩子又爬过来抱住老人的双腿,老人顺手就用鼓鼓囊囊的蛇皮袋砸在孩子头上。可能袋子里是玻璃瓶、易拉罐一类,发出了叮叮咣咣的声响。
孩子突然尖叫一声,他头上遭袋子砸出了鲜血,可他仍旧不松手。
老人无奈地撂下蛇皮袋,孩子立即扑上去,像保护自己果实那样用身体罩护住。
老人无奈地坐下,尽量心平气和地说:这座垃圾房,凭你霸占不下。原先是不晓得这旮旯角落还有垃圾房,晓得了还不都来抢,哪个不晓得银行的垃圾房都是好货色。我说这样子要不要得,我们一起来看守,往后就归我们两个,哪个来抢我们一起打他狗日的?
孩子却不肯,倔犟地说:你另外去找,这是我的,我先找到的,我一直靠它挣钱。
老人猛然站起来,声音都哽咽了,愤怒地质问:这座是你的,那座又是他的,我日你们先人,哪座是老子的呢?老子不管哪个的,哪个抢到手就是哪个的!
话音未落,老人抬腿一脚踢翻孩子,抓了蛇皮袋拔腿就跑。孩子哭喊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追赶,却“扑通”一声被绊倒了。
贵先生叹息一声,满怀怜悯地上去说那孩子:你才多大呀,也跟大人争抢。孩子横过手臂擦泪,呜咽着说:这是我的,是他抢我的,不是我抢他的,他欺负我人小没力气!
看孩子不过十来岁,瘦骨嶙峋的样子很可怜,贵先生随手掏出五块钱,他以救苦救难的姿态居高临下问:你叫什么名字?书包 网 。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第一章 光怪陆离(5)
孩子十分惊讶,泪眼模糊地仰望贵先生,他在猜想贵先生为什么给他钱。他可能从没得到过帮助,对一切善良的举动都表示怀疑,他惶恐不安地问:你要我做什么?
贵先生无非是看孩子太可怜,想给孩子一点施舍,如同打发叫花子。看孩子惊惊慌慌的样子,他扑哧一笑,本来就百无聊赖,于是饶有兴趣地逗那孩子:你能为我做什么?
孩子使劲摇头,像是忽然明白了,他不肯接受贵先生的钱,说:拿了你的钱就要听你使唤,我不敢做坏事,我害怕。然后他说一声“我姓安——”就跑了。
贵先生倒愣住了,像挨了一顿棒喝。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只要自己的不要别人的,拿了别人的就要听从人家摆布。
贵先生油然想到私分长款的事,他感到很奇怪:私分长款相当于盗窃,我怎么那么愚蠢啊,稀里糊涂就听从旷君的安排?他随即想到:不行,一定不行!不能跟旷君同流合污,一旦同流合污就不能摆脱旷君,天知道旷君还会干出什么事来!
