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棍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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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棍之歌-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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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了屋,翠花妈端来烟笸箩。我意识到演戏开始了,我将进入一个我刚才在路上设计好的角色。角色掏出一盒香山烟,掏烟时故意顺手牵羊,将上衣兜里的十张10元大票子掏了出来,让它纷纷落地。

  角色见翠花爹眼睛一亮,像从黑洞里钻出,看见了亮光。角色故意不忙着捡钱,先递给一人一支烟,然后,划火柴给几位点着,再漫不经心地捡票子,再漫不经心地装进兜儿里。

  从八仙桌上的帽镜里,我看见了我的尊容:生意人的精干和手艺人的粗俗集于一身。新理的头发一边倒,梳得溜光,胡子刮得很净,下巴光滑。一身新做的斜纹蓝制服,上面的领扣子没系,故意露出水手衫似的秋衣领子。脸上没有皱纹,只有眼角有几条鱼尾纹,看上去顶多二十五六岁,我第一次发现打扮可以使人变得年轻,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形象。我高兴又悲哀,我高兴的是大自然给与了我恩惠,虽然岁月如刀,但是,没有把我刻成一个小老头儿;我悲哀的是,此时,我已经失去了我自己,成了没有一点艺术素质的粗人。这感觉只停留了一瞬间,我又进入了我的角色。这应当归功于念高中的时候,我曾经是学校话剧团的演员。我用第六感觉发现,门缝儿里正有一双眼睛在审视着我。

  “李师傅织席多年了吧?";翠花爹坐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挺有气派地将两只大手按在突起的磕膝盖上,一刹那间,我觉得他很像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的匪首座山雕,角色从他的口气里嗅出了一种审察的味道。

  角色坐在他对门的凳子上,两只手故意拽拽衣角,故意改变一贯使用的干脆利落的腔调,慢条斯理地说:“不长,才干六七年。”

  “织一领席多少钱?”

  “新来乍到,不知道行情,在我们那里是一尺长五角。不过,您要是先织,就是第一家,为了多揽活儿,我可以少要,或者不要钱。”

  将欲取之,必先与之,这合乎兵书战法。而且说的话,不卑不亢,很有分寸。

  “那好,就先给我织吧,露露你的手艺”张老头儿站起来,“走;看看秫秸去。“

  “什么?用秫秸织席?我这还是第一次见过。”我吓了一跳。但是,我立刻用意志控制了胆虚,大声说:“好!”

  茂林妈追过来,说:“前几天,我跟您说的那事?……”

  我忙悄悄地拽拽她的衣角,向她摇摇头,使了个眼色。

  “啊,瞧我这个急茬子,这不是用你织席了吗?”茂林妈爽朗地笑了。

  可我的心里却暗暗打鼓,我从来没有织过秫秸席呀?这可怎么办呢?

  秫秸有一丈五尺长,已经去了皮,半边红半边黄,骨节之间距离很长,有四捆,在房山墙那里戳着。角色说:“很好,挺长挺匀,正好编席。您真细心。”

  “这是我特意挑的爽的。”人啊,有两大弱点:一是爱占小便宜;一是爱戴高帽子。

  “叔叔,我想看看您炕上铺的席子,我初来乍到,也好了解一下别的师傅的手艺,不说超过人家吧,起码也要跟人家差不多;您说呢?";

  ";你也是个逞强好胜的人,我喜欢跟这种人打交道。”

  角色进屋一看,原来秫秸席子和芦苇席子基本一样,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心里这才有了底,暗道:真是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吗?

  
五。可叹!找个柴禾妞儿做老婆还要施计用谋(3)
3.略施小计,就使我的心里有了底。我立刻走到院子里,拉开绿帆布提包的拉锁,抽出镰刀片、三镩儿,找一片空场,坐在一个板凳上劈起秫秸来了。

  一家人围着我屏声潋气,听着镰刀片在秫秸之间走动而发出的刷刷的抑扬顿挫的声响,像欣赏一首优美的小夜曲,我就像那个小提琴演奏家,闭着眼睛双手熟练地掌握着节奏与偏正。左手拿着秫秸,右手拿着镰刀片,二手忽合忽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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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我的脑子里却汹涌澎湃,一个声音说:“就这么一个柴禾妞儿值得你这么煞费苦心吗?”一个声音说:”就这样一个柴禾妞儿你恐怕不捣鬼都不能娶她做老婆呢。现实是无情的。”

  天色已经暗淡下来,有山的地方似乎比平原黑得早,近山已经变灰,远山仍半边黑半边亮,风挺硬,杀皮肉。几只山羊咩咩叫着进了门,一群麻雀在屋檐下跳跃、鼓噪。我计算着时间,此时,大约是下午四点左右,我仍然坐着,劈着秫秸。似乎忘了时间,其实,我真正的目的是让这家的人看我干活的狠劲儿。

