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在没办法拿捕鼠器来对付这么信赖人的生物,但我认为,如果让猫来执行这项任务,勉强还可以算是一场公平的竞赛。但我的猫咪根本就懒得理这些老鼠。有一天,当我走进厨房时,居然看到我的猫咪躺在餐桌上,盯着地板上的两只老鼠。
是不是怀了小猫,就有可能会唤醒她真正的本能?没多久她就产下了小猫,而等小猫大到可以自己走下楼时,我把母猫和四只小猫带到厨房里,拿走所有的固体食物,把他们全关在厨房里过夜。我在天快亮的时候,到厨房去倒水喝,而我一打开灯,就看到我的猫咪慵懒地躺在地板上喂小猫喝奶,一只,两只,三只,四只。在离他们一两英尺外的地方,有只老鼠直起身,但这并不是因为它怕猫,而是被灯光惊动了。这只老鼠甚至连跑都没跑,只是待在原处等我离开。
我的猫咪享受老鼠的陪伴,或至少是可以和平共处。此外,她还顺利化解了楼下一只笨狗对她的敌意。这只不太聪明的狗跑过来追赶她,但她显然不晓得狗是猫的天敌,竟然还傻乎乎地绕着狗腿打转,并发出撒娇的呼噜声,就这样一举收服了狗儿的心。狗变成了她和小猫们的朋友。不过,我有一次发现她对黑暗有着强烈的恐惧,猫是属于夜晚的生物,按照常理推断,她应该对黑暗司空见惯,泰然处之才对。
有天下午,黑夜在瞬间降临伦敦。我当时正站在厨房窗前,招待一位访客喝咖啡,窗外的空气突然变得又黑又脏,街道上的路灯也开始亮起。还不到十分钟,明亮的阳光就转变为全然的漆黑。我们全都吓坏了。难道我们的时间感消失了吗?原子弹终于在某个地方爆炸,受核污染的云朵覆盖了我们的大地,还是我们这最美丽岛屿上的众多死亡工厂之一,因为不慎而让毒气外泄?换句话说,我们是否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了呢?我们得不到任何讯息,只好站在窗前静静凝望。窗外是一片阴沉、令人窒息,如硫磺一般的天空,那是一种带有暗黄色的黑。空气呛得我们喉咙发疼,就好像待在刚用过炸药的矿坑里似的。
四周一片死寂。在那危机四伏的艰困时代,这种宁静的等待是伦敦的第一个征兆,远比其他现象更加令人不安。
在这段时间中,猫咪一直坐在餐桌上发抖。她不时发出声音——那并不只是“喵喵”哀叫,而是一声哭嚎,一种充满疑惑的怨叹。我把她从桌上抱起来,想要安慰她,她挣扎着跳到地上,但她并没有一溜烟地快步逃走,而是匍匐着缓缓爬上楼梯,躲到床底下,待在那儿继续抖个不停,活像是只吓坏了的小狗。
半个钟头后,天空的黑云终于散去。几股互相抵消的气流,将城市排出的污秽废气,困在一张由固执的凝滞空气所形成的罩网下。然后另一阵风吹过来,改变了气流的结构,于是城市又重新可以畅快地呼吸了。
猫咪在床底下待了整个下午。我们好不容易才把她哄下楼,而她在清新明亮的傍晚光线中,坐在窗台上静静望着夜幕落下——这次是真正的黑夜。然后她将她那因惊吓过度而变得乱糟糟的皮毛梳理整齐,喝了一点儿牛奶,终于恢复镇定。
在我搬离那栋公寓前,我有事得离家一个周末,所以我请一位朋友替我照顾猫。等我回到家时,她已被送进了兽医院,她的骨盆摔碎了。在这栋房子的一扇高窗外,有着一片平坦的屋顶,她常常躺在那儿晒太阳。但不知怎的,她竟然从那足足有三层楼高的屋顶上,摔到了两栋建筑物之间的通道上。她想必是受到了某种惊吓。但不管是什么原因,我们最后不得不让她安乐死,而在这之后,我更加认定伦敦实在不是个适合养猫的地方。
我接下来住的地方根本就不可能养猫。那是一栋有六层楼的公寓建筑,由一道冰冷的石梯贯穿其间,通往各层的公寓。这里既没有院子也没有花园:距离最近的空地,大概就是半英里外的摄政公园。你会认为这地方根本不适合让猫居住。但在角落一家杂货铺的橱窗里,却总是可以看到一只黄玳瑁色大猫。杂货铺老板说,他让那只猫晚上独自待在店里过夜,而当他要出门度假的时候,他就干脆把猫放到街上,让他自己想办法讨生活。你虽不以为然,却跟他完全说不通,因为他会反问你一句:猫看起来健不健康,快不快乐?没错,他看起来的确是非常健康快乐。而且这种生活他已经过了整整五年了。
曾经有只大黑猫,在我们公寓楼梯上住了好几个月,而且他显然并没有主人。他希望我们其中有个人能收养他。他会坐在那里,等某扇门因有人出门或是回家而打开,然后开始“喵喵”叫,但他的叫声显得相当迟疑,似乎过去曾遭受过太多拒绝。他可以喝到一些牛奶,吃到一点儿剩菜,在人们腿边打转,请求人们收留他。但他的态度并不坚持,也许,他其实也没抱任何希望。没有一个人愿意收留他。主要是不知该如何处理猫排泄物的老问题。没人愿意花费力气在楼梯上跑来跑去,把臭烘烘的猫砂盆端到垃圾桶去倒干净。何况,这栋公寓的房东会不高兴的。而且,我们设法安慰自己的良心,他说不定是某家店养的猫,只是跑到我们这儿来玩罢了。因此我们只是喂他吃些东西。