第二天上班,贵先生拿出私分的五十元长款,对旷君说:不是我的,我不能要。说着他就要做长款登记。
旷君冰冷地瞥了贵先生一眼,尽量压低声音解释:就是登记了,长款也是工作差错,你我都要受处罚。等到短款的时候,不仅挨处罚,还要赔款,你说怎么办?只好不要登记,有长款就悄悄收起来,等到短款的时候,再悄悄贴补进去。
贵先生仍然固执已见:可这不是我的,我不能要。
旷君别过脸,恨不得一巴掌扇过去。不过她还是继续压低声音劝阻:当天的账和款必须相符,要登记也该昨天登记,隔夜补记是严重违规操作,比私分长款还要严重。
贵先生也知道隔夜补记不妥,但他觉得总比私分长款好些,起码表明他知错就改。他以为旷君的阻挠,仅仅是因为旷君舍不得退还她分得的五十元。五十元可不是小数目,这是1990年,五十元差不多是贵先生半个月的生活费。
现在的贵先生,对旷君说的什么话都不敢相信,他总是觉得旷君要拖他下水,总是觉得旷君挖空心思祸害他。他已经逆反了,旷君越是说不能登记,他越是要坚决登记。
然而旷君不肯退出她分得的五十元,贵先生只好说:“那就只是登记,一共长款五十元,我全部退还了。”
这样做更是愚不可及,这样做性质就改变了。如果旷君否认她也分得五十元,那就只能说,是贵先生单独偷盗了五十元,旷君毫不知情。
如此愚蠢的行为贵先生还要坚持,旷君感到一阵又一阵心寒。旷君并不认为这是贵先生严于律己,而是认为,贵先生在借此表明,他不肯跟旷君同流合污,他不相信旷君出于好心好意。
即使旷君不算好心好意,她也并不指望靠这五十元就把贵先生拖下水。仅仅是因为,出纳柜一贯这么操作,旷君习以为常了,旷君和其他人搭档也是这么操作的,从来没人说个不字,连德如股长知道了也不纠正。
而且她也不可能为了五十块钱心动,她根本不在乎钱。贵先生对她一点不了解,仅仅看旷君轻浮*,就把旷君想象成无恶不作的人,就以为旷君不仅是坏女人,还是蝇营狗苟之徒,连五十元都要贪图。
旷君不再说话,她忽然不知道说什么,贵先生的行为让她非常难堪。
昨晚没有等来贵先生,旷君已经很难过,除了失望外,她还感到蒙受了莫大羞辱。
第一章 光怪陆离(6)
女人主动约会男人,一旦落空必定无地自容。何况旷君还不是一般女子,她姿容出色还十分富有,她把主动邀请男人看成给予对方的恩赏,从没遭人拒绝过,都是感激涕零地接受她的青睐。贵先生不仅拒绝她,还不解释、不道歉,如此不在乎她,显然是在表明蔑视她的诱惑。
旷君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她不能容忍贵先生把她当贱货。她想自己何等尊贵,竟然遭这小人物如此轻视,在她看来这样的轻视就是奇耻大辱。
她轻轻摇摇头,阴冷着脸,最后通牒般警告贵先生:就是不听我的话,是吧?
贵先生不回答,他避开旷君的目光,侧身望着柜台外大厅。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愉快,庆幸自己没有落进旷君的陷阱,觉得自己很高尚,什么便宜都没有贪图。
旷君咬牙切齿地再次低声警告:不听我的话什么后果,你知道吗?贵先生仍然不理睬,只要自己纤尘不染,贵先生不相信旷君能把他怎么样。
旷君突然起身离开座位,怒气冲冲、毫无顾忌地撞进德如股长办公室。00
在旁人看来,德如股长应该很满足了。他不用趴在柜台上清点别人的钞票,因为他是股长,他只需要清点自己的钞票。而且他的钞票还不少,他的奖金是其他出纳的一倍还多,因为他是股长,理所当然地享受级别红利。他尖嘴猴腮,细胳膊细腿,就这模样他还有幸跟旷君*过,因为他是股长,即使被人发现也不过是“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属于生活小节。
他还有什么不满足,可他确实不满足,他妄想更多的钱。
他觉得自己的钱太少,比信贷股长商淇的钱少得多。信贷股长除了工资、奖金还有油水,不像他出纳股长,捞不到外快。
他想方设法捞取外快,可出纳股长没什么权力,想捞也无从下手,至多占点小便宜,比如占点下属的便宜。
不过他还是等来了机会。他的顶头上司公孙蒙,竟然要动用金库,需要他积极配合。动用金库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一旦败露必定死罪。他并不是很愿意冒杀头的风险,但他不敢抵制,一旦得罪公孙蒙,他这股长就别想当了。他除了当官什么都不会,甚至不会点钞票,不当股长了他连个出纳的活都干不了。
同时他也是动了黑吃黑的念头。尽管公孙蒙并不给他讲为什么动用金库,只说是上面的安排。但他毕竟是出纳股长,基本制度他还是了解的。他很清楚,即使是上面安排公孙蒙动用金库,也是严重违法,也不敢走露半点风声。因此他以为,为了防止他泄露天机,公孙蒙一定分给他不少好处,说不定还能分给他大笔赃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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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公孙蒙把钱全部拿走了,一点也没分给他,只是年终把他评为先进工作者。
他参与犯罪却是白忙一阵,实在气恨不过,他去找公孙蒙,他吞吞吐吐地说:唉呀,害怕呀,天天做噩梦。
公孙蒙仍然分文不给他,还威胁他说:只要敢说出一个字,明天你就狗吃王八——找不到脑袋!
