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我该干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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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我该干些什么-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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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走了,走上五六米,转过身又说,“你看你瘦得可怜。”

没过两天,妈妈又来了,陪同的是一位秃顶矮个律师。妈妈说:“我不懂,你跟我孩子说。”他便说:“是这样的,我们想替你向省高院提起上诉,但需要征得你的同意。”

“我不上诉。”

“这是你的权利,干吗不享受?”

“我知道。”

“我姓李,大家都知道李律师曾经将三个人从死亡线上拉回来过。”

“我知道,但是没必要。”

妈妈的手一直在捶打玻璃,听到这里忽而头也撞过来。我看见她的眼睛、鼻子、口腔极其扭曲地抽回去,又冲过来。“我只需要你的配合。”她吼道。我马上点头,“好,好。”可一回牢房我就后悔了,就像小说里的某人,准备去海里溺死,却在海滩遇见故交,被无休止的应酬绑架了。但我不能对妈妈说我想死,我说不出口。

此后律师和母亲总是风尘仆仆地来,又风尘仆仆地去,连寒暄的工夫也省了。就像我是皇帝,他们是忠心耿耿的臣仆。有一天,律师取出一份五年前由A县人民医院开具的诊断证明书,上边称我颅脑外伤,伴有阵头痛,有癔症、神经官能症表现。我表示没这回事。“你看,连医生的证明都有。”律师取出与主治医生的谈话笔录,上边写着:

问:这个诊断书是不是你写的?

答:是我写的。

问:属实?

答:是我签的字。

我说:“我没有在人民医院看过病。”他恼恨地用手指敲案台。我便明白了。“现在开始,你给我听着,你只需回答是还是不是。”他说。然后我就什么都答是。这样我就拥有了需要主动记忆的历史。律师看起来很满意,不过走前还是问:“你能说出你为什么被送到医院么?”我张口结舌。他便恨铁不成钢地说:“是寒假路过夜宵摊时被人用砖头敲了。”

“是这样的。”

“你要记得发生在你身上的创伤。”

说实在的,这是个死局,我不相信会有什么奇迹,但律师却开列出整整五条突围路线,好像死倒是最不可能的事。其一,寻求司法精神鉴定;其二,将部分责任分摊至社会;其三,改年龄;其四,死咬没有强奸意图;其五,强调有自首情节。

“我没有自首。”我说。

“你有,”律师斩钉截铁地说,“被捕时是你主动找到警察的;被捕前你曾用三张人民币抓阄,其中有一条便是自首,说明你有自首意图;还有,你曾主动打电话给副班长李勇,汇报行踪,@文·人·书·屋@对你这种年龄的人来说,班长、副班长就是最大的组织,你是在向组织忏悔。”

“是我不想玩了。”

“不想玩了就是自首。”

又过了些时日,妈妈脚步轻快,挥舞着手臂,欢天喜地而来,就像手里捏着释放通知书一样。律师说:“你应该感谢你妈,我从未见过这么执著的母亲。”

我问:“怎么了?”

律师说:“孔妈妈答应为你求情了。”

我说:“怎么可能?”

律师说:“你妈答应赔她七十万。”

我说:“哪儿来的七十万?”

妈妈说:“我有存款,把店铺、房子卖了,就凑齐了。”

律师说:“你妈其实还借贷了二十万。”

我说:“钱都给出去了?”

律师说:“还没完全给出去,目前只有一部分保管在孔洁的舅舅那里,毕竟还没亲口答应。”

我说:“她怎么可能答应呢?我杀了她女儿,她还替我求情?”

妈妈说:“她一开始也不答应。我说,我是一个单身母亲,你也是,我们都只有一个孩子。如果我儿子死能换回你女儿的性命,我宁可他去死,但现在他就是死了,洁洁也回不来了。你不如看在我们都是孤寡女人的面子上,放他一条生路。”

律师说:“我说,你抚养女儿很不容易,眼看就成材了,无论怎么说都是我们这边的错。但错既已铸成,事实既已发生,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从积极的角度去考虑。如果你能从人类罕见而高贵的精神出发,出面为他求情,你就是救了两条命,你既救了这位女士,也救了她的儿子。我想他们也会尽全力来补偿你、报答你,他们终生都会感激你的恩德。”

我说:“她就这样答应了?”

