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真打断了他妈妈的话,催他们快走。于是大家也不多说什么。我表示要送,他们忙摇手,说不用了,下楼直接打的到火车站。曹真也没送,似乎没有一丝留恋之情,等他父母走出寝室门,他便把门关上。
“唉,他们真烦,好像我还是个小孩子似的。”
我有点吃惊,父母千里相送,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有人疼也未尝不是件好事。”我自言自语。
接下来的时间我便睡觉,刚一合眼,无尽的睡意袭过全身,把我拖入温柔的泥沼。恍惚中,我听见门喀嚓一声响,曹真好像出去了。室内静如废墟。
不知过了多久,悄然醒来,已是暮色苍茫时分。我推开小小的铝合金窗户,夕阳西坠,斜晖奄奄一息。窗下繁华的街景尽收眼底。我看看时间:七点二十五分。
正要洗脸,小曹回来了。他邀请我出去吃饭。
我们在南校门对面的街上找了家名叫“啄木鸟”的餐馆。这家餐馆面积狭小,但布置得井井有条。顾客不多,室内流淌着温馨悦耳的古典音乐。年轻的服务小姐面带温和的微笑。我们点了两份小炒、四瓶“新东海”啤酒。小炒味道不错,但份量不足。“新东海”是上海产的,味道平和,很合我口味。我们浅斟慢酌,聆听音乐。
“嗳,何寂,告诉你一件事情。”小曹猛地喝下一杯酒,忽然说,嘴上留有啤酒的白沫。
“什么事啊?”我有些惑然,凝视着他的眼睛。他的眸子清澈深邃,但此时呆滞无神。
“我是跟读的。”
“跟读?”
“嗯,是的。你们都比我幸运,我今年也考了,可总分差一点。我已经考了四次,都未成功。今年暑假我在北京新东方培训外语的时候,碰巧认识一个重庆师院的女生,她是硕士跟读生,她说只要你专业分数高,或者有关系,其实可以先到学校先修研究生学分,等正式考上了再拿学籍。我就很留心这事,神往也成为跟读生。八月十几号,我爸偶然听说研招办主任是他一个大学同学的同学,于是千方百计托了这层关系,我就来跟读了。明年还要考。管他妈的,考不考得上不管,先读读体验下什么叫研究生再说!”小曹边说边叹气,似有无尽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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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考什么别考研(4)
“还要参加明年的全国统考?如果还是考不上呢?”
“考不上?就全泡汤呗,什么也不是。如果分数上了,今年与你们一起修的学分才有效,明年再与你们一起读研二。”他又喝了一杯。
“是这样。”我感到非常吃惊。在我的印象里,研究生招生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分数差一分都没戏,哪怕你是国家主席的儿子。我身边有无数考研人,历尽艰辛,有时不是总分差一点,就是英语分不够。有时真的就差一分,就被无情地挡在研究生门外。而他们也毫无怨言,只恨自己实力不够、命运不济,还很少想过其他门路,或者压根不知道还有其他门路可走。因为在他们眼中,全国考生都一样,人人平等。如今听了他的话,我豁然开朗,又算长了见识。
抬头看看曹真,只见他停箸默然,神色凄凉。蓦地,我又无限同情起面前这位久经考场而屡战屡败的兄弟了。他的心理压力一定不小,今年可谓孤注一掷。我不禁为他担心起来。
“喝!喝!”我举杯鼓气,“明年你一定会成功的!”
“难说,中国的考试!你知道我刚才讲的那个重庆师院的女生吗?她已经考了三回了,都把研三的课修完了,但还是没有通过全国统考,英语差两分,她三年修的学分全泡汤。”
“但我相信你,我们来打个赌。”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十元钞票,“我赌你明年会成功,若我赢了,你赔我十倍。”说完,我将钞票从中撕成两半,送给他一半:“你保管一半。如果我输了,我赔你十倍。”
他接过半截钞票,惊愕地看着我,半晌说不出话来。他面部肌肉忽然扭动了一下,激动得要哭,继而又大笑不已。
“好!好!谢谢你的鼓励!我定会努力!谢谢!”他豪情万丈,一仰头喝干了杯中的酒,眼中溢出了泪水。
那夜,我们喝得酩酊大醉,我感叹自己终于跳出了乡政府那个肮脏的地方,感叹自己经历三次考研终于成功。他则泪眼婆娑,长歌当哭,嘴里时而骂娘,时而高歌,旁若无人。他的言谈举止,与我在寝室看到的判若两人。寝室中的他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仿佛钟江南所有灵气于一身,而现在,他却变成了一个性情中人,放荡不羁。他深情高歌电影《知音》主题曲:“天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韵依依……”声音婉转,悲情动人,就连旁边的服务小姐也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不唱时,他声色俱厉,大声吼道:“他妈的,我就是要考上研究生!在中国,不读研究生,你休想爬上来!休想做人上人!……研究生,就是我的知音!”