他白天坐在人行道上,欣赏来来往往的车辆,或是到附近商店里去逛逛:一只城市老猫,一只温和有礼的猫,一只不会装模作样的猫。
街角有三个蔬果摊位,负责做生意的是三个老人:一胖一瘦两兄弟和胖子的胖老婆。他们个子都不高,大约只有五英尺,他们都非常喜欢开玩笑,而且内容总是跟天气脱不了关系。嫁给圆滚滚矮胖兄弟的圆滚滚矮胖太太,双颊总是红通通的,红得几乎泛黑,她曾表示想把那只猫带回家,但她怕家里养的踢碧会不高兴。瘦巴巴的矮小兄弟是个单身汉,跟他们夫妇俩住在一起,他开玩笑说他可以把猫带回家,保护他不受踢碧欺负:没老婆的男人需要猫咪作伴嘛。我想他本来是真的打算这么做,但结果他却突然中暑死掉了。不论天气有多热,这三个人总是围巾啦、夹克啦、卫生衣裤啦、大衣啦,样样不缺地裹了满身。那个瘦巴巴的兄弟,还不忘在一大堆衣服上,另外再罩上一件大衣。只要气温超过五十五度⑦,他就会抱怨说有热浪袭来,把他给热坏了。我建议他少穿一点,就会觉得凉快多了。但这种穿衣态度对他来说显然非常陌生:令他感到很不自在。有一年,伦敦真正遭受热浪侵袭,晴朗的好天气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我每天一出门,就可以看到街上挤满了身穿轻薄夏衫的人群,看起来一片欢乐,令人感到温暖而友善。但这三个矮小的老人却仍然包着头巾,裹着围巾,穿着他们的卫生衣裤。老太太的面颊变得越来越红。他们不停地拿炎热的天气开玩笑。大黑猫躲在他们脚边摊位下的阴影中,躺在掉落的李子和枯掉的生菜叶片中休息。在热浪来袭的第二个礼拜,那个老单身汉就因中暑去世,而那只猫找到家庭的希望,也就因此而化为泡影。
接下来有好几个礼拜的时间,他的运气还算不错,在酒吧中受到大家欢迎。这主要是因为露西,一名住在我们公寓一楼的妓女,她每天晚上都会光顾那家酒吧。她带大黑猫一起上酒吧,自己坐在吧台角落的凳子上,让猫坐在她旁边的凳子上。她是一位亲切和善的小姐,在酒吧中人缘绝佳,而不管她带谁同行,都可以受到同样的欢迎。我到酒吧去买包烟或买瓶酒的时候,总是会看到露西和猫一起坐在那里。爱慕她的人非常多,而且世界各地的人都有,但他们不论是老顾客或是生面孔,成熟老成或是年轻幼稚,大家总是不约而同地买酒请她喝,并千方百计地哄酒保夫妇多拿点儿牛奶和薯片给猫吃。但猫上酒吧的新鲜感显然很快就消退了,因为没过多久,露西上酒吧工作时,就没再看到她把大黑猫带在身边了。
天气变冷了,天黑的时间也越来越早,但大黑猫总是能赶在公寓大门关闭前,安安稳稳地坐在楼梯上。他会在未铺地毯的冰冷阶梯上,尽可能找一个最温暖的地方安眠。要是天气真的太冷,就会有某户人家让猫到家里过夜。到了第二天早上,他会在我们腿边绕圈子打转表示感谢。但过了一阵子,大黑猫就失去了踪影。管理员态度强硬地辩解说,他已经把猫送到英国皇家防止虐待动物协会,让他们替他进行安乐死。这是因为有天晚上,大黑猫等了很久大门都没打开,忍不住在楼梯平台上留下一堆粪便。管理员表示,这实在让他感到忍无可忍。光是替我们打扫就已经够他累的了,他可不想再替猫去收拾善后。
第三章
我搬进了一栋位于猫咪王国的房屋。这栋房子年代久远,有一个围墙环绕的狭小花园。从我们家后窗望出去,左右两边都可以看见十来道规模尺寸完全相同的围墙。树木,青草,灌木丛。附近还有一座屋顶忽高忽低的小戏院。这里的猫多得要命。在围墙上、屋顶上和花园中,总是可以看到猫的踪影,他们在这里过着一种复杂而隐秘的生活,就像邻居的小孩一样,依循某些大人无从猜测,甚至难以想象的私密律法,过着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
我知道这里将会有一只猫。就好像房子过大,必然就会有更多人搬进来居住一样,某些地方一看就知道适合养猫。但有好一阵子,不管是什么样的猫到我家附近嗅来嗅去,打量这里的环境时,我总是立刻把他们赶走。