律师说:“不,她让人将你妈打了一顿。你妈一直跪着磕头,恳求对方说个价。孔妈妈并不理睬,后来还是她亲戚看不下去,过来扶你妈。你妈不起来,她便出来往你妈头上吐痰。”妈妈将头低下去。律师接着说:“你妈妈就自己说钱,三十万不行加到五十万,还不行,又加到七十万。你妈不是一万一万往上加,而是二十万二十万地往上加。对方还没反应,你妈长叹一声,说儿啊,便口吐白沫,昏迷不醒。就是这样,孔妈妈才说,你叫我以后怎么做人啊。”

妈妈说:“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答应了。”

律师说:“话说到这份上,就是答应了。现在我们需要你做的是在法庭上忏悔。”

第十九章 庭辩

时间重新变得宽广无际,

像可怕的白内障,因此我咬破左手腕。

五个月之后,二审由高院主持,在原法庭举行。让我感到好受一点的是,不会再有三审了。我已经腻味在牢房玩迷宫游戏了,我就是我,不是什么虚构人物。时间重新变得宽广无际,像可怕的白内障,因此我咬破了左手腕。

这事后来被检察官演绎为畏罪自杀。

检察官在看守所提审我时我便认出他来,当然他不会认得我。他肩宽极窄,身躯长得像一根扁担。如今他正坐在法庭上跷着二郎腿,不时翻阅一下案卷,寻找着要点。提审时我就知他态度极不认真,但又有着近乎愚蠢的自信。他现在想临时抱抱佛脚,却抵挡不住连打三个哈欠。他应该整晚都在喝酒、玩骰子、搂抱女人,现在满耳朵还是KTV的声音。

我的律师陈述上诉理由后,请求法庭出示法医鉴定结论。那个爱哭的女法医被招来,在律师的逼问之下,她坦承没有提取到精液等物证。“没有并不代表没有强奸意图。”她强调道。无疑她的说法是欠妥的。律师说:“在对方已是囊中之物的情况下,我的当事人如果有强奸意图,就会强奸,就会留下痕迹。我想问,被害人到死是不是还是处女膜完整?”

“是。”法医回答。检察官说:“可是一审时被告人承认有,最终判决定性也是强奸未遂。”

“审判工作应该重证据轻口供。设想下,一个体重六十二公斤的青年男子,在面对手无寸铁的只有三十九公斤的被害人时,怎么可能会强奸未遂?”

“法律不允许假设,这需要问被告人自己。”检察官说完就明白自己错了。我果然站起来说:“我没有任何强奸的意愿,也没有实施过任何强奸行为。”法庭一片哗然,他们想我果然翻供了。我的律师装作沉静地坐下去,心里一定可美了。

“那你为什么在公安机关讯问你时交代有强奸行为?”审判长问。我没有回答。检察官立刻站起来:“我想问被告人,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自己没有强奸意愿?”我觉得他有些气急败坏,这种问题也傻得可以。我的律师说:“我抗议这种有罪推定的举证方式。”但我还是抬起手铐说:“在孔洁来我家前不久,我已手淫过:我消除了与对方发生性关系的念头。”

“你有证据吗?”检察官说。

“没有。但是你们可以从法医鉴定结论里看到。”

“这并不意味你没有这个想法。”

“对不起,我没这个想法,有的话完全可以办到。”

“你不想?”检察官说出这种话来简直不成体统。

“我想,但我不打算这么干。”

“为什么?”

“为了一种纯粹。”

“什么纯粹?”

“我杀她就是杀她,不想给这件事夹带任何杂质。”

我的律师及时接口道:“这说明即使是显见的恶里也隐藏了某种原则的东西。”接下来他宣读了一份声明,这份声明由A县四百余名邻居、熟人、同学联合签名。他们以人格担保我尊老爱幼、为人老实,呼吁法庭从轻处理。律师试图一一读出名字,结果被审判长打断。他抖动着纸张,十分遗憾,意思是如此强大的民意最终只被体现成了区区几张纸。我想他和妈妈一定带了很多的糖果、红包去找这些人,他们起先不签,律师自己躲着签了几十个,他们便敢了,不但自己签,还招呼亲友们都来签。

律师往下又宣读来自我婶子的声明。她反思自己有着本地人的优越感,武断、粗暴,未顾及我尚处于青春期的事实,不自觉中完成了对我的摧残。声明还列举出二十条歧视事实,包括将五元钱故意放桌上看我偷不偷、我只能吃剩饭,等等。律师读完,走过来,眉头紧锁,眼神如炬,就像从不认识我那样,凶狠地说:“下边我问你的问题,希望你如实回答。”

“好。”

“你保证。”

“我保证。”

“你想杀的是不是你的婶子?”

“可以这么说。”

“是不是?”

“是。”我抬高声音回答。

“我反对这种诱导式提问。”检察官说。审判长让律师注意,但律师已陷入到激情当中,他将一只手插进兜里,低着头走了几步,猛然问:“为什么想杀她?”

“因为歧视。”

“什么歧视?”

“一个土著对外地人的歧视,所有的、无处不在的歧视。”

“面对这种歧视,你是什么感觉?”

“我感觉自己是贼,每天被扒光了衣服。”

“你是不是想哭?”

