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野鸡?你忘了今天早晨要去见个重要人物吗? ”
“哦!那我可不太担心,他看来不是那种会害人的人。”
“昨天晚上刚跑到我这儿时可不是这个样子,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没有,只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不知怎么办而已。”
“我当时也不知如何是好,特别是听到你讲出了你师傅的名字之后。”
“你是怎么认识武藏的?”
“我们是一个村的。”
“就这些?”
“就这些。”
“那太有趣了。我可不明白你为什么只是听说一个同村人到此后就那样惊叫起来。”
“我叫得厉害吗?”
“你怎么只记得我作的事,而把你的全忘了呢?不管怎样,那时我吓住了。如果只是几个普通人对我师傅一个,那我是不会担心的,但听说那四个人全是高手。我听到笛声后,想起了你在城堡,所以我想见领主本人并向他道歉。”
“你听到了笛声,你师傅也一定听到了,他甚至可能已知道了我就在这儿。”小津的语气柔弱下米,“我每次吹笛时都想着他。”
“那我可听不出来,我只能辨出笛声的方向,顺着这方向来找你。”
“那可是一次不小的功绩——突然闯进屋子,大喊着‘决斗’,把老领主都给惊动了。”
“领主可是个好人。我告诉他杀死了多鲁之后,他并不象其他人那样发疯。”
突然间意识到这是在浪费时间,小津匆忙向大门走来。“这我们以后再谈。现在要紧的是找到武藏。柳生石秋西在听了你说的那些之后,说他愿破例会见武藏本人。”
小津面庞如花,光彩照人。现在的她,也不是那双目茫然地坐在七宝寺台阶上的那个小津了。那时她无爱无恨,现在她爱比海深。在武藏的心灵深处,有两个争吵着的声音,一个说不能向这种情感屈服,一个说如果那样就傻瓜透顶。武藏似乎看到他面前摆着两条道路,一条漆黑一团,一条一片光明。
小津哪知武藏就在眼前?她已迈出大门数步。回头一看,见条太郎好象在地上拣着什么东西。
“等一等,”他激动地叫着,“你看。”
“一块脏布,要它干什么? ”
“对,是的。”条太郎拿住手巾的一角给她看。‘我记起来了,这是我们在奈良住的那家一个寡妇给的。看这儿,写着一个’林‘字。“”你认为武藏总在这附近吗?“小津发了疯似地四下张望。
“你往哪儿去?”条太郎跟在后面问。
“武藏刚走!”
“他在哪儿?”
“就在这儿。”
“我没看见。”
小津这时已瞥见了武藏的身影,但只欢乐了片刻,武藏越跑越远。树林前面有座小山。条太郎这时发现了武藏。“他在那儿!”当他们跑到山脚下时,武藏的背影已清晰可见。但离他们离他们却已太远,听不到他们的叫喊了。小津在后面拼命地追着,尖叫声响彻整个原野。武藏又看不见了,他又钻进了另一片树林。
“他疯啦!”怎么能这样离开我们?“条太郎直跺脚哭着。
小津靠在一棵大树上,泪涌如泉。这样深沉的爱——可以牺牲一切的爱都拴不住他。她迷惑,她生气。她知道他的目标,也知道他为什么要避开她,这原是在鼻田桥相会那天就知道了的。她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他要把她当作实现目标的障碍?为什么他的志向有了她之后就一定会削弱呢?
或许这一切只是个借口?真正的原因是他并不十分爱她?但……但……当她看见他吊在七宝寺前的古树上时,她就看出他不是那类会对女人撒谎的人。如果他不爱她,他会直说的,但事实上那天他在鼻田桥上说的是他十分爱她。
他这次为什么不留下一句话?她越是生气,就越被对他的爱所占有。
条太郎在咕哝着:“有个和尚来了。”小津顾不上理睬。此时已近正午,天空深蓝碧透,和尚从远方走下山坡,看上去真如走下云端。当和尚走近大栗树时,看到了小津。
“这是怎么回事?”和尚叫着。听到了他的声音,小津吃惊地睁开一双红肿的眼睛。“泽元!”在此时此刻,泽元和尚真如救星下凡1她真不知自己是不是在梦中。
泽元和尚与柳生家族一直有着友好的交往。当他还十分年幼,在大德寺清扫厨房和做大豆糊的时候就认识了柳生石秋西。近来泽元和尚在南总寺呆了一段时间,他在那儿写了一封信向柳生石秋西与宗德问好。不久前收到一封回信,柳生石秋西邀他来城堡一叙。对泽元和尚说来,柳生石秋西的邀请在任何情况下都很难拒绝。这次见信中提到小津,这更使他欣然应邀。
泽元和尚、小津和条太郎向柳生石秋西的住宅走去。泽元和尚问了小津许多事,小津告诉了他一切。当她讲完之后,和尚说:“你是要我给你点指引?”