  我看着翠花喂猪,猪如狗瘦。我忽然想起人们形容猪瘦是三快牌的来,即:脊背比刀子快,嘴巴比锥子快,趴下比起来快。这年月,猪也够可怜的,即使被杀后也是个饿死鬼。

  我看着翠花爹在翻着柱子上挂着的红辣椒。我看着翠花妈在抱柴禾烧火,她不时打量我一眼。我看着那两个大小伙子上树摇晃漏网的柿子,我想起: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成语。我看见一个大约10岁的小子和一个大约8岁的丫头,背着书包向我吐吐舌头,忸怩地跑进屋。

  我看见院子里堆的玉米秸并不多,房檐吊着的窗台上码着的玉米也没有多少,再看看这家人的打扮,除了翠花还算齐楚外,其他人是近乎褴褛了。我的观察既是作家的职业习惯,又是有意了解这家人的经济状况。孙子不是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吗?

  老夫少妻,三男二女,勤劳简朴,光景不行,粮食短缺,俩大小伙子急需娶媳妇儿,而又没有经济实力。这就是观察的结果。

  我的脑子里如车轮转似的分析起来——

  老夫少妇,感情不错,对我与翠花岁数上的悬殊有利,可以得到二位老人的认可。

  三男二女,负担不轻,生活贫苦,必然使翠花急于出嫁。

  光景不行,必然影响到那两个大小伙子的婚姻大事,需要用翠花的彩礼,换取娶媳妇的聘金。

  粮食短缺,需高价买粮,否则就难以度日,平原比这里的粮食宽裕,可能是这里的闺女向往的一大重要原因,翠花也不会例外。

  急需娶媳妇,因为这两个小伙子岁数已大,这个急字,就会给翠花爹娘造成极大的精神负担,要摆脱此字,还需在翠花名下做文章,这便是她妈托茂林妹妹给她在北京郊区物色对象的原因;同时,也使得翠花不可能从容选择自己的配偶。

  根据以上分析,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这家的短,正是我的长,完全可以用长攻短,以便速战速决,关键是:稳、准、狠。

  我的脑筋转到这里,心胸便豁然开朗起来,就像一个夜行者,在漫漫长夜里。终于看见了曙光。

  我又觉得可笑,这似乎大有敌情调查、分析、判断和战略决策的味道啊,而且用的是《矛盾论》里写的方法,要知道,依据《矛盾论》写出的《论持久战》在抗日战争刚一爆发的1938年,就预测了战争的结局,并指导了整个战争,事实上8年抗日战争就是按照《论持久战》里写的打过来的,并取得了胜利,而我却用伟人的著作指导我的在别人是轻而易举、水到渠成的所谓的大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啊。

  我又觉得悲哀,难道我的聪明才智就用在对付一个我根本没有任何感觉的柴核妞儿身上?这值得吗?难道我爸妈供我念书,而我又发奋苦学就为了这个?是不是有点像大炮打蚊子——大材小用?可怜呀。

  转念一想;我要解决的虽然是婚姻问题,但是,我对付的不是某一个女人,而是长久积淀下来的风俗、习惯、观点、意识,和环境、政治、经济等综合因素,这是非常强大的。我要重视它,并且跟这些因素周旋,是不是就像唐.吉柯德一样用破旧的长矛与风车作战呢?

  
五。可叹!找个柴禾妞儿做老婆还要施计用谋(4)
4.鸟入林,鸡上窝,黑了天,我也收工回屋。

  张老头让我先在东屋洗脸,歇着,等他们叫我;再吃晚饭。我洗完脸,好大一会儿也没有人叫我,我隐隐约约听见西屋有低低的嘟嘟囔囔的声音。我好奇怪,这是怎么回事儿?

  我悄悄地走到西屋,趴门缝儿一看,只见一家人围在一张炕桌前,双手合十,两个拇指交叉成十字,各个口中念念有词,是什么:在天……父者,……我等望尔,今日予我,我日用粮……尔免我债……陷于诱惑……乃救我于凶恶……最后一句听得非常清楚是:阿门!我太不明白了,这一家人嘴里念的好象是文言文,什么意思?是干什么用的?又见他们各个在头上和胸前划着十字,我才明白原来这家人是信天主教的。因为,我在过去看的外国电影《牛虻》里见过。

  他们念完后,就听张老头喊:“李师傅,过西屋吃饭来。”

  炕上放着两张桌子,两盘盐拌萝卜条,没油没酱没醋,饭盛上来,给我一碗是黄黄的小米干饭。其他人,不分老小,一律是萝卜缨子小米饭,米粒少得可怜。

  上有老下有小,只有我一个人吃净米净面,使我于心不忍,难以下咽。虽然是师傅,却没架子,。因为我一贯遵循自由、平等、博爱的人道主义精神,况且我从小学到高中毕业,接受的都是正统教育,我的家庭也和睦温馨,故此,没有吃独食,不管别人的坏毛病。

