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慌了:“那是谁,还拿竿子乱捅,快下去把他拖上来呀!”
一个男人往后缩:“我也不会水呀……”
人们你推我退之际,李一泓早已穿着鞋就下了塘,趟到了冯二愣身边,蹲下身一用力,铁斗又露出了水面:“还不快上去!”
李一泓上岸,关心地问:“二愣,要紧不,用不用上医院?”
村长将手电还给他,说:“上什么医院,这么丢人现眼的事儿,只压破点儿皮,回家洗干净,上点药就行了。王栓,把他背回家去。”
叫王拴的人背起冯二愣走了。
李一泓手电光一一照在农民们脸上,又扫到加工器上:“是够丢人现眼的,不光丢你们自己的人,还丢你们老婆孩子的人和咱们这个村的人,再往大了说,你们的所作所为,还给‘农民’两个字丢人。”
村长尴尬万分,无地自容地说:“一泓,这事儿,你看,它原本是这样的……当初他们那样了,我明知不对,那也不敢反对,不敢报告呀。我要是和你一样,还不有人照样砸我家窗呀!现在他们要焚尸灭迹……”
有人抗议道:“我们没杀人,什么焚尸灭迹的!”
“说错了说错了,一泓你看我都急得胡说八道了。现在他们怕了……他们都要这么做,那我也还是拦不住啊,全村就剩我一个党员了,他们人多势众,我势单力薄呀!”村长一个劲儿为自己辩解。
李一泓又用手电照住了手推车上的加工器,左看右看:“好歹也算是一台机器,沉到塘里,发动装置一报废,那不变成废铁,太可惜了吗?韩宝,车上的‘铁证’,是谁家的,给谁家送回去。就说我李一泓说的,我保证挨家挨户上门去义务改修一番,都能变成农户人家用得上的东西。”说罢,倒背双手,走了。
清晨,李一泓在小院里打太极拳,素素在屋里擦窗子。村长走进来,李一泓背对他,村长没敢贸然上前,蹲在院门旁吸烟,一副心烦意乱压力很大的样子。素素撇撇嘴,不屑理睬,继续擦窗,装没看见。
其实李一泓也从窗子的映象中发现了村长,他也装没看见,若无其事地打他的太极拳。
李一泓终于收住套路,村长凑上前来,搭讪道:“一泓兄弟,拳是越打越好了啊!”
“别兄弟不兄弟的,关系扯得太亲了,不是就都不好意思协商了吗?”
“好好好,不扯兄弟关系。我知道党和政协之间,不兴拉关系。我问你,就是那大米的事儿……”
李一泓纠正他:“制造伪劣大米,坑人害人的事件。”
“啊,啊,就是那事儿……上边会不会派人来,把我的党籍给开了呀?”村长紧盯着李一泓,支棱着耳朵,生怕漏过他的话。
“我……我求你,帮我向上边反映反映我的实际情况。我不是不想代表党的那个先进性。但是,我在村里很孤单,连党费都要跑到别的有支部的村里去交!人一孤单,不是就胆小怕事,先进不起来了嘛。”
李一泓将一只手放在村长肩上:“村长啊,那你愿不愿意有悔过的表现呢?也好将功折罪啊。”
“愿意,愿意,我太愿意了!”村长头点得像小鸡吃米。
“你听好,亲爱的村长同志,你通知全村,今天中午,家家户户都要看《和农民兄弟聊家常》,市委王书记要在那套节目里和农民兄弟说说心里话……”
“行,行,你放心,这事儿包我身上了!今天谁家要是敢不看,我断他电!”村长正拍着胸脯打保票,忽然想起一件事,机密地说:“噢,对了,还有个重要的情况我得向你汇报。”俯在李一泓耳朵上小声说,“是冯二愣那坏小子砸你家窗的。他趁你家没人,偷了你家东西,凡是我知道的,都记在小本上了。”
李一泓走入院子,见院中已摆着两台“加工器”了。正在喂鸡的秀花满脸不高兴:“爸,你看你,这不是多事嘛……”
李一泓发窘地说:“秀花呀,别埋怨爸啊。要说多事儿呢,确实是多事儿。要说不多事儿呢,那也不能完全算是多事儿。”
素素走进屋,接过袋子,也责怪地说:“我嫂子说得对——爸你就是多事儿!别狡辩了!”
李一泓走到水龙头那儿洗手,素素跟到身旁,又说:“爸,老孙家的人,把咱家电视给送回来了!”
“唔,我正愁中午到谁家去看电视呢。”
“他家人说,见咱家没人了,怕被别人偷去,好心替咱家保管着。”
“那你没谢谢人家?”
秀花插言:“谢个屁。”
素素也说:“就是,说得怪好听。谁信?”
“你看你们,这么想就不对了,你们又怎么能断定,人家就不是一番好意呢?”
