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子,在这寒冷的冬天里为之一洗了。
我们这幢宿舍楼每层都有个公共的盥洗室,夏天可以在这里冲凉水澡。王小军将五十瓶啤酒全拎到盥洗室,摆了一地,用启子一一打开,然后笑呵呵地站在旁边。不一会儿,整层楼的同学都出来了,他们一传十,十传百,全都知道曹真要洗啤酒澡,为睹这千古未闻的新式洗澡,他们纷纷围到盥洗室。
曹真也不忌讳别人看他洗澡,他面无表情,对周围的同学视而不见。他一件件脱掉衣裤,动作缓慢,就像在表演脱衣舞。
“曹真,别脱了,出来!”我忽然感到今天将会发生重大的事情,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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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充耳不闻,头也没有回一下。他拿起一瓶啤酒,闻了闻,喝了一口,咂咂嘴,猛地唱开了:“咿呀——山还是那个山,水还那个水,老子还是那个老子——”然后将啤酒从脖子处慢慢倒下去,另一只手拿着毛巾使劲地擦。倒完一瓶,又拿起一瓶,浇湿手臂,浇湿胸膛,用手慢慢搓洗。他又高声改唱另外一支老歌:“喝了妞的酒啊,里外通气好舒服啊;喝了妞的酒,依然战斗不发抖……”看得同学无不惊愕、面面相觑。他们像看什么表演似的,开始还带着好奇的心理,但不久就发现表演中充满了血腥撕杀般的真实,撕杀虽不涉及自己,但其中的真实性和残酷性,无不使人大惊失色,掩面而愕。王小军的笑容也僵住了,定定地盯着曹真手中的啤酒。
曹真双手同时拿起两瓶啤酒,从头顶倒下去,酒泛着白沫从头发上流下,流到他的后背,流到他的嘴里。地上泛着一层白泡沫,黄|色的啤酒散发出一股浑浊的香气。他就像独自一人生活在荒凉的孤岛,无是非心,无羞耻感,无价值观,心灵无任何芥蒂,自由自在旁若无人地洗着身体的污垢,洗着灵魂的垃圾,那么认真,那么虔诚。旁人的存在对他来说仿佛多余。
他又唱道:“天上有个月亮,地上有个红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哪个更美,哪个更靓,哦……”
听了他的歌,众人交头接耳,互相询问其中的奥妙,恐怕早已有人知道曹真对周女士的心思,所以,一会儿大家都不再询问了,脸上露出了莫名的神色。
他的身体渐渐红了,先是淡红色,后是粉红色,现在就像淤血一样,红得可怕,红得触目惊心。
围观的同学开始有人叫他不要洗了,小心感冒。王小军也叫他停止,但他哪能停止得住!他就像某个执著的科学家正专注于某项实验,外界的任何声音都不能分其心志。他从头洗到脖子,从脖子洗到手,从手洗到胸膛、后背、肚子,然后又洗到下处、脚、脚趾,一丝不苟,精心细致,就像母亲为婴儿沐浴一般。以前他洗澡,从未如此认真过。
终于洗完了。他用毛巾擦干了身体,用梳子把头发向后梳起,露出宽广的额头。他走出来,赤身裸体,众人纷纷让路,留出一条通道让他行走。这情形就像迎接某位凯旋而归的将军。
他走进寝室,众人纷纷跟上,聚到寝室门口,我一把把门关上。我背靠在门上,胸中堵得慌。
“何必呢?你觉得有意思吗?”我神色严肃地问。
“你说呢?”他头也不回,打开衣柜,拿出衣服。
“为一个女人用得着吗?你的尊严已经没有了!”我大吼起来。
他转过身,睁大眼睛定定地盯着我,没有戴眼镜的眼睛黯淡无光,但却凌厉逼人。
“你以为像我们这样平凡的人就有尊严吗?”看了我好半天,才缓缓地、平静地说。
我惊愕地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直到他穿好衣服。
我打开门轰走围在外面议论纷纷的同学。王小军也在,我叫他进来。他极不自然地走进来。
“你真是个畜生!脑子是不是进水了!”关上门,我毫不留情地批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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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节:考什么别考研(71)
“你……”他羞愧地看着我。
“不要批评他,是我自愿的。”曹真说。
“王小军,该你了。”曹真淡淡地说。
王小军苦笑了一下。
“得得,”我摇摇头,对王小军说,“你不把周红云介绍成功,我剁了你!”
