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天,黑猫也跳上餐桌,想要得到同样的特权。看到这种情形,灰咪咪又把耳朵贴向脑后,跳到餐桌上方的窗台,等我把碟子放到那儿去喂她。她打定主意,要是黑猫能晋升到在餐桌上用餐,那她就得要求更好的待遇。
这把我给惹火了,我告诉这对活宝,她们的行为很惹人厌,她们要吃就在地上吃,否则就准备饿肚子吧。
然后灰咪咪就开始离家出走,接连好几天不吃不喝。她整个白天都待在屋外,然后是一天一夜不回家——有一次她甚至两三天不见踪影。若是在非洲的农庄,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就会说:灰咪咪就快要变野啰。而我们将会采取必要措施,大惊小怪地替她穷操心,把她关起来,设法唤醒她家居的天性。但在人口高度密集的英格兰,要变野大概没那么容易。甚至在达特穆尔高地,也总是可以看到在不远处闪烁着某户人家的灯光。
等她下次回来时,我投降了。我在餐桌上喂她,赞美她,而且还有些冷落了黑猫——毕竟她还有小猫跟她做伴。于是灰咪咪重新返回家中,晚上窝在我的床脚下睡觉。而每当她带老鼠回家时,我总不忘略略奉承她一番。
黑猫吃死老鼠。灰咪咪从来不吃。有趣的是,黑猫非要等我看到老鼠时,她才会采取行动。当一具尸体已被我接受,而灰咪咪也得到夸奖之后,黑猫就会从椅子上跳下来开怀大嚼,她的吃相很干净且极具章法。这时灰咪咪会一直盯着她瞧,但却不会去阻止她。不过呢,她倒是曾试着把老鼠放在餐桌或是窗台上,好像是希望放在那儿就不会被黑猫发现。没有一次能逃过黑猫的眼睛:她每次都会爬上去把老鼠吃掉。
然后,有天早晨,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我那天到奥克汉普顿去购物。我一回到家,就看到在地板中央,有一个用绿叶堆成的小圆锥体或是小丘似的东西。灰咪咪坐在它旁边,盯着我瞧。黑猫带着她的小猫窝在扶手椅中等待。她们两个都希望我会注意到那堆绿玩意儿。
我走过去看。在那堆绿东西下面,躺着一只死老鼠。灰咪咪抓到老鼠,把它放在地上当做礼物。但我回家的时间比她预期的要晚多了,这让她有时间去做点儿装饰——或者也可能是在向黑猫示警:少来打这只老鼠的主意。
她想必是到新修过的树篱那儿来回走了三趟,带回来三根野生天竺葵细枝,仔细地把它们搁到老鼠上面。
在我恭维她的时候,她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黑猫——那是一种充满恶意、自觉高人一等、耀武扬威的眼神。
我听说狮子有时会把树枝拖到新捕获的猎物上。这是为了要做记号,为了保护它避开胡狼和土狼,还是要替它遮蔽阳光?
灰咪咪是否在历经数千年的悠悠岁月之后,依然不曾忘却她与狮子的血缘?
