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非一直在追问她,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很不可思议的是,那一夜什么都没发生。她躺在车上睡着了,而他竟然没有叫醒她,就让她这样睡着。
她是被鸟儿唧唧喳喳的鸣叫声吵醒的,张开眼睛,就看到他沉睡的面容浸润在金色的晨曦中,如此的安静。
他靠着座椅就睡着了,而她身上还盖着他的西装外套。他们的车停在湖边,司机早已不知去向。
她有些恍惚,只是愣愣地看着他,看着他阳光下的睫毛,看着他安静的侧脸。他的嘴唇很漂亮,不过很薄,据说有这种薄唇的男人往往薄情寡义……
直到他醒过来,她才仓惶地别过脸。他看着她半晌,仿佛若有所思。他没有说什么,她亦静默无言。车子里安静极了,只听到鸟儿婉转的鸣叫声,又是新的一天。
“你住在哪里?我送你。”他的脸上略有倦容,微微舒展了一下肩颈,便打开车门,坐在驾驶座上,发动了引擎。
她说出了一个地址,可是出口后便后悔了。她不该告诉他的,这就意味着往后的日子里她或许要跟他纠缠不清。
可是,就算她不说又有什么关系?在这个世界上,如果真心要找一个人,大约总能找得到。
如同他对于她。
无论她心里怎么期望,对着上帝如何祷告,他的车依旧每天如是出现在学校侧门等她。
而她没有权利说不,当初没有,现在更没有。
然后他会选择一家环境幽雅,但是地段偏僻的餐厅就餐,吃完后将她送到离“绝色”最近的那条马路上,坐在车里看着她走进去。天天如此,风雨无阻。
他不铺张,不宣扬,不刻意,就这样安安静静、无声无息、准时准点出现在她面前。每次他的言语都不多,甚至很少与她眼神交汇,不说话的时候更是气质冷峻,让人无端地害怕,却又不敢逃离。
他风度翩翩,彬彬有礼,从未有过逾矩的举动,甚至连她的手都不曾碰过,依旧让她草木皆兵。
他好像变成了她的影子,一个巨大的、黑暗的、安静的影子。又像太阳下的那块乌云,不太大,也不太小,却恰好遮住了她所有的明媚。
她不相信他不需要应酬,名利场上多的是风花雪月。她的消息再闭塞也知道,他行事向来低调,却从来没少过绯闻缠身。可他就是有时间、有耐性、有兴致将这场实力悬殊的追逐游戏持续下去,并且乐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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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的累了,这种旷日持久的精神压力令她筋疲力尽、几欲崩溃。她现在宁可他对她凶相毕露,如她最初所想的那般强取豪夺、吃干抹净,也好过让她每天对着他貌似谦和的绅士风度风声鹤唳、战战兢兢。
有时她真的怀疑,他是不是故意这样待她,以此来折磨她那可怜的,紧张得如同丝线一般的神经。
“你最好好像瘦了一些。”阮劭南放下酒杯,单手撑着下巴,凝目望着对面瘦得几乎一阵风就能刮走的人。
“学习太辛苦了吗?还是夜总会的工作不顺心?”他今天的谈兴似乎很高。
学习怎么会辛苦呢?未曦幽幽地想,那是她千辛万苦得来的机会,就算真的苦,对她来说也是甜的。
至于工作,这要感谢他的福荫,她和如非自从离开孤儿院就没有这么好过。
所以你看,老天是公平的,让你失去某些东西的同时,总要给你某些补偿,即便杯水车薪。
“或许,你下次可以试着陪我吃饭的时候,不要把‘勉强’二字这么清楚地写在脸上。”
她浑身一颤,猝然地抬起眼睛。可是他并没有看她,所有的心思似乎都放在了面前那块牛排上,刚才的话仿佛只是随口说说,未曾过心。
可是,风却在这一刻息止了,空气如同冷冻的泥块,就此凝结了。连氧气都变得有些稀薄,让人难以呼吸。
“再过一个月就是寒假,你有什么安排?”他换了个话题。
“导师组织一队学生去丽江写生。”她低声说。
他沉吟片刻,说道:“不如去欧洲吧,巴黎怎么样?我过些日子到那边出差,我们可以在巴黎住些日子,顺便介绍巴黎美院的教授给你认识。”
就此尘埃落定,他甚至都没有问她愿不愿意。
这算什么?
“时间差不多了,走吧。”他将餐具放在桌子上,用餐巾优雅地擦了擦唇角,然后掏出卡递给侍应。
未曦低着头,看着自己握着刀叉发抖的手指。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忍,一直在忍。
可是现在,她真的忍不下去了,她对他彻底认了输。她宁肯他给她一个痛快,而他却如同一保戏耍老鼠的猫,又像一个狡猾的刽子手。他将她的神志折磨得血肉模糊,呼救无力,却刻意延长了处决的时间,唯独保留了屠杀的权利。
这种如临深渊的感觉,让她快要承受不住了。
“差点忘了……”他忽然将一个首饰盒推到她面前。
未曦霎时愣住了,还没有从惊讶中回过神来,他就径自打开盒盖,里面是一条闪闪发亮的钻石项链,吊坠的款式非常独特,好像一把精致的钥匙。
他将项链拿出来,走到未曦身边亲手戴在她脖子上。未曦皮肤白,越发衬得钻石夺目。
餐厅里客人不多,大家纷纷侧目,只觉得这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而男人英俊华贵的外表和俯身的姿态,令所有女士羡慕不已。有个老人看着他们微笑,仿佛在对未曦说,孩子,你看,你有多幸福。
真的幸福吗?