他知道这可不是恫吓。尽管公孙蒙是位高权重的营业部主任,但是仅凭公孙蒙一个人,公孙蒙也不敢动用金库,公孙蒙背后必定还有更大的力量支持。以厉德如的力量,他只是个仰人鼻息的小人物,怎么敢去蚍蜉撼大树。因此他既不敢继续要挟,又不甘心一无所获,十分郁闷。
他把这一切归结为自己官太小,于是妄想当上更大的官。
第一章 光怪陆离(7)
公孙蒙向他许诺,一定举荐他出任营业部副主任,果然如此也不算薄待他。
可就在这节骨眼上,周维坤当上了市长,从此周维坤不再兼任金瓯银行行长,而新的行长又是一拖再拖不能到任,提拨他当营业部副主任的事就一直搁置起来,他又一次地郁闷。
他什么都不如意,但又妄想跟旷君继续*。男人得意时需要女人分享成就,而在失意时,男人需要在女人身上找到成就感。可是旷君说他“皮松肉软没劲!”
正在这时,分配来一个贵先生,还一来就被旷君看中。
德如股长既不敢也不想得罪旷君,虽然旷君只是他手下出纳,但旷君是富家千金,还有人缘,颇有些手段。
旷君之所以甘愿待在出纳岗,仅仅是为了方便了望。如同孤独的雌兽,需要一个山岗了望雄健身影。一旦发现目标她就去吸引,玩一阵她就扔掉另觅新欢,永不满足。这样的人不能惹她心烦,惹她烦了换个山岗就是,反而是德如股长要巴结讨好她。
德如股长眼睁睁地看着旷君把贵先生拿去带教,从此他是说有多郁闷就有多郁闷,他对贵先生是说有多嫉恨就有多嫉恨。
他时刻都在留心贵先生有什么差错。一有空闲就去观看监视录像,或者隔着玻璃窗观察贵先生的一举一动,只要让他逮住点差错,他就要好好地整一整贵先生。即使不能整得贵先生身败名裂,也要整得贵先生蔫头耷脑,整得贵先生像斗败的牯牛,整得贵先生从此不讨女人喜欢。
突然旷君“嘭”地一声推门进来,随即就听到大厅里的人在对着旷君窃窃私语,旷君只要进入德如股长办公室就有人窃窃私语。
旷君反手关上门,她对那些窃窃私语不屑一顾,她把那些窃窃私语关在门外,怒不可遏地嚷一声:那小子,他还敢牛!
德如股长一愣怔,不过他马上就明白了,一定是贵先生把旷君激怒了。他喜出望外,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
不过因为是领导,必须保持一脸严肃。他一本正经地说:新来的大学生,没一个安心当出纳的。必须加强教育,先端正思想。
旷君气咻咻地窝在绒面沙发上,然后直通通地喝斥:少给我装腔作势!我问你,怎么整他合适?
德如股长点上香烟,心情好极了,慢吞吞地说:都是同志,怎么能说整他。是教育,是帮助。
旷君烦了,她做什么都不愿意拐弯抹角,她直截了当地说:哎,告诉你。昨天长款五十元,他今天才登记,就拿这个整他!
德如股长大吃一惊,难以置信地问:有这种事?不过如果真有这种事,你也有过错。
出纳必须双人操作、交叉复核,如果发生隔日补记长款这样的现象,通常搭档双方都有错误,除非另一方毫不知情。
旷君显然清楚这点,她幸灾乐祸地说:那蠢东西,只登记他的长款五十元。我是什么都不知道啊,他瞒着我干的。
如果是这样,那就牵扯不到旷君了,就只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