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国!”她们激动地说。“只有出国,才有出路!”
我一怔。
“中文有啥用?尤其是古代文学?能研究个啥?能挣几个钱?”她们解释道,“去年有两个师姐,也是古代文学的,一个出了国,结果现在已取得绿卡;而另一个呆在国内一所大学,清贫如洗!”
我默默不语。
“你也应该考虑考虑,何寂。我认为你们男生更应该目光远大!不要指望在学术上如何如何,学术腐败得很、黑得很!”她们诚心诚意开导我。
唉,才一个月,变化真大啊!上海真是个好地方!我不禁感慨系之。
当又有两个导师请长假到日本出差后,我彻底失望了。专业课几乎停止不上,而一周四节的政治课和八节的英语课却从未耽搁过。同学们反而自得其乐,成天猛看英语。即使在政治课上亦如此,举目一望,老师在前面旁若无人兀自讲个不停,而台下黑压压一片,几乎十之八九都捧着一本厚厚的英语书在看。这情形,要是老外看见了,准会感动得掉泪:“中国人居然如此喜欢我们的母语!他妈的文化侵袭还是很容易的嘛!”
自从欧老师走了后,我和侯师兄、丁师姐倒聚过几次。丁师姐抱怨电话费太贵了,说每次往加拿大打都要花很多钱,而论文一点眉目也没有。她自己想的论文选题欧老师不支持,说那个领域已经被人研究滥了;而欧老师给她指的论文方向她又不感兴趣。硕士研究生必须发表两篇论文才能参加论文答辩,师姐一篇都还没有发表,有一篇倒可以发表,但对方学报要一千多元的版面费,师姐又舍不得。师姐给我和侯师兄下达了硬性任务:我们每人帮她完成一篇。师兄坚决拒绝,说自己还没有眉目呢。师姐逼上前去,脸对着脸威胁道:“究竟帮不帮?!”师兄躲开,急忙说:“帮,帮,行了吧。”师姐呵呵笑了:“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见这个样子,我不敢拒绝,只好说试试看。师姐很高兴,说:“你们两人务必给我完成啊,我现在做生意,心都静不下来了。”师兄说:“是啊,你做生意挣钱,而我们帮你受罪。”师姐立即大方地表示:“你们完成了后,每人赏一次苏州游!”师兄满不在乎地说:“苏州我都去N次了!要去就去海南。”师姐思考了一下,一点头,痛心疾首地说:“行!海南就海南!”师兄笑话她哪有这样读研究生的,她鼻孔哼了一声:“这个学校有几个是真正写出来的?要么是找人写,要么是从网上下载,剪刀加糨糊!我是叫自己师门里写出来的,好歹还是自家人的劳动成果!”师兄笑了:“好像你还很有道理。呵呵,何况现在我们已经不是同个师门了。”师姐杏眼圆睁:“你居然敢数典忘祖?”
我和侯师兄给张老师打了几次电话。张老师在导师中德高望重,对学生也很负责,我们重新投入其门下,感觉还是比较满意的。但打电话时他正在中山大学开会,他叫我们去拜访他研三的女弟子蔡静,互相交流下。侯师兄对我说,蔡静在研究生中名声非常大,她研一就发表了七篇论文,研二参编了三本书,连博士生都对她肃然起敬。甚至有次在一个学术会议上,她把东北某大学的一个教授都驳倒了。但侯师兄对她并不感冒,说她只知道读书,并且思想封建,为人苛刻,是一个与时代脱伍的人。还说她都快三十了,还没有男朋友,性格很偏执、扭曲。他叫我自己去,他不去。见他这么说,我都不敢去了。但师兄说既然我们跟从了张老师,最好还是听听他的话,你还是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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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考什么别考研(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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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蔡师姐的时候,我大吃一惊,自从来到上海后我还没有见到如此消瘦的人。她瘦得简直就像秋天的旷野中失去所有水分的一株玉米秸。她脸色苍白得惊人,颧骨高高地突了出来,胸脯也很扁平。但淡远细长的眉毛下面的眼睛却锐利无比,仿佛能把人看穿一样。她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恭喜我能进入张门,说在人文学院能进入张门简直就是前世的造化。接着就条分缕析地把中文系的各个导师评点了一番,然后又非常详细地把张门里各个硕士、博士的成绩说了一遍。我听得目瞪口呆,但也心悦诚服。但她接下来的评论我就有点受不住了,她说:“你们欧老师纯粹就是个官迷心窍、财迷脑窍的人,他是混进学术界的,浪得虚名。你的师姐丁小丽哪像个研究生,以前卖安利,现在卖化妆品,和自己老公吵架,和你师兄乱搞。你那个师兄人本来很本分,老家好像还有个糟糠吧,但现在他恐怕要变成陈世美了!他现在也投入张门了,等今后我一定要教训教训他!——当然,这个学校也不止他们在乱搞……”我听得如芒在背,打断她说:“师姐,我有点不舒服,改天再找你请教……”她居然没看出我的不快,很是关心我是否去要去医院看看。我连忙摇头要离开,她从她书架上拿出几本书递给我:“这几本学报上有我的文章,好好看看,对你应该有所帮助。”