总之,虽然我不尽同意他的观点,但我们却尽情释放出了各自心中压抑已久的苦闷。由于酒精的刺激,我们俨然成了最知心的朋友。当我们踉踉跄跄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十二点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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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第二天是九月二日,新生报到、交钱、注册。
我起得很晚,醒来时,头昏欲裂,饥饿感和残留的酒精使我的胃一阵痉挛。曹真还在酣睡。我轻轻下床,看看镜子,两边的腮都陷了下去,胡子一夜之间也仿佛长长了许多。洗漱完毕,刮了胡子,才稍感清醒了些。
站在窗边,我活动肢体,骨关节吱吱作响。眺望城市,各种高大雄伟的建筑物矗立在四面八方,玻璃窗映着柔和的光芒,熠熠发亮,刺人眼目。街道上车辆川息,到处都是骑着自行车匆匆上班的人流。一天繁忙的生活就此开始。
我决定先去买生活用品。校门口右边有十几间店铺,全是日杂品,品种齐全,好像专为学生而开。买东西的人川流不息,学生居多。我在“五金”柜台前买了一盏台灯。涂着红红唇膏的中年妇女要价58元,被我砍到18元,终于成交。我离开时,她嘴嘟了一下,好像在表示不满。在一个专售茶杯的柜台前,蓄着浓黑八字胡的老板精明地向我推荐一个款式豪华的镀金茶杯。我问价钱,他吹嘘说:“小兄弟,你先看看这款式、这质料,不用说,你一用,绝对够气派!”我穿了件皱巴巴的夹克,面容也很消瘦,不知用了这茶杯是否真的气派。我感到他在讽刺我。我说不用了,自己挑选起来。最终选了个透明的有机玻璃杯,价格不算贵。老板有点失望。接过十元票子,他用手弹了一下,又举起来反复看了几下。我说十元的钞票不会有假,尽管放心。他说那倒不一定,现在五毛钱的纸币都有假的了。有个柜台的货架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酒,红、黄、白、黑各种颜色都有。价格有的便宜,有的却上千。我走过去,想看看有没有我家乡的酒。仔细一看,好家伙,“五粮液”、“沱牌”、“全兴”、“郎酒”、“泸州老窖”等等,一排全摆在那里,巍巍壮观,上面立了块牌子:四川名酒。我顿感亲切,但离开时,却买了瓶银川产的“西夏”葡萄酒。我比较喜欢喝甜葡萄酒,味甜爽口,微醉怡人。又买了几样东西,手有点沉,便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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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考什么别考研(5)
打开门,曹真已经起来了。他正在梳头,头发一丝不苟地往后躺下,露出宽广的额头。我问他酒醒了没有,感觉如何。
“还行。那几瓶酒算不了什么,只要喝通了就没事。以前我在东山武校与教练对喝,两人干了三件。”他不无得意地说,“三件,三十六瓶啊,最终他倒下了!哈哈!”
我表示佩服。
放好东西,我试了试台灯,还行,只是灯座烫得厉害,大概是才用的缘故吧,我想。清洗了杯子,倒进滚烫的开水,看看有没有问题。静看一会儿,也还可以,没爆炸。
我问他报名、注册的事。
“我是跟读,没有名单、学籍,所以不用了。你要去报名吗?我陪你去。”
我表示感谢,于是一同出去。
在行政大楼七楼的户籍管理处,弯弯曲曲地排起了长队,全都是新入学的研究生。每个人手持入学通知书和户籍迁移证,表情严肃,似乎都在为能把户口迁到上海这所名牌高校而自豪。办公室门口贴了张“通告”:请办户口的同学每人准备60元人民币,不设找零。办公人员是个精明的中年妇女,她动作利索,一手接过录取通知书和户口迁移证,一手持公章,“啪”的一声,往上戳了一下,一个腥红的章便盖好了。然后两份叠一起放在一边,收钱。由于“通告”上已经写好“不设找零”,她收钱毫不费时,只需用手摸、弹一下钞票,看是否有假便可。
“请问,为什么要收60元啊?”轮到我了,我礼貌地问。我原以为办这个是不需要钱的。
“手续费。”中年妇女头也不抬,过了好一会儿,才冷冷地回答。
我自讨没趣,心中有点不悦。
出来后到九楼计财处交学杂费。一到九楼,顿时惊呆了。只见九楼整个楼道站满了准备交费的新生,几乎每人手上都拿着一大沓花花绿绿的钞票。有的把钞票攥得紧紧的,有的一张一张地在数,有的在用手指头反复比量着手上的钞票有多厚。我感到很幸运,拼了老命搏了个公费,只需交200多元的书杂费和2000元的住宿费。而他们自费或委陪,一年近万元。
收费处有三个年轻的办公人员。一个负责在研究生名单上划勾,表示已经交了;一个负责开收据;另一个负责将钞票往验钞机里放——哗啦啦一阵子,上万元的钞票便被清点、检验完毕。前后不到一分钟,学生手上便空空如也。
“唉,如果我是自费,恐怕只得失学了。”交了钱,走出来,我叹道。
“其实,我也交了几千,好像比自费还多一点。”曹真神色黯淡地说。
“你也交了?为什么?你不是没学籍吗?”