但我好奇的是:如果黑猫并没有成为我们家中的一员,如果灰咪咪仍然是我们以及我们所居住的地方独一无二的主人,那么当她步入中年之后,她是否还会费神来向我们献媚讨好?她是否还会发展出这样一套自负虚荣的复杂语言?她是否还会动手去猎捕一只鸟儿或是一只老鼠?我看大概是不会吧。
第九章
返回伦敦的时间到了。我把灰咪咪放出来,让她在后座自由活动,而在接下来整整六小时车程中,她又开始发出那持续不断的单调抱怨声。只有在她打盹儿的时候,我们才能获得片刻安宁。但等她一醒过来,发现自己竟然还待在车上活受罪,又发出一声比先前更加凄厉的恐怖哀号。
在回程中,我发现灰咪咪出现了一种值得注意的现象:周遭的噪音、颠簸的车身和旅途的不适,仿佛还不够她受似的,她竟然还想要亲眼瞧瞧其他车辆逐渐逼近或是迅速退去的骇人景象。我敢发誓,每当碰到这种情况时,她的叫声就带有一种满足的意味。她就像是个精神病患者,可以从恐惧中得到某种快感。
黑猫带着她的两只小猫,安安静静地待在猫篮里,喂小猫喝奶,每当我把手指伸进去摸她的鼻子时,她就会开始打呼噜。她一路上几乎一声也不吭,只有在灰咪咪叫得特别凄厉的时候,她才会张开金口,跟灰咪咪一搭一唱地互相应和。黑猫的叫声似乎是在说:好吧,既然她叫得那么厉害,那显然是事态严重,所以我当然也该一起叫啰。但黑猫通常只叫个几声,就会再度安静下来。
我一回到家,就把两只猫放出来,她们两个马上恢复正常,好像从就来没离开过家似的。黑猫把两只小猫带进浴室,看来她是认为两周大的小猫应该开始受教育了,而她打算把浴室当做上课的地方。灰咪咪立刻爬上楼,把床占为己有。
秋天到了。屋里得开暖气,所以我只好把后门关上。我把猫砂盆放在阳台上,只有在她们吵着要求出去的时候,我才会开门。但她们要求的次数并不多:在天气转冷以后,她们似乎已十分安于室内的生活。
正在发情的黑猫在屋子里横冲乱撞。她在德文郡产下小猫的十天之后,就开始再度发情。她发情的时候,灰咪咪正好出门狩猎。黑猫让小猫待在炉火前的椅子上,走到屋外去找公猫。但由于某种不知名的原因,附近竟然连一只公猫也找不到:大概全都被灰咪咪给赶跑了。在伦敦的时候,黑猫只要开口呼唤,附近的公猫们就会立刻穿过花园,越过围墙,跑到她的身边,但在这里,却连一只公猫也没出现。她得走远一些才行。她先把小猫带到楼上,似乎是认为那儿比较安全,然后她再走到院子入口处,坐在那儿扯起喉咙大声呼唤。不过,她每隔一段时间还是会匆匆赶回来看小猫,因为对黑猫来说,即使是性需求,也无法让她忘却身为母亲的职责。她喂小猫吃完奶以后,又再度走出去。她几乎什么都不吃,成天就待在那儿不停地嘶吼、恳求,一下子就瘦得形销骨立,憔悴不堪。每当我在半夜醒过来时,都会听到她在院子入口附近大声嘶喊。但她终究还是没找到交配的伴侣,不过她倒是渐渐胖了回来,毛色也重新恢复了亮丽。
在我们离开伦敦的短短几个月中,这个区域“猫口”结构出现了重大变化。原来的猫全都失去了踪影。灰虎斑猫不见了,长毛黑白猫也不见了。只有那只较晚出现的灰斑白猫还待在这里。这附近根本找不到其他任何可以跟黑猫交配的公猫,于是灰斑白猫成为下一任父亲,而我们都等不及想要瞧瞧,这次的基因组合又会创造出什么样的小猫。
那年秋季又湿又冷。我到后院去的时候,灰咪咪和黑猫都会跟我一起出去,她们小心翼翼地越过潮湿的落叶,再互相追逐着奔回屋里。她们已开始建立起某种友谊。她们依然不会去舔对方的毛,或是窝在一块儿睡觉。但她们有时候会一起玩一下,不过,通常先想找对方玩的那只猫,往往都是用热脸去贴冷屁股,被“嘶”的一声凶回来,讨个老大没趣。她们每次碰面时都显得十分谨慎,先互相闻闻对方的鼻子——你究竟是敌是友?活像是两个敌人在握手似的。