回到寝室,我细细翻阅她的文章,发现多是些考据文章。其中一篇不厌其烦地考证王唯“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中的“桂花”究竟是指月光还是指真正的桂树之花。我看了半天,不得要领。我最喜欢的还是中国古典戏曲,我觉得戏曲里有诗、有词、有人间烟火味,不似纯粹的古典诗词那么脱离尘世。
我终于觉得一切都无聊起来,决心自己找找事情做。首先我到图书馆借了一大摞“戏曲理论”书,抱回寝室。唉,指望别人是不行了,还得靠自己钻研。曹真从图书馆和资料室找回一大堆关于唐诗方面的书籍,他还在寻找关于崔护的资料。他发誓一定要找出证据来,哪怕耽搁再多的时间。我劝他不要走火入魔。一个秋日的下午,王小军通知我,下周开始给中学初二上写作课,每周三下午三、四节,我兴奋不已。一则为每次上课可以挣一百元钱,二则为不至于被空虚侵袭。我对照课表,还好时间不冲突。
曹真也终于见到了“周女士”。那天,王小军和我们一起到食堂去吃饭,半路上忽然叫我们看前面。“那个穿长裙的就是周女士。”
我们一看,背影果然甚是了得。如果给全校女生的背影来个比美的话,我想,她的背影准会夺魁。身材苗条,小巧的头颅奇妙地点缀其上,双腿修颀而利落,与她不高不矮的身材相得益彰。她将头发挽起,拢在脑后,活像唐代仕女图上的那些发型。她上身穿了一件浅绿色的羊毛衣,显得清纯可人。下面是一条长度适中的牛仔裙,她走动时,裙子摇而不摆,飘而不乱,恰到好处。
“怎么样?还行吧!”王小军笑呵呵地说。
“我见过。果真很美!”曹真说。“介绍给我,怎么样?”
“人家眼光高着呢!行!不过,你得功名考取再说。”王小军仍然笑呵呵。
曹真长叹一声。
“毕业后,我想去教育局当官。你们两个呢?”
在“啄木鸟”餐馆里,黄为政醉眼朦胧地说。他是曹真的另一个老乡,绍兴人。前几天就已经认识了,他说要请我们喝酒。他每天都很忙,也不知道忙些什么,一直拖到今天。
“当官?”曹真昨夜为周女士严重失眠,两眼通红,呆滞无神,神思亦不清醒。他啜了口啤酒,用手揉了揉太阳|穴,仿佛没听清楚黄为政的话。
“对!像我这‘教育管理’专业,不去当官干啥?呵呵。”黄为政用手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头顶。他已经三十六岁了,今年考来之前在临安一所乡村中学已经教了十三年书。他一直浩叹自己一事无成,他的终极目标就是市教育局的局长宝座。每次看他已经谢顶的头,我无不肃然起敬。“小曹,你的理想呢?”
“我?哈哈!”曹真忽然冷笑一声。端起杯,猛喝一口,然后就像说评书一样唱道:“汉化!汉化!汉化美利坚!汉化全世界!一百年不动摇!”
我们一怔,店内的所有顾客都一怔。虽然我知道他有奇特的个性,但看到他旁若无人的大唱怪而又怪的歌,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有个面容娇好的姑娘红着脸端了杯酒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她手拄在我们的桌子上,定定地看了曹真一会儿。曹真低头不语,似有天大的委屈。姑娘转头又看了眼黄为政,盯着他,目不斜视,一抬手,把酒喝了下去。然后将酒杯朝天,一滴不剩。
“这位大哥,你们的谈话我听的一清二楚,小女子实在佩服。请教一个问题好吗?”姑娘定定地看着黄为政,似在说酒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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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考什么别考研(18)
“请。”黄为政绅士般地说。
“猪的四大理想是什么?”姑娘脸上浮起一朵微微的红云,妩媚地笑问。
“这……”黄为政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听到问猪的理想,想起刚才大谈自己想当官的理想可能被人听到了,一时间有些窘,又有些愠怒。
“四周围篱都倒掉,天上不断掉饲料!全部屠夫都死掉,所有人都信回教!”曹真一口接过去,嗤牙咧嘴地说道。
姑娘听了莞尔一笑,放下酒杯,鼓起掌来,掌声零落,动人心骨。
“那再请问,我们女生的四大理想呢?”
