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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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 第10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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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日云台虽有约,不知何事用狂生?

    却说子春把那三十万银子,扛回家去,果然这一次顿改初心,也不去整备鞍马,也不去制备衣服,也不去辞别亲眷,悄悄的顾了车马,收拾停当,径往扬州。元来有了银子,就是天上打一个霹雳,满京城无有不知的。那亲眷们都说道:“他有了三十万银子,一般财主体面;况又沾亲,岂可不去饯别!”也有说道:“他没了银子时节,我们不曾礼他,怎么有了银子便去饯别?这个叫做前倨后恭,反被他小觑了我们。”

    到底愿送者多,不愿送者少,少的拗不过多的,一齐备了酒,出东都门外,与杜子春饯别。只见酒到三巡,子春起来谢道:“多劳列位高亲光送,小子信口诌得个曲儿,回敬一杯,休得见笑。”你道是什么曲儿?元来都是叙述穷苦无处求人的意思,只教那亲眷们听着,坐又坐不住,去又去不得,倒是不来送行也罢了,何苦自讨这场没趣。曲云:我生来是富家,从幼的喜奢华,财物撒漫贱如沙。觑着囊资渐寡,看看手内光光乍,看看身上丝丝挂。欢娱博得叹和嗟,枉教人作话靶。

    待求人难上难,说求人最感伤。朱门走遍自徬徨,没半个钱儿到掌。若没有城西老者宽洪量,三番相赠多情况;这微躯已丧路途傍,请列位高亲主张。

    子春唱罢,拍手大笑,向众亲眷说声请了,洋洋而去,心里想道:“我当初没银子时节,去访那亲眷们,莫说请酒,就是一杯茶也没有。今日见我有了银子,便都设酒出门外送我。

    元来银子这般不可少的,我怎么将来容易荡费了!”一路上好生感叹。到得扬州,韦氏只道他止卖得些房价在身,不勾撒漫,故此服饰舆马,比前十分收敛。岂知子春在那老者眼前,立下个做人家的誓愿,又被众亲眷们这席酒识破了世态,改转了念头,早把那扶兴不扶败的一起朋友尽皆谢绝,影也不许他上门。方才陆续的将典卖过盐场客店,芦洲稻田,逐一照了原价,取赎回来。果然本钱大,利钱也大。不上两年,依旧泼天巨富。又在两淮南北直到瓜州地面,造起几所义庄,庄内各有义田、义学、义冢。不论孤寡老弱,但是要养育的,就给衣食供膳他;要讲读的,就请师傅教训他;要殡殓的,就备棺椁埋葬他。莫说千里内外感被恩德,便是普天下那一个不赞道:“杜子春这等败了,还挣起人家。才做得家成,又干了多少好事,岂不是天生的豪杰!”

    元来子春牢记那老者期约在心,刚到三年,便把家事一齐交付与妻子韦氏,说道:“我杜子春三入长安,若没那老者相助,不知这副穷骨头死在那里?他约我家道成立,三年之外,可到华山云台峰上老君祠前双桧树下,与他相见,却有用着我的去处。如今已是三年时候,须索到华山去走一遭。”

    韦氏答道:“你受他这等大恩,就如重生父母一般,莫说要用着你,便是要用我时,也说不得了。况你贫穷之日,留我一个在此,尚能支持;如今现有天大家私,又不怕少了我吃的,又不怕少了我穿的,你只管放心,自去便了。”当日整治一杯别酒,亲出城西饯送子春上路。

    竹叶杯中辞少妇,莲花峰上访真人。

    子春别了韦氏,也不带从人,独自一个上了牲口,径往华山路上前去。元来天下名山,无如五岳。你道那五岳?中岳嵩山、东岳泰山、北岳恒山、南岳霍山、西岳华山。这五岳都是神仙窟宅。五岳之中,惟华山最高。四面看来,都是方的,如刀斧削成一片,故此俗人称为“削成山”。到了华山顶上,别有一条小路,最为艰险,须要攀藤们葛而行。约莫五十余里,才是云台峰。子春抬头一望,早见两株桧树,青翠如盖,中间显出一座血红的山门,门上竖着扁额,乃是“太上老君之祠”六个老大的金字。此时乃七月十五,中元令节,天气尚热,况又许多山路,走得子春浑身是汗,连忙拭净敛容,向前顶礼仙像。只见那老者走将出来,比前大是不同,打扮得似神仙一般。但见他:戴一顶玲珑碧玉星冠,被一领织锦绛绡羽衣,黄丝绶腰间婉转,红云履足下蹒跚。额下银须洒洒,鬓边华发斑斑。两袖香风飘瑞霭,一双光眼露朝星。

    那老者遥问道:“郎君果能不负前约,远来相访乎!”子春上前纳头拜了两拜,躬身答道:“我这身子,都是老翁再生的。既蒙相约,岂敢不来!但不知老翁有何用我杜子春之处?”

