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元和尚叫来了卫兵的头领。“我把他带来了,”他宣布着,并把竹城交了过去。和尚又告诫头领要象已交待的那样好好照顾竹城,还说:“小心点,他是一头小狮子,但已长牙了。他还未驯服,如果你戏弄他,他就会咬你。”
泽元和尚过了第二道大门,走向大名的住处。他路径很熟,无须指引,昂首阔步,无人阻挡。
照和尚的吩咐,卫兵头领未动竹城一个指头。他只是叫竹城跟他走。竹城无言地服从了。一会儿,他们来到——间浴室,头领叫他进去,把身子洗干净。一听说要进浴室,竹城的脊骨就发凉,上回洗澡的情形还记忆犹新。他好不容易才逃出了那老寡妇设置的陷阱。现在,他怕又是什么圈套,拖延了好一会没进去,双手抱着在外面观察动静。不一会,一个仆人送来了黑色和服,鞠了一躬并有礼貌地说:“我就放在这儿,你洗完后可穿上。”
竹城差点哭了,和衣服放在一起的,不仅有折迭扇、卫生纸,甚至还有一对长短武士剑。一切都很简单,但一切都不缺少。他又一次受到了人的待遇。竹城转过身子,进了浴室。
池田辉昌,城堡的主人,躺在安乐椅上,望着花园。他身材矮小,脸面刮得精光,露出一颗颗黑麻子。虽未穿正式的官服,但还戴着那能表明官位的帽子。
“那是他吗?”他用折迭扇一指,问泽元和尚。
“是的,那是他。”和尚恭敬地回答。
“是个好样的,你救了他,很好。”
“救他的是你,老爷!”
“不能这样说,泽元,这你知道。如果我手下有一帮象你这样的人,毫无疑问,许多有用的人都会得救,世界也会比现在更好。”大名叹了口气,“我的麻烦就是,手下人认为他们唯一的职责就是绑人杀头。”
一个小时之后,竹城坐在花园上面的走廊上。他低着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显得对人尊敬而有礼貌。
“你叫新免竹城,是吗?”池田辉昌领主问。
竹城迅速地瞥了一眼这大人物的脸,然后尊敬地把目光转向地面。“是的,老爷,”他清楚地回答。
“新免家族是赤松家族的分支,赤松正德,这你清楚,曾是这个城堡的领主。”
竹城的嗓子发干了,一时答不上话来。他从来就认为自己是新免家族的败家子,从来就对大名没有特别的敬畏。不过,对自已有辱先祖名声的行为,还是感到羞耻,他的脸在发烧。
“你的所作所为是不能饶恕的,”池田辉昌用严峻的口气说着。
“是,老爷。”
“我要惩罚你的行为。”他转向泽元和尚问道,“我的部下青木田蛇卫门未经我的许可,曾答应如果你抓到这个人,你就有权决定和执行对他的处罚,这是真的吗?”
“我想你最好直接问一下青木田蛇卫门。”
“我已问过他了。”
“那你认为我是撒谎?。
“当然不是。青木田蛇卫门已坦白了,我要的只是你的证实。因为他是我的直接部下,他的应诺也是我的应诺。这样的话,即使我是这块封地的领主,我也无权按我的意愿去惩罚竹城。当然,我不能允许他不受惩罚就溜之大吉,但如何惩罚,那得由你来定。”
“好,这正是我想说的。”
“那么,我想你已考虑过了,我们把他怎么办呢? ”
“我想这个犯人应在——怎么说呢?——应在‘困境’中呆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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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具体的办法是什么?”
“我相信这儿,就在城堡的某个地方,有个长期谣传闹鬼的地方。”
“是的,有一个。仆人们拒绝进去,随从们一直避着,所以那地方就没用啦。我现在已不管那地方了,再打开那屋子也无必要。”
“但你想没想,你,池田辉昌,德川王国最强的大名之一。在你的城堡中,竞有一个地方长期没有光照? ”
“我还从来没这样想过。”
“但别人却这样想。这关系到你的权威与尊严。我说应该让那间房子也有光亮。”
“嗯。”
“如果你允许我用那间屋子,我就把竹城放在那儿,直到我能原谅他时为止。他已在黑暗中过了好久啦。听到了吗?竹城? ”
竹城一声不吭,但池田辉昌笑了,并说:“很好。”
很明显,从他们和睦的关系看来,和尚那天晚上在庙中对青木田蛇卫门讲的都是真话。他与池田辉昌,两个禅宗信徒,真是好朋友,好得象兄弟一样。
“把他送到新居之后,何不来茶室与我用茶? ”池田辉昌问起身要走的和尚。
“啊,你是想在茶道上再次表明你是如何笨拙么?”