曹真侧起身子,目光斜视了她一眼,哼笑了一声,大声说:“男人大脑都坏掉,每天为我送钞票,都要排队任我挑,自己一直不会老。是吗?”说完哈哈大笑。
“相当对!聪明!”姑娘弯下身子,支颐一笑,双肘拄在曹真的桌前。“——能说说你们男生的理想么?”
“这有何难哉?!男人的理想是——”曹真手猛一伸,指着黄为政,然后又指着我,轻蔑地唱道,“天上不断掉钞票,帅哥靓仔都死掉,美女脑子都锈掉,哭着喊着要我泡!哈,网上的,谁不会啊!嗳,我说,”曹真打了个嗝,最后指着姑娘笑道,“你,你,问这些干嘛?……你是Chu女吗?”
“小曹喝多了。”黄为政对我说。他看了看周围的顾客,面有尴尬之色。所有顾客都停下杯子,看着我们这边。
姑娘哈哈大笑,手上的酒杯猛烈摇晃,酒不时溢了出来,溅在她紧身牛仔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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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哈哈,想泡我?有本事就来啊!”姑娘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
黄为政离座走到服务柜台,不知问了句什么,服务小姐摇了摇头。我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言不发。姑娘的酒不时溅到我额头上、裤子上,冰凉凉的。
“泡啊!……泡啊!我还是中学生,还是Chu女呢,看你敢不敢泡!”姑娘再一次大笑不已。
在黄为政的示意下,一名服务小姐走过来,扶住摇摇晃晃的姑娘,坐回她自己的座位上去。坐定后,姑娘笑声小了点,但还是不停。我看她桌上,已经空了五六个酒瓶。
黄为政匆匆结账,然后示意我们走。我无所谓,但曹真却像坐禅一样稳坐在那里,拱手闭目,似在养神。
黄为政过去扶他,他也并不坚持,慢慢站起,慢慢走出餐馆。走到餐馆门口时,我回头看了一眼坐在里面一隅的姑娘。她已经倒在桌上,脸埋在手臂里。似乎还在笑,侧耳一听,又像在呜呜地抽噎。
“走!走!看什么啊,表子而已。”黄为政一边扶着曹真,一边回头招呼我。
“你他妈的!”忽然一股无名之火窜上心头,我骂了一句。现在社会上“鸡”确实很多,我原来不分青红皂白,一概鄙视。有一天,我在一条街上的按摩厅前面看见三个警察猛烈而粗暴地拖走一个瘦弱的姑娘,那个姑娘失声痛哭。旁边有人指着那个姑娘说,她是个三陪女,家庭很穷,被人骗来的,而警察还经常来揩油。从那时起,我就再也不轻易轻视卖身女了。
“你骂哪个?!”黄为政也火了,使劲拽了我胳膊一下。
我挣脱他,朝他的秃头就是一拳。他的眼镜顿时掉在地上。随后,一丝淡淡的血液从鼻孔流了出来。
“嘿,还来了劲啊你!干嘛呀,你他妈的!”黄为政瞪大眼睛,愤怒喝道。放开曹真,弯身寻找眼镜。眼镜已经破碎弯曲。他看了下,叹口气,扔在地上。又掀起衣角,擦了擦血迹。曹真立在那里,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像根雕塑一样。
“都疯了!走!疯子!”黄为政大声喝道,失去了眼镜的眼睛显得有些丑陋。见我们都不动,他像恨铁不成钢似地拉住我俩,拽着往回走。
“我看你们两个都是精神病!你们最终会毁在缺乏理智的疯狂上。”他吼道。
我们走过大街,走过停车棚,走过校门,过往的行人不时朝我们看来,目光打在我们三人身上。我浑然不知。
事隔两天,我渐渐明白了什么似的。我感到黄为政和汪胖子在精神上似乎有相同之处,都有种发腐的味道。但我还是对他渐渐惭愧起来。我找到他,向他道歉,让他还我一拳,算是赔偿。他呵呵笑了,直说我幼稚,不成熟。那神情,似乎是大哥对小弟般的宽容。此事就不了了之。但我心头闷乎乎的,像有一团云堵在胸口。
“我总结一点,花有百样红,人有千万种。”我端起酒杯,轻呷一口,对曹真叹道。
我们又坐在“啄木鸟”餐馆,也不知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那天,也即是打黄为政后的第三天下午,我们围着校园走了三圈,又像警察检查某处可疑地点似的对校门口所有商店逛了一遍,连女性专用店也不放过,但我们什么东西也没买。走累了,我们不约而同地向“啄木鸟”走去。店内空无一人,灯光幽暗,静得如同空旷的仓库。我们要了瓶葡萄酒,浅斟慢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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