    老者道:“若不用你,要你冲炎冒暑来此怎的!”便引着子春进入老君祠后。这所在,乃是那老者炼药去处。子春举目看时,只见中间一所大堂,堂中一座药灶,玉女九人环灶而立,青龙白虎分守左右。堂下一个大瓮,有七尺多高,瓮口有五尺多阔,满瓮贮着清水。西壁下铺着一张豹皮。老者教子春靠壁向东盘膝坐下,却去提着一壶酒,一盘食来。你道盘中是甚东西?乃是三个白石子。子春暗暗想道:“这硬石子怎生好吃?”元来煮熟的,就如芋头一般,味尤甘美。子春走了许多山路,正在饥渴之际,便把酒食都吃尽了。其时红日沉西,天色傍晚。那老者分忖道:“郎君不远千里,冒暑而来,所约用你去处,单在于此。须要安神定气,坐到天明。但有所见,皆非实境,任他怎生样凶险,怎生样苦毒,都只忍着,不可开言。”分付已毕,自向药灶前去,却又回头叮嘱道:“郎君切不可忘了我的分付,便是一声也则不得的。牢记,牢记!”

    子春应允。刚把身子坐定,鼻息调得几口,早看见一个将军,长有一丈五六,头戴凤翅金盔,身穿黄金铠甲,带领着四五千人马,鸣锣击鼓,呐喊摇旗,拥上堂来,喝问:“西壁下坐的是谁?怎么不回避我?快通名姓。”子春全不答应,激得将军大怒,喝教人攒箭射来,也有用刀夹背斫的,也有用枪当心戳的,好不利害!子春谨记老者分付,只是忍着,并不做声。那将军没奈何他,引着兵马也自去了。金甲将军才去,又见一条大蟒蛇,长可十余丈,将尾缠住子春,以口相向,焰焰的吐出两个舌尖,抵入鼻子孔中。又见一群狼虎,从头上扑下,咆哮之声,振动山谷。那獠牙就如刀锯一般锋利,遍体咬伤,流血满地。又见许多凶神恶鬼,都是铜头铁角,狰狞可畏,跳跃而前。子春任他百般簸弄,也只是忍着。猛地里又起一阵怪风,刮得天昏地黑,大雨如注,堂下水涌起来,直浸到胸前。轰天的霹雳,当头打下,电火四掣,须发都烧。

    子春一心记着老者分付,只不做声。渐渐的雷收雨息,水也退去。

    子春暗暗喜道:“如今天色已霁,想再没有甚么惊吓我了。”岂知前次那金甲大将军,依旧带领人马,拥上堂来,指着子春喝道:“你这云台山妖民,到底不肯通名姓,难道我就奈何不得你?”便令军士,疾去扬州,擒他妻子韦氏到来。说声未毕,韦氏已到,按在地上,先打三百杀威棒,打得个皮开肉绽,鲜血迸流。韦氏哀叫道:“贱妾虽无容德,奉事君子有年,岂无伉俪之情。乞赐一言,救我性命。”子春暗想老者分付,说是“随他所见,皆非实境”,安知不是假的?况我受老者大恩,便真是妻子,如何顾得。并不开言,激得将军大怒,遂将韦氏千刀万剐。韦氏一头哭,一头骂,只说:“枉做了半世夫妻,忍心至此!我在九泉之下,誓必报冤。”子春只做不听得一般。将军怒道:“这贼妖术已成,留他何用?便可一并杀了。”只见一个军士,手提大刀,走上前来,向子春颈上一挥,早已身首分为两处。你看杜子春,刚才挣得成家,却又死于非命,岂不痛惜可怜!

    游魂渺渺归何处?遗业忙忙付甚人?

    那子春颈上被斫了一刀,已知身死,早有夜叉在旁,领了他魂魄竟投十地阎君殿下,都道:“子春是个云台峰上妖民,合该押赴酆都地狱,遍受百般苦楚,身躯靡烂。”元来被业风一吹,依然如旧。却又领子春魂魄,托生在宋州原任单父县丞叫做王劝家做个女儿。从小多灾多病,针灸汤药,无时间断。渐渐长成,容色甚美,只是说不出一句说话来,是个哑的。同乡有个进士,叫做卢珪,因慕他美貌,要求为妻。王家推辞,哑的不好相许。卢珪道:“人家娶媳妇,只要有容有德,岂在说话?便是哑,不强似长舌的。”却便下了财礼,迎取过门,夫妻甚是相得。早生下儿子,已经两岁,生得眉清目秀,红的是唇,白的是齿,真个可爱。

    忽一日卢珪抱着抚弄,却问王氏道:“你看这儿子,生得好么?”王氏笑而不答。卢珪怒道:“我与你结发三载,未尝肯出一声。这是明明鄙贱着我,还说甚恩情那里,总要儿子何用?”倒提着两只脚,向石块上只一扑,可怜掌上明珠,扑做一团肉酱,子春却忘记了王家哑女儿,就是他的前身,看见儿子被丈夫活活扑死了,不胜爱惜,刚叫得一个“噫”字,岂知药灶里迸出一道火光,连这一所大堂险些烧了。