“不,我己选定了要走的路,否则就不会离开七宝寺。我还是决定要找到武藏。我想问你的是,这样会不会给他带来什么麻烦,或是会给他带来不幸?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我就要做点别的什么了。”
“这是什么意思?”
“现在不能告诉你。”
“小心!小津?”
“小心什么?”
“虽然光天化日,但死神就在眼前。”
“我——我不知道你又是什么意思?”
()
“料你不知!单恋是最可怕的。”泽元和尚笑了起来。
小津生气了,她刚才好象只是与空气讲了半天。她想,这和尚从没恋爱过,一个从未爱过的人当然无法理解她。她对他解释爱情就有如他对她讲释禅道。小津不再说话了,她离开了和尚,对条太郎说,“我们走!”
和尚见他们两个朝一边的小道走去,便在后面大叫起来:“你们难道不去向柳生石秋西告个别吗?”
“我在心里向他道别,他知道我不愿在这儿长呆下去。”
泽元和尚翘首望天。“我无能为力了,就是佛祖本人也救不了女人。”
“再见!泽元!”小津说,“我在这里向柳生石秋西鞠躬啦!你愿代我向他道个别吗?”
“哎!我开始怀疑我们这些和尚了,是不是我们疯了?无论走到哪里,碰到的人都在匆匆忙忙拥向地狱。”和尚扬起了手,十分庄严地说,“小津,如果遇难,就喊我的名字!常想我,常喊我。能走多远就走多远,路上一定多加小心!”
第二十七章
淀河绕过京都南面的桃山(伏见城堡所在地)经山城平原,直流到大坂城堡的城墙外边。由于这水路的直接相连,京都的每一政治涟漪都会在大坂引起反响。在伏见城堡中,别说是一位大坂的将军,就是从大坂来的一个普通武士的一句话,都会被认为是对未来的预兆而上报。
在桃山周围,一个巨大的扩建工程正在进行。德川家康要改变那曾在丰臣秀吉统治下繁荣一时的生活方式,在他去关西地区旅行期间,准备住在伏见城堡。丰臣秀吉的儿子丰臣秀赖仍占据着大坂城堡,正拼死想恢复失去的权势。旧与新的冲突到处可见:在河中行驶的船上,在路上的行人中,在流行的歌曲里及那些寻找差事的武土嘴边,都反映出来了。
用船运来扩建城堡的石头在河边堆成了山。其中,大多为三、四尺厚,五、六尺见方的巨岩,烈日一晒,咝咝作响。虽然已是初秋了,但炎日酷热使人们觉得还在三伏天中。在中午的高温下,两个刚歇下的劳工唠起了家常。
‘你看会打仗吗?“
“为什么不会?没有哪个能把局面真正控制住。”
“你可能说得对。大坂的将军们好象要把所有的浪人都召集起来。”
“他们会的。我还听说德川正从外国船上买武器。”
“既如此,他为什么又把孙女儿泉姬江嫁给丰臣秀赖呢?”
“那我怎么能知道?他总有他的理由。我们这样的老百姓哪能知道他脑子里的东西?”
这劳工的话一点不假,就拿扩建城堡来说吧,真正的原因下层老百姓根本不知道。他们认为德川家康是要常住伏见城堡了。事实上,这只是德川王朝宏伟规划的一个组成部分。 同样巨大的工程正在江户、名古屋、骏河、彦根及大津等十几个城堡同时进行,其目的皆在扩大政治势力。命令大名们承担各种各样的建设工程是德川控制大名的办法之一。由于没有哪一个大名强大得可以拒绝不干,这就便得那些大名们一天到晚忙于建设而不致于闹事。当然,扩建工程还有另一个目的,那就是要得到老百姓的支持。大家都有工做可使老百姓直接或间接地受益。
只是伏见城堡一地,光向外扩展城墙就雇了劳工近一千名。这样一来,大批的妓女及商贩都拥进了工地。
“西瓜!谁买西瓜?”每天到这儿卖瓜的那个农家姑娘又来了。她一到这儿,总想让这些劳工多买点。
“过来,我要一个,如果不要钱的话。”
开张不吉,有点丧气,姑娘向坐在两块大石头中间的年轻人走去。那年轻人背靠一块大石头,脚蹬一块大石头,双手抱膝而坐。
“买西瓜吗?”姑娘并不抱多大希望地问。
青年人面容消瘦,双眼下凹,皮肤被晒得又粗又黑,但比较亲近的人仍能认出他就是本位田复又钵。他数了几个铜钱给了卖瓜姑娘。
过了一会,一个同伙站在他面前的石头上对他说:“复又钵,你脸色发青了。吃不下去还买西瓜干什么?”