未曦有些僵硬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而他依旧风度翩翩,安适如常的脸上没有丝毫尴尬,甚至连笑容都没有,淡漠的神色如同那天的潇潇冷雨。冰冷的嘴唇贴在未曦同样冰冷的额头上,两个人的寒冷,如同荒原一般绝望。
未曦转过脸,窗外华灯初上,路人南来北往。有人结伴而来,有人嬉笑而去。只有她,独自坐在一片荒芜的旷野中,举目四空……
未曦走进化妆室的时候,如非正对着镜子补妆。一抬头,就看着未曦把脸搭在她的肩膀上,疲倦得像只没有脚的小鸟。
“今天还是接你放学,陪你吃饭,送你上班,默默无言三部曲?”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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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不过头点地,他到底想干什么?”如非有些义愤填膺了。
未曦苦笑一声,“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或许,他是想用这默默无言三部曲逼疯我,然后把我送进疯人院。可惜他不知道,其实我是只‘小强’,外表柔弱可欺,精神强悍无比。”
“哈哈……”如非干笑两声,“一点都不好笑。”
未曦想,这的确不好笑,尤其是你自己置身这个冷笑话之中。
如非忽然想起了什么,“未曦,今天是小雯的头七。”
未曦一怔,是的,今天是小雯的头七,殓葬费还是她们和其他几个姐妹一起凑的,她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事忘了?
“她的骨灰呢?”未曦问。
“被老吴拿走了,没有联系到她的家人。老吴刚从北京开完画展回来,一听说就赶来了。一个老男人,抱着小雯的骨灰哭得跟什么似的,让人看着都难受。”
莫如非点燃一支香烟,揉了揉眼角,“他走的时候,一边哭一边说,要带小雯去北京看看天安门,看看长城,这是她生前最大的心愿。真没想到,他对小雯是真心的。可惜,她没福气……”
她非说不下去了,只是狠狠地吸烟,指间火光明灭,在寂寂的黑夜里看着,好像一滴红色的眼泪。
第五章 高贵的野狗
如非说,池陌是条离群索居的野狗,又高贵,又自由,可是身上……却背负着难以想象的伤口。
※ ※ ※ ※ ※ ※
夜深了,城市的夜空依旧看不到星光。未曦拿着垃圾袋一个人来到夜总会的后巷。这里大概是整个城市最黑暗的地方,除了偶尔能看到几个蜷缩在角落里的乞丐和觅食的老鼠,连月光都不愿降临。
将垃圾放进焚烧炉,浇上汽油,点燃一根火柴扔进去,整套程序驾轻就熟,这是她在酒吧的工作之一。
当跳动的火焰映红了她的双眼的时候,陆未曦抬起头,她不知道自己在看些什么。或许,她什么都没看,只是这个动作已经成了习惯。
一个化解悲伤的习惯。
这个城市的黑夜太漫长了,如果不为自己点亮黑暗,谁又能拯救你?
她拿了如非的香烟,点燃一根,轻吸一口,味道比想象的还要辛辣。她将它放在西边,然后从一个袋子里掏出一叠画纸,画纸上是一张张栩栩如生的鲜活面孔。
小雯、CoCo、阿枫……还有如非和她自己。这是她到“绝色”上班之后,给每一位结识的朋友画的。
城市的夜风拂过指间,有冰冷的触感。嫣红的火苗在夜风中婆娑起舞,风声暗哑,被风吹散的灰烬好像黑色的蝴蝶,在茫茫的黑夜里翩翩而飞。
她看着画纸上小雯年轻而忧郁的脸,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与如非一样整日烟不离手。只是,她抽烟的样子很伤感,那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表情。
所以,自那时便有了某种预感:这样的女子,无法在世上走得太远。
未曦轻轻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如非的香烟。Mild Seven,她只抽这个牌子的日本烟。
记得如非说过,香烟跟酒精一样,可以在灵魂抽离的瞬间堵住记忆的伤口,如果你不在意饮鸩止渴的话。
真的这么好用吗?