黑猫的行动变得越来越迟缓,几乎整天都在昏睡。灰咪咪又重新变成家里的猫老大,开开心心地耍她的把戏,拼命地表现自己。
黑猫又在顶楼的房间里产下小猫,而这次我们让她把六只小猫全部留下来。上次屠杀小猫的惨剧,直到现在还让我们感到悲痛不已,这次真的是再也下不了手了。
等小猫大到会走路的时候,黑猫下定决心要做到一件事,她就只有这个要求,而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她得让小猫搬到我的床底下去住。这是因为,顶楼房间老是没人在,害她没人做伴,也没人疼爱,让她非常不高兴。现在是圣诞节,那个念书的女孩正高高兴兴地忙着四处参加宴会。黑猫个性非常固执。她把小猫带到楼下。我把小猫放在裙子上,把他们带到楼下的浴室。黑猫又把他们带回我的房间。我再把他们送下去。她不死心地再把他们带回来。最后我使出了一记杀手锏:我干脆把房门关了起来。
现在是小猫最可爱迷人的时候,但同时你也恨不得赶紧把他们全都送走。小猫在你脚边到处乱蹿,小猫跳到餐桌上、椅子上、窗台上,小猫把家具抓得破破烂烂的。不管你望向何处,都可以看到一只黑色的迷人小妖精——他们全都是黑色的,六只小黑猫,他们那位灰白毛色的父亲,显然没对他们的外貌发挥任何遗传作用。
黑猫待在小猫中间,她毫不懈怠、全神贯注、尽忠职守地紧盯着她的小猫,连片刻也不曾放松。她喝下好多牛奶,远超过她平常的食量。这是因为,每当小猫走到她附近,她就得向小猫示范该怎么喝牛奶。只要有小猫走到盘子旁边,她就会低头吃上几口。我曾亲眼看到,黑猫饱得连一口都吃不下了,所以等小猫一走出房间,她就立刻停止进食,开始舔理皮毛,准备休息。但接着又有一只小猫走了进来。黑猫连忙俯下头去继续大吃,一边还不忘发出劝哄小猫的低沉颤音。小猫走过来,好奇地坐在母亲旁边看她吃。黑猫强迫自己继续吃下去,但速度却放慢了许多。小猫低头嗅嗅食物,显然觉得还是妈妈的奶最好喝,于是他走过去想衔住黑猫的奶头。黑猫发出一声威严的低吼。小猫听话地走到盘子前,象征性地舔了一两口。舔完后,小猫觉得自己已尽到责任,赶紧跑到黑猫身边,而黑猫“砰”的一声躺下来,开始喂小猫喝奶。
黑猫在教小猫用猫砂盆时也非常尽责。她自己才刚到院子里上过厕所,但她还是得训练小猫大小便呀。黑猫爬到猫砂盆里,摆出适当的姿势。她开口呼唤小猫:快看看妈妈是怎么上厕所的。小猫在四周到处游走,但不管小猫有没有专心看,她还是继续蹲在那儿不动。她只要一发现小猫明白了她的用意,就会赶紧走出猫砂盆,坐在一旁,发出“喵喵”轻叫和温柔的呼噜声,鼓励小猫照她示范的动作去试试看。才一点点大的小猫咪模仿妈咪的动作。结果居然成功了!小猫露出惊讶的神情。妈妈慈爱地舔舔小猫。
黑猫生的小猫从来不会随地便溺。事实上,他们就像经过严格训练的孩子们一样,在这方面甚至有些过度焦虑的倾向。小猫在离猫砂盆有段距离的地方玩耍时,会突然发出一声慌乱的尖叫。他毛毛躁躁地赶紧摆出正确的排泄姿势——但接着又是一声慌乱的尖叫,这可不是上厕所的地方啊。黑猫立刻跑过来慈母救子,黑猫催小猫快点跑到放猫砂盆的房间。小猫“喵喵”叫着跑进房间,也许在半途还忍不住撒了一点尿。小猫爬进猫砂盆里,痛痛快快地大肆解放,而他母亲坐在一旁,露出嘉许的神情。小猫的姿势和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在说:喔,我可是一只爱干净的乖小猫哟。小猫爬出猫砂盆,妈妈赞许地舔了舔他,那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自信的轻舔,就好像是慈爱的亲吻。