我抬头看了看他,感到莫名其妙。他在那里跟我不停地使眼色呢。接着他又问:“你能再细致一点形容这种痛苦么?”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索性低下头,沉默起来。可能我还摇了摇头。我的律师就以这个动作为证据,说:“你们看看,这种耻辱深重到羞于启齿。”

接着他猛然问:“最后你为什么杀的不是她?”

我想我选择不杀,是因为她不值得一杀。律师见我没有回答,便说:“因为你杀不过强大的她,但是为了震慑对方,你杀了一个同学。你想告诉她,你绝不是好欺负的。这就是你幼稚得可笑的报复。”检察官拍桌子,大叫强词夺理,审判长也连续敲槌子。而律师已完全进入演说的境界,他将手再次插进裤兜,快步走到旁听席,缓缓俯视每一个人。等到所有人都展现出愕然的表情时,他举起手中的那支笔,像是把字一个个点出来那样点着:

“你们都是有罪的。”

接着他说:“你们给他高考压力,给他地域歧视,给他白眼,给他孤独,给他外乡人的身份,给他农业户口的待遇,给他奴隶般的命运。你们将他制造为一个委屈的贱民,你们从来不曾关心他哪怕半点,相反你们觉得是他侵入了你们正常安定的生活,觉得他就应该接受这样的现实——你们对此毫无愧疚,对吧?当然,也可以想象,你们现在一个个也不肯原谅他。我现在只问一句,同样是生命,请问是谁让你们堂而皇之地坐在这里?你们坐得安心吗?”说完,他似乎也被自己的言语震慑住了,愕然坐倒在椅子上。

检察官为着不甘示弱,也站起来说:“即使我同意你的观点,那我们现在是不是应该将被告人的婶子吊起来处死?是不是应该将我们所有人都拉出去枪毙?是不是应该当庭释放他?你们同不同意?”

“我同意,”我的律师声音沙哑,但态度明确,“完全同意。”

“你同意,我不同意。何况我一点也不觉得情况就像你说的那样。如果被告人仅仅是为了震慑她的婶子,他可以杀死她的一只猫一只狗,犯不着绕这么大的圈子。即使他要通过杀死一名女同学来实现这个目的,他只要将被害人杀死便可,为何还要再补三十七刀?为何还要将她倒放在洗衣机内?你们觉得这是为什么?”他停顿下来,让大家有足够的时间将事情在我和孔洁之间联系起来,然后他伸出干瘦修长的食指,像枪一样戳着我。我偏过脑袋,那晃荡的指尖便重新将我瞄准,就像我逃无可逃。他说:“仇恨!这是基于仇恨的残忍!他如此残忍,完全是因为他仇恨孔洁!只有这一种可能!”

随后他问我是不是追过孔洁,我说没有,他复问我是不是遭受过对方的拒绝,我说没有。他对我的回答很满意,他觉得我要是回答是那就不是一个罪犯了。然后他自己发挥,讲出一通弗洛伊德、荣格、自卑型人格、皇帝女儿、丑陋的情欲之类的东西。看得出为这演说,他已准备了一堆格言,想急切引用出来,同时又想发言像瀑布般通畅,因此数度梗阻,需要看一眼笔记本。但每次梗阻都会带来新一轮的咆哮。他终于说完时,也像大病初愈般,毫无元气地躺在椅子上。

应检察官的强烈要求,我的婶子最终还是出庭了。她走进来时,刚走几步腿就硬了,迈不动,好像她才是受审人。好不容易走到证人席,她便低下头,脑门渗出一层亮晶晶的汗。检察官请她复述案发现场的情形,她哆哆嗦嗦说了。她现在明明是害怕法庭这样的场合,大家听她讲时,却觉得她仍然在害怕当时看见的。

检察官问:“辩护人说是因为你的歧视才导致凶案。你承认么?”婶子那巨象般的身躯便发生要命的震颤(就像大厦将倾)。“不是。”她就这样背叛了律师和妈妈对她的苦苦游说。

“到底是不是?”

“不关我的事。”

“那你有没有歧视你的侄子?”

“不能说是歧视。”

“那是什么?”

“他们也要讲点良心,他妈妈将他委托给我,我当然有责任好好带。为了不影响他高考复习,我自己都搬出去住了。他在这里还长了十斤肉。你问他自己是不是。”

我的律师正准备起来发言,我举手了。审判长示意我说,我便说:“婶子,我只想问你,你的玉佛哪里来的?”

“什么玉佛?”

“粘在保险柜底下的玉佛。”

“那不是什么玉佛。”

“那是。你和叔叔这些年到底收了多少礼啊?”

这个女人目瞪口呆,猛然像演戏一样挥舞着双手向地上瘫软下去,几个人冲过来将她抬出去。我心想现在没有谁比她更心疼的了。我把这话说出来,她就不敢提出赔偿了,即使有赔偿,那赔偿的价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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