  这饭我实在吃不下去,就说;“这饭我不能吃,要吃就吃一样的。”

  翠花这才说了话:“你是手艺人啊。”

  “有老有小,哪能我一个人吃净米饭?”我把给我做的一小盆黄小米饭倒在另一大盆饭里,用筷子搅合掺匀。我给自己盛了一碗。

  “这还像话?”翠花爹说。

  我说;“这才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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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吃了一口,嚼了嚼,涩,咽下去,扎嗓子,无滋无味,如同嚼蜡。1960年饿肚子的时候的情景又出现在我的眼前,那时,就是这种饭,我能狼吞虎咽地吃上五碗,像吃山珍海味,因为有的人家连这个还吃不上呢。是花生皮或者玉米核儿磨成面蒸的窝头。然而,现在是1972年呀,在这穷山沟里居然还有吃这种饭的人家,不能不让我惊异。

  那么此时我的角色应该怎么表演呢?像这家的人那样风卷残云,以显示自己能吃苦,具备劳动人民的本色?还是故意吃不下,以显示北京郊区农村生活的优裕?我选择了介乎两者之间。我让翠花给我泡上米汤,吃一口,用米汤往下冲,摇摇头,皱皱眉,就用这个动作表情将一碗饭冲进肚子里面了。

  我的心里真苦,因为这饭,使我尝到了劳动人民的疾苦,使我觉得,我国的人民太善良,太厚道;太能忍耐了。几乎到了麻木不仁的程度。而我却要乘人之苦,来实现自己的目的,解决没有老婆的问题。而不是用自己的聪明才智解除人民的贫苦,太可悲了。

  角色心里又很甜,因为我看到了这一家人特别是翠花的赞赏的眼光,这显然是因为我发自内心的人道精神使她对我有了好感。

  可是角色觉得,人们更看重物质和现实,还必须继续扮演下去,否则,尽管人们赞赏、同情,仍不能达到目的,这是事实证明了的。

  “不吃了?";翠花爹说,";出门在外,别饿着,好歹要吃饱。”

  “是不是吃不下去?”翠花问。

  角色抓住这个机会,引导到对自己有利的话题中去:“有点儿。在我们北京郊区,一口人一年分一百斤麦子,五十斤大米,其他是谷子豆子玉米等杂粮。平均口粮360斤,我家工分多,还有工分粮,粪分粮,能吃到500斤。再说,油水也大,省粮。”虽然这番话里有水分,但因为说的自然,合理,他们还是相信的。

  “净米净面?太好了。我们这儿,一年才240斤口粮,只有过年时才分2斤白面,当香油吃。”翠花大哥说。

  “李师傅几口人?”

  “四口。父母,一个弟弟。”

  “啊!全是劳力。”

  “几间房?”

  “哥俩,一人三间,两处院子。”

  “年终能分多少钱?”

  “分红500元,喂猪卖300元。”

  “啊,我家五年也挣不了这么多。”翠花妈惊奇地说。

  角色慎重而吹牛地回答着。已经意识到话题将向何处发展。果然……

  “找下对象了吧?”翠花妈问。

  “说了几个,都看不上。”角色面不改色,心不跳。

  “喝,眼光还挺高啊。”翠花说。

  “为啥?”翠花爹问。

  “人不漂亮。”角色想来个一石二鸟,“平原的人都不好看,不像这里,高山出俊鸟。”

  “多大了?”

  “26岁。挑眼花了。耽闪到这岁数。”

  “啥成份?”

  “贫农。”

  “想在这里找一个媳妇?”

  “我是来耍手艺的。不过,碰上合适的也可以考虑。就一个条件;必须漂亮。”

  “为啥?过日子还看人样儿?漂亮管啥?吃不得,嚼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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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哈哈……”角色突然大笑起来,“改朝换代啊,您瞧,我的个子不高,人模样也差,下一代儿孙可不能像我这德行,那怎么办呢?全凭娶个漂亮媳妇改改呀?哈哈,你们说,对不对?”

  “哈哈哈哈……”众人都笑了。

  角色明白,这句故意说的幽默自嘲的话,起了融洽感情的作用。角色想,话就到此适可而止吧。不能再继续谈下去,因为时机还不成熟。于是便说:“闲着没事儿,我给你们说个笑话吧。叫《丢驴吃药》。”

  这是一段单口相声,很能逗人开心大笑。在这偏僻的山解里,人们天一黑,听完广播就睡,根本没有什么娱乐。角色要故意充当一个滑稽演员,以戒除人们的戒心。

  嘻嘻,哈哈,笑声果然不断。

  
五。可叹!找个柴禾妞儿做老婆还要施计用谋(5)
5.第二天这家人去生产队干活的干活,去学校上学的上学,只有我一个人在院子里织席。猪圈在圈里,鸡关在窝里,羊放在山上,没有任何干扰,只有几只小鸟在树上鸣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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