自从曹真洗啤酒澡后,我发现楼里面异样的目光多了起来。每当他走过,身后总有些同学指指点点,有批评的,有疑惑的,也有赞扬的。他对这一切都满不在乎,头反而昂得更高了。他有时竟然哼起了他洗啤酒澡时自创的歌曲:“天上有个月亮,地上有个红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哪个更美,哪个更靓,哦……”听到的人无不哈哈大笑。周红云是研究生里最时髦的女生,漂亮,外向,性格中有一种高傲的成分,几乎人人都知道她已经有男友,每天她的男友都会开着一辆凌志来接她出去。说实在的,像她这样的姑娘,没男友几乎不正常。而爱的力量却不管这些,它可以无坚不摧。虽然曹真并不知道周红云是否明白他对她的爱,也更不知道她即使明白了又会怎样,但他却因为这份深深的爱而摧毁了自己的胆怯和拘束,改变了自己内敛的性格,可以公然用行动向外宣布自己爱周红云了。众所周知,摧毁自己性格上的缺点无疑于战胜自己,而能战胜自己的人生活中并不多。我不由得佩服起他了。
他洗啤酒澡的举动让王小军大受震动,而他自创的歌词也让王小军大为恐惧。现在楼上的人都知道曹真洗啤酒澡是为了周红云而和王小军打赌,如果王小军不遵从诺言,恐怕说不过去。曹真一出寝室门便吼起的歌曲无异于提醒楼里的每一个人,叫他们别忘了他和王小军打赌的事情。王小军已经无法后退了,即使要后退,也无法面对我们。但要拆散一对恋人而重新组合一对,恐怕也非易事。我分明看见王小军脸上的“难”字。
王小军经过几天的深思熟虑,一天午后,对曹真说:
“曹兄,你对她的爱我很感动,如果我是她,我一定嫁给你,哪怕我已经结了婚!曹兄,但,我不是她,因此我无法明白她是怎么想的。女人是难懂的,她们有时爱起来就像一团热烈燃烧的火,有时冷漠起来又像北极的一块千年老冰,更重要的是,她们有时世俗起来让人难以置信。其实,最怕的就是‘世俗’二字。我知道,你应该——,哦,不,你绝对比他男朋友更优秀!你有才华,有远大理想,而他有什么?只有钱,穷得只剩下钱了啊!我觉得周红云应该选择你,而不是他!”
“你究竟想说什么?”曹真笑了,他有点不太适应别人当面赞美他。
“曹兄,别急,听我说。我只说她应该选择你,应该!但结果会怎样?谁也说不清楚,你说是吧!我刚才说过了,女人最怕的就是‘世俗’二字!所以我说,我可以给你们介绍,给你们创造个机会,让你们单独呆在一起,你们好好谈谈,你放心,我之前会详细给她汇报你这半学期来对她的思慕和爱恋。你们谈,但结果怎样,兄弟,我真的不敢保证啊!”
“你不是保证过一定给他们撮合成功吗?”我问。
“何寂,我是保证过,”王小军急急地说,“但我发现我并不是月下老人,并不一定能做到。唉,以后我一定小心,不乱说话了。但我们是哥们,是吧,你们应该原谅我这一次啊。”
“唉,那听天由命吧。”曹真长叹一声。
“谢谢!谢谢!”王小军眼里闪着泪花,感动地拍着曹真的肩膀。
又过了两天,也即是考研前的第七天,上海细雨濛濛。这天,曹真终于盼来了这半年来他一直梦牵魂绕的事情,他终于可以与他心仪已久的姑娘面谈了。当王小军如释重负地通知他晚上周红云将到我们寝室坐坐时,他抛开正在复习的政治书,兴奋得跳了起来。
“今天第一、二节课后,我和她谈了两个小时。”王小军说。
“谈什么?”
“谈有个男生特别喜欢她,可以为她做出任何事情,包括洗啤酒澡,如今都快相思成疾了。她听了很想知道是谁,我告诉了她。”
“她怎么反映?”