未曦疑惑地将一根香烟放在嘴边,刚想点燃……
“喂,你不要命运!”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嘴边的香烟就被人蛮横地抽走了。
然而这个不速之客只是微笑,没有回话。黑色外套随意地搭在肩上,将那根夺来的香烟用手护着点燃。艳红的火光映着他细碎的黑发和晶亮的瞳仁,男人的瞳发也仿佛成了红色,更衬得他不似人类,倒像极了传说中的堕落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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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曦有些震动,早就知道他是个异常英俊的男人。可是在这样凄凉的夜晚,这样萧瑟的背景中看到他,心中依然悸动。
他走过来,站在她身边,与她一起望着熊熊燃烧的火光。未曦在烟火之外,闻到一丝独特而干爽的气息,如同深厚的大地。然而他转过脸来,对着她微笑,那目光,那姿态,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邪气。
这个男人身上竟然可以同时存在清洁和不良两种质感,着实令人费解。
“卖烟给你的人一定是个帅哥。”池陌笑的时候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白天看着很帅,很干净,让人有想要跟他接吻的欲望。可是晚上看着,却好像某种猎杀时的兽类,森森税利。
“呃?你怎么知道?”
“有哮喘的人不能抽烟,这个常识你从小就知道了。如果不是帅哥,你怎么会这么拼命?”
池陌忽然将一张俊颜贴近了看她,坏坏地笑着,“我猜得对不对?”
“完全错了,烟是如非买的。我哪知道那人是圆是扁?”未曦向后退了一步,从相识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喜欢这样来逗她。虽然早就知道他的脾性是虚张声势,连带玩世不恭。不过跟一张漂亮的脸靠得这么近,总会让人心跳加速。
“咦,脸红了?”
未曦又退了一步,分辨道:“那是因为你靠得太近了。”
可未曦越是心慌,池陌就越是愿意使坏,偏偏要贴着她说话,“好像更红了。”
未曦急忙退了一大步,情急之中没注意脚下,差点被一块木头绊倒。还好池陌手快,一把拉住她。
“都说你靠得太近了。”落在池随臂弯里的未曦,惊魂未定地看着他,脸颊绯红。
“好不,不逗你了,玻璃做的。”池陌忽然正经起来,放开手,接着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袋东西交给她。
“喏,这个给你。”
未曦接过来一看,立刻高兴起来,“哇,糖炒栗子,这全是我的吗?”
池陌顺手捏了捏她的下巴,笑道:“是,傻丫头。”
池陌年长未曦四岁,一直很照顾她,也很疼爱她。不过在未曦看来,这只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因为,池陌是如非的伴侣,虽然如非自己从不承认。
喜欢池陌的人实在太多了,在红灯区混迹的女人几乎没有不知道他的。他像一头漂亮的野兽,每个女人都想拥有。可是除了如非之外,未曦没见池陌跟谁长久过。所以,未曦把如非的矢口否认当作行事低调,以免招人嫉妒。
说起池陌,他的经历即便在这“人才辈出”的红灯区也堪称传奇。
他的父亲是日本在华遗留孤儿第二代,上世纪八十年代带着他的母亲回到日本,被政府安置在新宿靠领公援维持生活。
他在日本出生,在新宿长大,会说中日两种语言,十几岁就混迹歌舞伎町。在那个混杂了各种国籍、语言、阴谋、暴力的地方,跟着一群同为“二种”遗孤的亡命徒,混得如鱼得水。
他打架手黑,触觉敏锐,狡猾冷漠,独来独往。曾经受雇于各种娱乐会场,名为保卫,实则打手。不属于任何组织,却吸引了为数不烽的追随者。
浪子一般的生活,没有明天的职业,这些在女人看来都是很酷的事情,充满后现代主义的颓废感。可是在未曦眼中,池陌也不过是个孩子。
他只有二十五岁,其他二十五岁的男孩子都在做什么?是否像他一样,时刻活在险恶之中?
如非说过,池陌是条离群索居的野狗,又高贵,又自由,可是身上……却背负着难以想象的伤口。
未曦相信,这或许是他对眼前这个男人最好的诠释。
后巷外有一个废弃的篮球场,未曦每次来这里烧垃圾的时候,都会到这边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说白了,就是偷懒。
此刻她跟帅哥池陌,坐在翻倒的篮球架子上,看着城市幽蓝的天空,吃着热乎乎的糖炒栗子,还真是说不出的惬意。
“你不是在前堂开工吗?怎么有空跑过来送个给我?”未曦摇了摇手里的袋子,说话的时候嘴也没闲着。
“你太久没回去,如非有点不放心,要我过来看看。反正前堂有他们,不用我一直盯着。”池陌捏熄香烟,从未曦手里抢了一个刚扒好的栗子,塞进嘴里。
“自从上次那件事之后,她就有点紧张。怎么样?你在这边还习惯吗?”未曦干脆又给他扒开一个,这人总是喜欢抢别人的。
“都是给人打工而已,没什么习惯不习惯。”
“可你之前一直不肯来这边,尽管魏成豹不止一次招揽你。你一向看不惯他,现在却要在他手下做事?”
池陌漫不经心地说:“我不接受魏成豹的招揽,是因为在他身边做炮灰的几率比其他地方高得多。可是他现在出了比别人高几倍的价钱,我又是个见钱眼开的人,怎么会不心动?”
未曦对他的话不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