“我是给你们买的,”复又钵回答说,“我不能干,让你们多干,受累了。”
“好,有气派,伙计们,吃西瓜!”
他们把西瓜在石头上砸开,一会儿就报销了。刚吃完,一个监工的武士跳上岩石吼道:“开始干活。”
工地上又响起了劳动号子声。
复又钵仍在发烧,他双手托住头,只听得号子声在耳里如蜂鸣一般。只剩下他一个人在这儿了,他又陷入了沮丧的胡思乱想之中。不知过了多大一会,只见有个戴大斗笠的武 士走了过来。“怎么回事?”那武士问。
“可能中暑。”复又钵回答了一声。
“很厉害吗?”
“比刚才好了一点,但头仍很昏。”
“我给你一点药,”那武士打开一黑漆药丸盒,拿出一些红药丸,走过来塞入复又钵的嘴里。
“一会就会好的,”他说……
“谢谢。”
“你就在这儿歇着吗?”
“是的。”
“那就帮我做点事。谁要是来这儿,扔块石头报个信,好让我知道。”
那武士走开去在一块石头旁坐下来,拿出一支毛笔,又把一个本子摊在石头上,然后开始画着什么。在大斗笠下,那一双眼睛来回移动着,他看得很仔细,画得也挺仔细,第 一页画下了城堡的俯瞰图,又在第二页上开始画城堡的路线图。
“喔——唷!”复又钵轻声叫着。工地检查官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站到了画图人身后。复又钵觉得真是罪过,怎么没及时发现向那年轻武士发个信号呢?现在一切都晚了。
“你在于什么?”检查官质问着把本子举在空中,“让我看看这个。”
“你无权干涉。”
“这正是我的责任,我受命调查一切可疑分子。谁叫你画的?”
“我在研究城堡地形,以供将来参考,有什么错?”
“这里到处都是奸细,他们都可以找到这样的借口。随我来。”
“你说我是罪犯?”
“住嘴!跟我走就是!否则我就把你绑起来。”
语音未落,对方先下了手。画图武士一手抓住检查官的脖子,一手抓住他盔甲的下沿,呼地一声把他抛向一块大石头,可怜这检查官的脑袋象西瓜一样被砸开丁。复又钵吓得 赶紧捂住眼,那画图武士却镇静如常,这一切都发生得如此之快,工地上几乎无人觉察。但站在高高脚手架上的木工总监看见了这一切。他发现画图武士要跑,命令在他下面喝茶的士兵采取行动。
“奸细!大坂的奸细!”
“杀死他!杀死他!”
扛石头的,担上的都一齐大叫,仿佛“奸细‘就是他们的敌人。一时石头从四面八方向”奸细“飞来。
五分钟之后,工地恢复了平静。两个卫兵站在那被捆住的武士身上,其中一个说:“他十有八九已经死了。就放在这儿,等地方行政官来处理。”那个卫兵四下一看,发现了复又 钵。“喂!那儿坐着的,看住这个人。如果他死了,那没一点关系。”
复又钵听到了这些话,但脑子却怎么也反映不过来。他象刚刚做了场恶梦。
“生命是这般脆弱,”他想着。“几分钟前他还在聚精会神地画图,可这会儿已经死了。”小时候的朋友宫本武藏所走的路也会导致这样的结果吗?这血淋淋的武土之躯使他觉得自己原先那种要赶超武藏的欲望简直是愚蠢的。
真吓死人,他觉察到那死了的武士在动!不一会,他见那武士伸出手象龟爪子那样抓住地,头与身子都抬起了一点,把绳子绷得更紧。
复又钵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垂死的入竟拖动着后面拴住绳头的四百多斤重的石头,一寸一寸地在往他这儿挪!一尺,两尺,这是神一般的力量,没有哪一个扛石头的大力土可以做到这一点,别看他们有时吹嘘说某某一个人可以顶十个、二十个人的力量。这是一个已躺在地狱门槛边的垂死之人的超凡之力,是普通血肉之躯所不能及的。
那要死的武士喉咙中在咕哝,拼命想说出点什么,但却怎么也说不清。复又钵好不容易辨出一种声音是“请你……”,还有一种声音是“求求你。”真正说话的只是那一双眼睛,那双眼睛一直哀求地盯住他。复又钵看着那武士眼中流下最后一滴死亡的泪,接着便垂下头,永远停止了呼吸。一大群蚂蚁爬进了亡灵蓬乱的发中,几个蚂蚁甚至钻进了那积着血块 的鼻孔里。
这人到底求他干什么呢?复又钵觉得自己该尽点义务。他刚才还吃过武士给的药,但检查官过来时自己怎么又没发现呢?难道这一切是注定要发生的?
复又钵摸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