“她沉默了一会儿,对我说:‘他,我认识。难为他了!’然后唏嘘不已。我说能否与你见一面,她点点头。”
曹真细细地品味“难为他了”这句话,眼睛里充满了疑惑不解的光芒。他掏出木梳,又习惯性地向上梳了梳头发。
下午我有课,早早离开了寝室。曹真将长久不叠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将床下乱扔着的鞋子、袜子各归其位,把地板拖得一尘不染,光可鉴人。他跑下楼,买来一大束鲜花放在桌上,将寝室装点得洁净温馨。他还买了一瓶上好咖啡和两个晶莹剔透的玻璃杯,准备为周红云冲着喝。他也将自己打扮一新,剃掉了胡须,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当傍晚回来时,看见寝室和他的变化,我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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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节:考什么别考研(72)
为了等周女士的到来,曹真晚饭都没有去吃,坐卧不安地在寝室来回走动。六点多一点,夜幕降临,整个上海笼罩在烟雨迷蒙中。细雨,薄雾和柔和的街灯织成一张梦幻般的网,将这个海滨城市紧紧拥裹。七点整,王小军带着周红云终于姗姗来到。周红云的头发如瀑水一般直泻在双肩上。瓜子型的脸上点缀着小巧的鼻子和性感迷人的樱唇,大大的眼睛充满了生命跃动的活力,眸子中闪动着水晶般的光泽和眩人的秋波。睫毛长长的,与眼睛相得益彰。她穿了一件白色风衣,气质与众不同。一路走来,楼道生辉。真是个美人胚子,难怪曹真为她神魂颠倒。
“这是周红云,这是曹真,这是何寂。”王小军一一介绍。
周红云含笑微微弯了一下腰,说:“你们好。”曹真忽然变得木讷起来,拘谨笨拙,不敢正视周红云一眼。他忙给周红云冲咖啡,由于激动,不小心将杯子打翻在地,咖啡溅了一地。
我和王小军都笑了,周红云仍然带着淡淡的微笑。
王小军忽然站起,看了一下手表,说:“我有点事,得先走,对不起,你们聊着。”便匆匆告辞。我知道他是故意要走。看来我再呆下去也将成为千古罪人,便找了借口要溜走。
“这……”看我要走,曹真急急巴巴,欲言又止。
“我真有事,真的。再见。”我笑说,转身便走,轻轻带上门。
我出来径直走到王小军寝室门口,敲门,他马上开了,让我进去。我们什么也不说,相视一笑哈哈大笑起来。
他拿出象棋,我们玩起来。
“你不是有事吗?你这厮!”我故意严肃地批评。
“我的事就是知趣的离开。”
“你说他们会成功吗?”
“难说。”王小军叹息一声。
这真像图腾时代的爱情啊,如今已经不多了,我想。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们正在酣战中,曹真敲门进来了,满头汗水。
“怎么样?她走了?”我和王小军几乎异口同声地问。
“走了。唉……”曹真用袖子揩揩汗水,颓丧地说。
“有戏吗?谈了些什么?”
“开始谈学习,谈各自的家乡,她很热情,似乎还有共同的话题。最后我谈起真正的主题来,她却一个劲地谈她男朋友,说他如何如何的好,如何如何的体贴人,还说他是个很有本事的人,并说自己身上穿的风衣就是他花二千多元给买的。我只有听的份,噎得我心如刀绞,难受啊,唉!”他摧打着胸脯,难过地说。
我们沉默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还说,‘爱是有先后顺序的’,唉。”他痛苦地摇摇头,闭着眼。
王小军长叹一声,站起来,双手搭在曹真的肩上。
“不要难过,爱是需要缘分的。”王小军轻声地说。
曹真靠在椅子上,头向后仰起,紧闭双眼,陷入痛苦之中。
先后顺序?我坐旁边,一言不发,定定地看着棋盘,棋盘里双方激战正酣,一方进攻勇猛,而另一方却棉里藏针,暗藏杀机……
二十
这学期逐渐接近尾声,本科生已经放假,学校显得空荡无比。研究生规定元月十八号放假,但想走的也已经走了不少,楼里冷清了许多。我们这学期开了四门专业课,期末必须上交四篇论文。费尽千辛万苦,我终于完成了三篇,还有一篇也即将大功告成。帮丁师姐的一篇,由于她经常催,并特地犒劳了我一套玫琳凯化妆品,我也细细构思了一番,已经初具规模,只等动笔。其他一些同学走了一条终南捷径,依靠神通广大的网络早已完成。说实在的,我感到这学期收获不大,尽是学些自己不想学的,研究些自己不感兴趣的东西,英语也让我丧失了不少自信心。到了我这个年龄,早已过了学语言的最佳时间,令人头痛的英语作为必修课,实在是毁灭了我不少的创造因子。
我的身体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在上海这半年来犹如夕阳中的瘦马,越来越衰弱,胸闷、肚子痛,祸不单行。看到其他同学半年来养得白白胖胖,我就伤感不已。前几天去华山医院仔细检查,从胃到心脏,从心脏到神经系统,花了两百多元的费用,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但我确信自己得了某种疾病,胸闷得泛出血腥味,肚子痛得如刀绞,难道还正常吗?我不禁对现在的医疗水平产生了大大的怀疑。每当胸闷肚痛时,我就绝望地想:要是现在回家当农民能换回一个健康的体魄,我一定会换,并且很乐意当个快乐的农民。华山医院一个老中医在反复思考了我的病情后,严肃地对我说:“小伙子,从中医角度来看,你肯定是抑郁成疾,虽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