“那不太公平,泽元。这些日子我已开始悟到诀窍啦。过一会儿,我要叫你看看,再也不是那个莽撞的小卒啦。”池田辉昌说完退到了内屋。
城堡主楼高处,终年一片漆黑,那闹鬼的房间就在这黑暗之中。这儿与世隔绝,没有春夏秋冬的交替,没有日常生活的声音。有的只是小灯一盏,照着面如土色的竹城。
竹城在读着孙子兵法。凡读到特别感兴趣的句子,他就象唱歌似的,读了一遍又一遍。
眼睛模糊了,就用身边碗中的清水洗一洗,灯芯毕剥发响了,就用手拨一拨,桌子四周堆着山一样的书,有些是中文的,有些是日文的,有佛经,也有日本史。竹城实际上是被埋在了这些书中。这都是从池田辉昌领主那儿借来的。
泽元和尚在把他独身监禁时,曾说:“你能读多少,就读多少。把这间小室当成你的母胎,准备新生。这些是历代圣贤开拓的知识源泉,是照亮你愚昧内心世界的灯塔。”
竹城不再计算天数,已有好长时间了。冷了,就是冬天,热了,就是夏天。他不可能比这知道得更多,室内的空气总是一佯,阴湿而霉臭,季节对他已失去了意义。但不管怎么样,他的态度慢慢积极起来了。下次燕子再到塔楼炮眼中筑巢时,那就是他在母胎中的第三个年头。
“我就要有二十一岁了,”他自言自语着。被悔恨的心情所俘获,他开始象哀悼似地呻吟起来,“在这二十一年中,我做了些什么呢? ”早时的记忆有时缠住他,使他淹没在悲伤之中。他有时嚎啕,有时呜咽,有时乱打,有时乱踢,有时则象小孩一样地抽噎。
终于有一天,他听到了燕子又回到了塔楼檐下,春天又一次从海上飘来了。
燕子来后不久,有一个人的声音,一个很奇怪的、震得耳朵有点发疼的声音问道:“竹城,还好吗?”竹城听出是泽元和尚的声音。
“我刚做完一次旅行回来,”泽元和尚说,“你在这儿已是第三个年头啦,我断定你在这母胎中被怀了这么长时间之后,一定长得很好下。”
“谢谢你的好意,泽元。我现在已明白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怎么感谢你才好呢? ”
“谢我?”和尚不相信地说着,然后笑了起来,。虽然你在这儿无人交谈,但你还是学会了象人一样地讲话。好,今天你就离开这个地方。人虽离开,但把那些圣贤的话要牢记在心。当你在外面与你的同伙呆在一起时,你需要它。“泽元和尚这次首回拜会池田辉昌领主时,就把竹城带去了。简单寒喧之后,池田辉昌不失时机地要竹城在他手下尽武士之职。
竹城拒绝了。他感到十分荣幸,他解释说,但他感到现在就在大名身边尽职不是时候。‘如果我在这座城堡中作武士,就会象以前人人传说的那样,那间屋子里就会真的天天晚上闹鬼。“”你力什么那样说?难道他们一直要与你作伴? “
“如果你端一盏灯仔细检查一下那间屋子,你就会看到门上,梁上布满了小黑点。初看上去象油漆,其实不然,那是人血。很可能是我祖先赤松家族的血,是在他们战败时流下的。”
“嗯,你可能说得很对。”
“看到那些血斑使我激动。我周身热血在沸腾、在想象着我们祖先的情形。他们曾是这儿的统治者,他们的灵魂还在秋风中飘荡。”
“我的血管中流着与祖先一样的血,”他继续说着,眼中流露出紧张的神情。“虽然我不配,但我还是那家族中的一员。如果我呆在这个城堡,那些死鬼可能闹事并试图接近我。但更可怕的是他们可能会引起动乱,甚至是又一场流血。我们不是处在一个和平时代。”
池出辉昌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离开这儿是好些。但你到哪里去呢?准备回宫本村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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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城微笑着说:“我想一个人去外面转一转。”
“我明白了,”他转向泽元,接着吩咐道,“给他一些钱和合身的衣服。”
泽元和尚鞠了一躬:“让我谢谢你对这个孩子的仁慈。”
“泽元,”池田辉昌笑着,“为一件事情谢我两回,这可是第一次。”
“我想是的,”泽元一笑,“大概也是最后一次。”
“趁年轻,让他出去漫游一下也好。”池田辉昌说,。但他现在是,象你所安排的,是作为一个新生儿出去的,他应该有个新名字。就叫宫本吧!这样他就永远不会忘记他的家乡啦。从现在起,竹城,你就是宫本。“竹城双手自动放在地板上。掌心向下,深深地鞠了…躬,”是,老爷。“
“你的教名也应该改一改,”和尚插话说,“为什么不把‘竹城’念成‘武藏’呢?反正写法都是一样。这样更好,表明你从再生之日起一切都是新的。”
池田辉昌这时情绪很好,他热情地点头赞成。“宫本武藏,好名!好名!我们要为此干杯!”