“又怎么能断定?就他家人,路过别人家菜地,瞅没人还扯两把呢!”秀花说着直撇嘴。
“反正,人家又把电视给咱们送回来了,这就是一种和谐的愿望表示,你们说句谢谢,于咱们和他们双方面,和谐那就多了一份。你们要是认为和谐是好的,那多一分不是就比少一分强吗?”
“和谐好,跟他们和谐不好。我这心里边还恨着呢!”秀花言罢,悻悻地进屋去了。
“素素啊,你嫂子她因为流产的事还耿耿于怀,你要多替爸劝劝她。人生在世,有的事摊上了,那该宽恕还得宽恕。记仇对别人,对自己不是一件好事!”
“既然你这么会劝,你自己劝!”素素也扭头悻悻地进屋去了。
中午,李一泓和秀花、素素都在摆电视那屋看电视。电视中,女主持人在对王书记进行采访:
“王书记,您刚才谈到对农民的教育问题。据我了解,不但农民,目前大多数老百姓,一听到‘教育’两个字,心里特烦。您怎么看这种现象呢?”女主持人的嗓音像黄鹂一样清脆。
王书记说:“我觉得‘教育’是一个很好的词,我们中国人千万不要烦它。广大人民群众,尤其是农民,为什么又特烦它呢?那是因为,长期以来,在我们中国,教育者和被教育者,关系往往被固定化了,仿佛谁是领导干部,谁就是合法的教育者。仿佛是老百姓的人,就永远只能是被教育者。我要是一个老百姓,我当然也烦。烦,意味着逆反啊!逆反意味着心里边在发问——凭什么?但我们也应该看到,以上情况,在中国几乎天天都在改变着。给领导干部提意见的群众越来越多了,这就是群众教育领导干部的一种体现,人大、政协的代表们、委员们,给各级领导干部提的意见那就更尖锐了。不瞒你说,我曾经参加过一次省里的会议,是省一级领导干部听取政协委员们的意见的会议,有几位政协委员,当场指名道姓地对某位领导干部严加批评,搞得那位领导干部脸红脖子粗的。可那批评是对的,所以批评者才敢于义正词严,这不也是一种教育吗?”
女主持人问:“毕竟是少数现象吧?”
王书记回答说:“但也毕竟正在逐渐形成趋势啊!党教育党的干部和广大党员,广大人民群众也同样有权教育从政为官的人。政协和人大,也是履行监督职能的。监督不是教育吗?”
女主持人点点头:“是,我同意。”
王书记接着说:“政府有义务教育农民,不教育农民那也证明对农民的关怀不够。这是我们市一位叫李一泓的政协委员的观点。他同时认为,政府教育农民的前提应该是关怀农民。同时关怀,同时教育。如果只有教育,没有关怀,那就是没有落实好党和国家的农村工作政策。如果既缺乏关怀,也缺乏教育,那么农民做了错事,不好的事,领导干部也有责任……”
女主持又问:“请问王书记,您今天的角色,究竟是教育者呢,还是被教育者呢?
秀花拍手道:“问得好!看他怎么回答!”
“安静,别说话!”李一泓眯着眼,正看得入神。
电视中的王书记一笑,坦诚地说:“这么回答你的问题吧——我来之前,就如何处理伪劣大米事件的问题,和李市长共同听取了部分政协委员的意见,包括李一泓委员在内的委员们,从如何进一步关怀农村和农民的思考角度,对我们提出了批评和一些很好的建议。那时,我是受教育者,现在,我是教育者。我们的某些农民兄弟的所作所为,毫无疑问是自私自利的,缺乏道德意识的,绝对错误的。我身为市委书记,有责任,有义务,借此机会对农民兄弟们进行教育。以后,市委和市政府,也要真心实意地欢迎来自农民兄弟们的批评,做真诚的受教育者!”
“他也太会说了!”秀花对王书记的话不感冒。
“还说话!”李一泓又大声制止。
女主持人问:“那么,对于卷入制造伪劣大米事件的农民,市委市政府究竟打算怎么惩办呢?”
王书记的表情严肃起来:“我再强调一次,我们此次惩办的对象,绝不会是农民,而首先是那些利用农民以达到目的的不法分子。对于卷入事件的农民,市委市政府希望他们吸取教训,自己教育自己。我们千万不要忘了,自己教育自己,也是我们社会所应倡导的教育之风……”
女主持人很风趣地说:“刚才我还以为您要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王书记笑了:“你的话很幽默啊!”
女主持人也笑了:“谢谢王书记,谢谢电视机前收看的观众,尤其是农民观众……”
“就最后几句话还有点儿听头!”秀花往起一站,走到吃饭的屋里,大叫,“饭菜都凉了,吃饭,吃饭!”
素素关上电视,起身去掩上门,然后将小凳挪到爸爸对面,双手拖腮,两肘支膝,极其认真地问:“爸,你觉得那书记的话,说得怎么样?”