“交到研招办的。不交,就来不成了。”
走出行政大楼,我抬头回望一眼这幢气势雄伟的十三层大楼,立刻感到自己渺小得微不足道。我想起复试那天,我们中文古代文学招收10人,可有25人参加复试,而公费只有三人。我以多年奋战夯下的坚实基础,幸运地捞了个公费名额。当知道结果时,惨遭淘汰的15个同学中有几个控制不住当场痛哭起来。有个沉默寡言、看上去有三十多岁的妇女,将头靠在墙上,默声抽泣。而被录取的同学,无论公费、自费还是委陪,无不欢欣鼓舞。
这种残酷的竞争会害死人的,当时我想。而如今看到收费的场面,我又感到另外一种意义上的辛酸。
“嗳,我说,曹真,你觉得花这么大的代价来读这个研究生值得吗?”
“……我也不知道。”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缓缓地说。
九月三日上午,我给导师打了个电话,他姓欧。五月份复试时他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是一位已到五十岁的年轻人。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五十岁的人,最多也就四十一、二的样子。复试时他问我读过《淮南子》没有,我说读过。他又问我那知不知道《淮南子》是如何赞美遽伯玉的。我想,他怎么问我这个呢,难道他是想考我什么?我忽然明白过来,说:“《淮南子》言蘧伯玉‘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老师难道您今年也到知天命之年?”他哈哈大笑,向旁边几位老师夸耀我:“基础不错!悟性还行!”
电话里我们聊了一阵,我极其谦恭地询问该如何读书,他粗略地说了一会,然后又说这个问题电话里说不方便,等抽个时间专门给我讲,他现在忙,叫我先去拜访一下师兄、师姐,他们会告诉我一些情况。我问师兄、师姐的联系方式,他说他家正好有客人,现在来不及找他们的电话号码,叫我自己去研究生二号公寓楼找找,师兄叫侯高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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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号公寓正好是我们住的楼。傍晚,我在门卫室查到了师兄侯高云的宿舍,他住802,读研二,也是浙江人,和曹真是同乡。我决定去找他。出门时,我准备叫上曹真一起去,但他正在伏案看书,看的是《2002年硕士入学考试——政治应试宝典》,我就没有打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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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考什么别考研(6)
“你四川来的?四川很好嘛,我去过四川哦。”师兄模仿四川口音,甚是热情,让我坐下,给我倒了杯开水。他的书桌上正翻开着一本英语词典,还有本英语习题集。
我一一回答,并为我的贸然打扰表示歉意。
“呵呵,今后我们就是同门师兄弟了,何必那么客气!听导师说他今年只招了你一个,研三还有个师姐,我给她打个电话,看她在不在,叫她过来坐坐。”他拿起电话拨过去,通了,他说:“师姐大妹子吗?今年我们师门又添丁了,来了个小师弟,要不过来坐坐?”话筒里清晰地传来那边的声音:“好啊,我马上来,他多大了?”师兄捂住话筒悄声问我:“大师姐问你多大了?”我有点不好意思,说:“奔三了。”师兄直起身子,严肃地说:“汇报师姐,小师弟今年刚二十出头、风华正茂!”放下电话,师兄呵呵笑了,叫我不要介意,师门里面很轻松活泼,大家就像一家人。我问“师姐大妹子”是怎么回事,师兄哈哈大笑,说:“我们大师姐啊,她年龄比我小多了,才26岁,而我都32岁了,但没有办法,她先进门,非得让我叫她师姐。我折中了一下,就叫她‘师姐大妹子’。呵呵。你究竟多大了?”我如实回答,和师姐同岁。师兄说:“那你就不要学我那样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