第十一章
他们移进了另一间屋子,米酒准备好了,竹城与和尚陪领主一直喝到深夜。一起喝酒的,还有领主的几个部下,和尚高兴了,站起来跳起了古代的舞蹈。他跳得很好,那逼真的动作创造了一个想象中的极乐世界。竹城,不,现在是武藏了,用赞美、尊敬与欣赏的眼光看着,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香甜的米酒。
第二天,他们双双离开城堡。武藏迈出了他新生活的第一步,开始修行与习武。在三年的监禁中,他领会了孙子兵法的要旨,他要去实践了。泽元和尚有他自己的计划,他决定在乡村中漫游。当他们到达高墙外的小镇时,武藏认为要分手了,但和尚却抓住他的袖子说:“有个人,你想见一见 吗?”
“谁?”
“荻根。”
“她还活着?”他迷惑地问着。就是在睡梦中,他一刻也未忘记那象慈母般疼爱自己的姐姐。
和尚告诉他说,三年前,当他劫狱时,荻根真已被转移走了。虽然给她定不了什么罪名,但还是不准她回老家生活。自那时起,她就呆在佐兴一个村子的亲戚那里,现在她在那儿过得很好。
“你不想见她一面?”泽元问,“她很想见你。我在三年前告诉她,叫她最好是只当你已死了。因为在某种意义上,你是死了。我还告诉她,三年之后,我会给她带来个新弟弟,与以前的弟弟竹城不同。”
武藏双手合在前额,就象在佛祖面前祷告一样“你不仅照顾了我,同时也救了荻根。泽元,你真是个好心人。我想今生已无法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让我带你去见她,就是对我的一种报答。”
“不……不,我想我不应该去。从你这儿听说到她就跟见了她一样。”
“你自己一人去见见她吧,一小会儿就行。”
“不,我不想去。我确是死啦!泽元,我确实感到了新生,我认为现在还不是回首过去的时候,我现在该做的是向前走、向未来走,我现在只仅仅找到了我该走的路,我要增进学识,我要自善我身。如果我取得了一些进展,我可能会歇一口气,回顾一下过去。但不是现在。”
“我明白了。”
“我觉得用言语很难表达,但我希望你能理解我。”
“我理解。能如此严肃地对待你的目标,我很高兴,望你能一直遵循自己的决断。”
“现在我们要分别了,但有一天,如果我不曾在中途被人杀死,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是的,是的,如果再有相遇的机会那可千万别错过。”
泽元转过身去,走了一步,又停下来说:“啊,对了!我还要提醒你,老寡妇与权叔在三年前已离开宫本村到处找你和小津。他们说不报此仇,誓不返村。他们可能会对你有些不方便,但我想他们惹不下什么真正的麻烦。别把他们看得太重了。”
“啊,还有青木田蛇卫门,我想你可能还不知道这个名字,他就是当时负责追捕你的官兵头领,大概与你的事有关系吧,自那之后,那荣耀的武士使自己丢尽了脸,他被永远辞退了在池田辉昌领主身边的职务。毫无疑问,他也在四处乱转。”泽元变得严肃起来,“武藏,你的脚下很不平坦,行走时千万小心。”
“我会尽量小心的,”武藏笑了。
“好了,该说的我都说了,我要上路了。”泽元转过身向西方走去,他再也没回过头来望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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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多保重,”武藏在后面喊着,站在十字路口一直看到和尚的身影消失为止。然后,独自一人,走向东方。
“现在,就剩这柄剑了,”他想着。“这是我在世上的唯一依靠之物。”他握住剑柄,喑暗发誓,“我要按它的原则生活,我要把它视作我的灵魂。我要学会把握它,使自己变成一个更有智慧更臻完善的人。泽元信禅道,我信剑道,我要比他变得更好。”
他想他毕竟还很年轻,一切都还不晚。他步伐坚定而有力。眼中充满青春与希望。他不时抬起帽沿,注视着下方那通往未来的,人人都要走过的、人生未知之路。
事实上,他并未走多远,他还在姬路郊外。阳光下,他看见一个女人从桥那头向他奔来。
“是你!”小津叫着,扯着他的袖子。
武藏大惊,几乎喘不过气来。
小津责备地说:“竹城,难道你忘啦?你不记得这座桥吗?你不记得我答应过在这儿等你,不管等多久吗? ”
“你一直在这儿等了三年?”他惊讶地问。
“是的,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