李一泓认真地反问:“你觉得呢?”
“他有些话颠过来倒过去的,我听不太明白。”
“你呀,连那么明白的话都听不明白,证明你语文学得不怎么样。”
“错!我语文成绩挺好。我的作文还经常被老师当成范文在班上读呢!他谈的是政治,我听不太明白,那也只能证明我对政治的理解水平可能是差了一点儿。”
“你呀,这不是强词夺理吗?我觉得他的话挺好。不,是很好。我年轻的时候,眼里的官是老头儿,半老头儿。现在,我也是半老头儿了,中国的官员却一代比一代年轻了,这也是一种进步。中国的希望,也体现在这一点上。”
“爸,你也开始满口政治了。你是不是因为市委书记称赞了你几句,心里挺受用的呀?”
“是呀,心里很受用。我也是人,我也爱听称赞的话啊!现在我才有切身体会,知道领导干部们为什么都爱听颂扬的话了!”
秀花的声音传来:“哎,你们老小,到底还吃不吃这顿饭啦?”
李一泓刚往起一站,素素扯了他一下:“再问几句,就几句。”李一泓只得又坐下。
“爸,你以后,也敢当场指名道姓地批评哪一位领导干部吗?”
“政协既然给了我这种权力,我当然敢。但也要照顾到人家领导干部的面子,尽量别把人家搞得下不来台。政协委员,那也不等于是人家领导干部们的老师啊!”
“爸,我可不许你得罪领导干部,那不光会给你小鞋穿,我和哥哥、嫂子,以及我们的下一代,都可能没有好日子过的。”
李一泓摸摸她的头:“没你说的那么可怕。采访到此为止,吃饭,吃饭!”
父女二人来到桌旁,李一泓看着饭菜,双手叉腰说道:“我不想吃了。”
“嫌我做的饭菜不好吃?”秀花不满而且委屈。
“那倒不是。”
“胃不舒服了?”素素问。
“胃没什么毛病。孩子们,没想到我也参起政来了。而且呢,这一把政,我自认为参得还不赖。算对得起‘政协委员’这四个字了!现在,我只想美美地睡上它一大觉,你们吃你们的吧!”李一泓得意地说罢,转身进屋睡觉去了。
秀花和素素各自口中含着饭菜,对视了半天。秀花使劲儿咽下饭菜,喝一口汤顺顺嗓子,半翻白眼瞪着素素说:“我看,你爸有点儿,那叫什么‘奋’?”
“亢奋!不会说就别说,吃饭呢,你‘奋、奋’的!”
“你爸是不是有点儿亢奋?”
“他光是我爸呀?我看你公公还有点儿飘飘然呢!”
李一泓的声音传来:“放肆!不许你们贬损我!”
秀花和素素都掩口笑了。片刻之后,李一泓睡觉的屋里就传出了震天的鼾声。
秀花忽然发现,冯二愣拄着柺站在门外,向屋里探头探脑。她放下碗,走到门口,冷冷地说:“到我家院子干吗?有什么事儿?”
冯二愣吞吞吐吐地说:“秀花,我……我想找我李叔,跟他,好好协商协商……”
素素指着屋里,大张口形,却小声说:“我爸睡了。”
“这儿只有一个人是李一泓,是我公公,是她爸,没听说还有谁的什么叔!走吧走吧!”秀花脸带不屑,抬头看天。
“那,我后半晌再来。”冯二愣拐拐地走了。
秀花半倚着门框,说:“连那号人也要找你爸协什么商,你爸这位政协委员也太没分量了吧?”
素素一瞪眼,放下碗筷,起身进屋去了。一会儿,秀花也进来了,蹬掉鞋,上了床。素素将身一翻,背对她。
“别生气,小姑奶奶,我不是说着玩儿的嘛!”
“一个儿媳妇,总当着小姑的面贬损公公,你还有没有做嫂子的样儿了?”
秀花叹口气,躺下,自言自语:“我不是心里郁闷嘛,孩子已然没了,家又被盗了个一干二净,你哥又流落在外,你爸却还没事儿似的,我对他意见大了,只不过碍于他是长辈,不好当面数落他!”
“嫂子,想我哥了是不?”
“也想,也惦着。你哥那人实诚,别人怎么说,他怎么信,等觉出不对来了,也上了贼船了。一心想趁早下来,却又不知该怎么下,要不我两口子也不至于落这么个下场……”说着就哭了。
素素又一翻身,轻轻搂住嫂子,安慰道:“嫂子别难过了,陪我睡会儿午觉吧。
两个农妇,各自挎着个大包袱鬼鬼祟祟地走入院子,来到窗前偷偷往里望,见李一泓睡着,又来到另一个窗前偷偷往里望,见素素和秀花睡着,她们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对另一个摇头,于是她们又溜出了院子。
院中树影偏斜了,素素在床上醒了,发现冯二愣的头正在往屋里看,吓得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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