在1962年整个严酷的冬季,有一只黑白老公猫,经常待在我们家院子里和后面阳台的屋顶上。他坐在屋顶的残雪中,他在冰封的花园里闲荡。每当后门暂时打开时,他总是坐在门口,打量温暖的室内。他长得一点儿也不好看,眼睛上有块白斑,耳朵缺了一角,嘴巴老是微微张开,口水流个不停。但他并不是一只流浪猫。他有个不错的家,他的主人就住在我们这条街上,他干吗要成天待在冰天雪地里,没人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那年的冬季,可算是对英国人自愿吃苦的惊人耐力安排了一次更加严格的训练课程。
我们这里的房子大多是伦敦工商会的财产,而在寒冬入侵的第一个礼拜,这儿的水管结冰破裂,大家全都没水可用。管线整个被冻住,没人处理。政府当局开放街角的一条总管供水,而接下来好几个礼拜,住在这条街上的妇女只好拎着水罐,穿着室内拖鞋,沿着堆了一英尺高积雪的泥泞人行道,千里迢迢地走去取水。她们穿拖鞋是为了保暖。人行道上的冰雪一直无人清理。她们走到那老是发生故障的水龙头前取水,再自己用炉子烧水,否则就完全没热水可用。大家就这样挨过了一个礼拜,两个礼拜——然后再继续熬过三个、四个、五个礼拜。他们自然没有热水洗澡。你要是问他们,既然他们按时缴房租,自然就有使用冷热水的权利,那为什么不向有关当局投诉呢?他们的回答是,伦敦工商会早就晓得他们的供水系统出了问题,但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伦敦工商会表示,这是管线每逢冬季就会发作的老毛病:他们十分同意这项诊断。他们的语气显得相当悲惨,但却流露出一种无怨无求的满足心态,就好像国家正遭受无法避免的天灾侵袭。
在街角的一家店铺里,有一名老男人、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小孩在那里度过严寒的冬季。那间店简直比冷冻库设定的零下低温还要冰寒刺骨。店门总是大大敞开,正对着屋外冰冻的雪堆。店里完全没有暖气。老男人得了肋膜炎,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两个月。出院后他元气大伤,身体大不如前,只好在春季来临时把店卖掉。小孩坐在水泥地上冻得直哭,老是挨妈妈打,她穿着一件薄薄的羊毛洋装、一双男人的袜子和一件薄薄的开襟羊毛衫,站在柜台后面,不停地抱怨这抱怨那,眼泪鼻涕流个不停,手指上长满了冻疮。隔壁那个在市场当搬运工的老人,在自家大门前的雪地上滑了一跤,结果不幸跌伤了背,一连好几个礼拜没有任何收入。在他住的那栋房子里,足足挤了九到十个人,其中还包括两个小孩,而他们却只靠一台小小的电暖炉,来抵挡严酷而漫长的寒冬。结果有三个人住进了医院,其中一人还染上了肺炎。
破掉的水管结满了参差不齐的冰柱,却仍然无人前来修理;人行道上的积雪依旧多得可以滑雪,有关当局照样不理不睬。当然啦,在中产阶级居住的街道上,雪一落下就马上有人清理干净,每当有愤怒的市民要求维护他们应有的权利,并威胁说要提出诉讼时,政府当局必然会立刻作出响应。但在我们这个地区呢,大家就只好努力忍耐,挨到春季来临。
这里的居民全都像是一万年前的穴居人,不畏严寒地安然熬过冬季,而在这样的环境中,那只老公猫爱待在冰冷屋顶上过夜的怪癖,也就显得不足为奇了。
在那年冬季过了一半的时候,有人送给我朋友一只小猫。他们朋友家养的暹罗猫,跟街上的土猫生了一窝小猫。这些杂种小猫全都得送人。我那两位朋友的公寓小得要命,而且他们俩都有全职工作。但他们一看到那只小猫,就把一切顾虑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小猫到他们家的第一个周末,吃的是罐头龙虾汤和鸡肉冻大餐,而且还把他们夫妻两人的甜蜜夜晚破坏殆尽,因为她硬是要躺在男主人H的下巴底下,至少得紧贴在他身边才肯罢休。他的太太S打电话来抱怨,说她现在活脱脱就跟科莱特⑧笔下的妻子一样,丈夫的心快被一只猫给抢走啦。到了星期一,他们俩离家上班,让小猫独自留在家里。当他们回到家时,却发现孤单了一整天的小猫不停地“喵喵”哭叫,看起来十分悲伤。他们表示要把小猫带来送给我们。他们果真说到做到。
这只小猫只有六周大。她真的是非常迷人,精致美丽得简直就像是从童话中走出的梦幻猫咪。她的脸型、耳朵、尾巴和优雅的身体线条,都带有明显的暹罗猫特征。她的背部是虎斑花纹:从上方或是背面看过去,她是一只灰色和奶油色相间的漂亮虎斑小猫。但她的胸口和肚子上,却是一种雾蒙蒙的暗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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