这只小猫已经没问题了,但其他小猫呢?黑猫又急匆匆地离去,检查小猫们的面孔、尾巴和皮毛,成天忙个没完。等小猫大到快可以送人的时候,他们简直就是满屋子乱蹿乱躲,根本看不到他们的踪影。黑猫像发疯似的在屋子里冲来冲去,沿着楼梯跑上跑下,在房间里跑进跑出。你们在哪里,你们到底在哪里呀?小猫们舒舒服服地窝在一块儿,躲在盒子后面,藏在碗橱里面。不管黑猫怎么喊,他们硬是不肯出来。所以她只好“砰”的一声,在他们附近躺下来,待在那儿半眯着眼替小猫当守卫,以免有敌人或是闯入者跑进来伤害他们。
她把自己给累得半死。小猫们一只接一只地相继离去。一开始她好像根本没注意到,然后她才在瞬间猛然惊觉,身边怎么只剩下两只小猫了。到后来,家里只剩下最后一只小猫了。黑猫将她所有强大丰沛的母爱,全都灌注在这只唯一的小猫身上。最后连这只小猫也离开了。黑猫在屋子里四处狂奔,高声哀号着寻找她的心肝宝贝。但过了一阵子,黑猫突然把这件伤心事忘得一干二净——就好像她体内有某个开关被关掉了似的。她爬到楼上,回到她的老地方,窝在沙发上睡觉。好吧,她大概根本就没生过小猫吧。
然后她又怀了下一胎。小猫,小猫,大批大批连番报到的小猫,硬赖在家里不肯走的小猫。小猫实在是太多了,而在我们看来,小猫简直就跟树上的叶子一样,先从光秃秃的枝桠上冒出来,渐渐变得青翠浓密,然后再枯黄坠落,每年周而复始地重复同样的过程。到家里来玩的客人常会问道:那只可爱小猫咪后来怎么样啦?什么可爱小猫咪?他们全都是可爱的小猫咪啊。
小猫咪,一头浑身裹着透明薄膜、充满生命力的迷你小生物,躺在一摊污血中。十分钟之后,他虽然还是浑身湿答答的,但已经被母亲清理干净,开始咬着奶头吸奶了。过了十天,这个有着一对雾蒙蒙柔和双眸的小不点儿,开始察觉到有某个吓人的庞然巨物俯向他,于是连忙咧开嘴巴,勇敢地发出一阵挑战式的嘶声。若是在野生世界中,在这短短的一瞬间,这个动作就会激活他与生俱来的野性,使他成为一头不折不扣的野猫。但现在情况并不一样,他感觉到人类的手轻轻抚摸他,人类的气息包裹住他的全身,而人类温柔的语声令他感到安心。没过多久,他就毫不畏惧地爬出猫窝,因为他知道周围那些庞大的生物绝对不会伤害他。他先是摇摇摆摆地蹒跚学步,然后开始四处游走,接下来就是满屋子乱跑了。他蹲在猫砂盆里上厕所,替自己舔理皮毛,啜饮牛奶,再抱住一块兔骨当玩具,死都不肯让别的小猫碰它一下。迷人的小猫咪,漂亮的小猫咪,天真稚气、逗人怜爱,活像个小毛球似的美丽小兽——然后他就离开了。他将会在他的新家,在新主人的照料之下,渐渐发展出他独特的个性,但当他跟母亲待在一块儿的时候,他就只是一只小猫咪——但只要是黑猫生的孩子,就必然是一只教养极端良好的出色小猫。
也许,等我们终于狠下心来,送黑猫去“结扎”以后,她也会变得跟咱们家那只可怜的老处女猫灰咪咪一样,在看到小猫的时候,好像根本就不晓得他们到底是从哪儿蹦出来的怪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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