    其时天色已将明,那老者忙忙向前提着子春的头发,将他浸在水瓮里,良久方才火息。老者跌脚叹道:“人有七情,乃是喜怒忧惧爱恶欲。我看你六情都尽,惟有爱情未除。若再忍得一刻,我的丹药已成,和你都升仙了。今我丹药还好修炼,只是你的凡胎,却几时脱得?可惜老大世界,要寻一个仙才,难得如此!”子春懊悔无地,走到堂上,看那药灶时,只见中间贯着手臂大一根铁柱,不知仙药都飞在那里去了。老者脱了衣服,跳入灶中,把刀在铁柱上刮得些药末下来,教子春吃了,遂打发下山。子春伏地谢罪,说道:“我杜子春不才,有负老师嘱付。如今情愿跟着老师出家,只望哀怜弟子,收留在山上罢。”老者摇手道:“我这所在,如何留得你?可速回去,不必多言。”子春道:“既然老师不允,容弟子改过自新,三年之后,再来效用。”老者道:“你若修得心尽时,就在家里也好成道;若修心不尽,便来随我,亦有何益。勉之,勉之!”

    子春领命,拜别下山。不则一日,已至扬州。韦氏接着问道:“那老者要你去,有何用处?”子春道:“不要说起,是我不才,负了这老翁一片美情。”韦氏问其缘故,子者道:“他是个得道之人,教我看守丹灶,嘱付不许开言。岂知我一时见识不定,失口叫了一个‘噫’字,把他数十年辛勤修命的丹药,都弄走了。他道我再忍得一刻,他的丹药成就,连我也做了神仙。这不是坏了他的事,连我的事也坏了?以此归来,重加修剩”韦氏道:“你为甚却道这‘噫’字?”子春将所见之事,细细说出,夫妻不胜嗟叹。

    自此之后,子春把天大家私丢在脑后,日夕焚香打坐,涤虑凝神,一心思想神仙路上。但遇孤孀贫苦之人,便动千动百的舍与他,虽不比当初败废,却也渐渐的十不存一。倏忽之间,又是三年,一日对韦氏说道:“如今待要再往云台求见那老者,超脱尘凡。所余家私,尽着勾你用度,譬如我已死,不必更想念了。”那韦氏也是有根器的,听见子春要去,绝无半点留念,只说道:“那老者为何肯舍这许多银子送你,明明是看你有神仙之分,故来点化,怎么还不省得?”明早要与子春饯行,岂知子春这晚题下一诗,留别韦氏,已潜自往云台去了。诗云:骤兴骤败人皆笑,旋死旋生我自惊。

    从今撒手离尘网,长啸一声归白云。

    你道子春为何不与韦氏面别,只因三年斋戒,一片诚心,要从扬州步行到彼,恐怕韦氏差拨伴当跟随,整备车马送他,故此悄地出了门去。两只脚上都走起茧子来,方才到得华州地面。上了华山,径奔老君祠下,但见两株桧树,比前越加葱翠。堂中绝无人影,连那药灶也没些踪迹。子春叹道:“一定我杜子春不该做神仙,师父不来点化我了。虽然如此,我发了这等一个愿心,难道不见师父就去了不成?今日死也死在这里,断然不回去了。”便住在祠内,草衣木食,整整过了三年。守那老者不见,只得跪在仙像前叩头,祈告云:窃惟弟子杜子春,下土愚民,尘凡浊骨。奔逐货利之场,迷恋声色之内。蒙本师慨发慈悲,指皈大道,奈弟子未断爱情,难成正果。遣归修省,三载如初。再叩丹台,一诚不二。洗心涤虑,六根清净无为;养性修真,万缘去除都荆伏愿道缘早启,仙驭速临。拔凡骨于尘埃,开迷踪于觉路。云云。

    子春正在神前祷祝,忽然祠后走出一个人来,叫道:“郎君,你好至诚也!”子者听见有人说话,抬起头来看时,却正是那老者。又惊又喜,向前叩头道:“师父,想杀我也!弟子到此盼望三年,怎的再不能一面?”老者笑道:“我与你朝夕不离,怎说三年不见?”子春道:“师父既在此间,弟子缘何从不看见?”老者道:“你且看座上神像,比我如何?”子春连忙走近老君神像之前定睛细看,果然与老者全无分别。乃知向来所遇,即是太上老君,便伏地请罪,谢道:“弟子肉眼怎生认得?只望我师哀怜弟子,早传大道。”

    老君笑道:“我因怕汝处世日久,尘根不断,故假摄七种情缘,历历试汝。今汝心下已皆清净,又何言哉!我想汉时淮西王刘安,专好神仙,直感得八公下界,与他修合丹药。

    炼成之日,合宅同升,连那鸡儿狗儿,餂了鼎中药末,也得相随而去,至今鸡鸣天上,犬吠云间。既是你已做神仙,岂有妻子偏不得道?我有神丹三丸,特相授汝,可留其一,持归与韦氏服之。教他免堕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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