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面容神情,那人的关切眸光,却又似乎清晰分明。风劲节微微一笑,长久的伤痛以来,第一次如此轻松如此随意地一笑。光影黯淡的房间里,分分明明,有什么灿然的光辉,在他脸上眸间炫亮起来。然而,他在一笑之后,却只是安然闭目。真的,真的,太累了,他真的真的需要好好地睡一觉了。在那长长久久,仿佛有一百年那么安然悠长的沉眠中,他一直,一直不曾做过梦。永远地沉寂在黑暗而宁静的世界里,不再有伤痛,不再有焦虑,不再有等待,不再有担忧。心头宁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直到在不知多久以后,他再一次没有征兆地睁开眼眸。这一睡,到底已过多久,天地间一片寂静,再听不到一丝城池攻防战所引发的喧闹。房间里一片安宁,连守护他的亲兵和军医都看不到,只有案前烛光盈盈。灯下床旁,有个人影,不知已在他身旁守候了多少时光,终究倦极累极,倚着床柱,沉沉睡去。风劲节只静静地看着他,身上的衣裳依旧带着斑斑的血迹,右臂上被白布包了好几圈。额上也略有擦伤。不过,看起来,伤得都不甚重,应该没有大碍。想来自战事安定之后,他就来到自己身旁,也不知道到底守候了多久,但肯定一直没有离开过,一直不曾休息过。以至于连身上地衣裳都还没有换。风劲节不知道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不知道卢东篱到底在这里守候了他多久,只是心头一片宁静。这么安静的夜晚,这么柔和的烛影,他只静静望望那眉宇间有着深深疲惫和担忧的人,即不动弹。也不试图呼唤他。他有多久没有睡,才会倦极入眠,他有多久不曾休息,才会倚柱而寐,也许在下一刻,他也会如自己一般,因着心头的牵挂而倏然惊醒,但在这一刻,能让他多睡一会,便是一会吧。在这个大战之后的宁静夜晚。在那一点淡淡的烛火下,疲惫而焦虑的卢东篱一直守护着因为伤重而沉睡不醒地风劲节。而堪堪醒来的风劲节,却又静静守候着卢东篱那极短极短的一次小睡。战争终于暂时结束了。卢东篱的初阵。想来还是以比较完美的方式做结的吧。静寂中,风劲节懒洋洋地想。原来不需要风劲节在旁保护,卢东篱也可以一直站在战场地最前方,原来不需要风劲节从旁筹谋,卢东篱,也可以独立应付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了。原来……原来,卢东篱的生活和事业里,其实并不是非要风劲节的帮助不可的……这个了悟让风劲节很郁闷得皱了皱眉头。这个,啊啊啊。教会了徒弟没师父啊,关于打仗的事,该教的已经全教给他了,自己为什么还会脑发晕,居然放弃了这么好一个脱离苦海,永远超生的机会呢。赵国边境的定远关,刚刚经历了一次血与火的洗礼,在曾经地杀戮和喧嚣中,沉入一片寂静安宁,而万里关山外的京城里,一处平凡地宅院中,苏婉贞的生活却平静无波。她自嫁给卢东篱之后,一直与他相伴,不论卢东篱地官职升迁来去,从来追随身旁,后因卢东篱调入朝廷为官,便与他一同入京。以往在地方上为官,有衙门可以住,如今在京城当个小官,却得自己解决住处。京中地价本就极贵,便是买下一处小宅院,也把夫妇历年积蓄用得尽了。后来卢东篱又任职定远关主帅,军中不可带家眷,苏婉贞自然不能相随而去,只得留在京城等候。好在军中的一切开支都算在军费中,不必另外花销,卢东篱的官俸,每个月都是苏婉贞差人直接去相关衙门领用。京城物价虽说颇贵,她俭省花用,倒也尽够。因要节省开支,她身旁只雇得一个支应门户,出外奔走的老苍头,和一个帮着做些粗伙的粗使丫头,其他细碎之事,倒素来是亲力亲为的。平日她大多时间闭门不出,京城多少繁华,她也只做不知。日日做些针指度日,或是为腹中娇儿做衣裳,便是替万里之外的夫君亲手缝衣,总想着边关苦寒之地,夫君又是不善照顾自己的性子,这山长水远地相隔,不免就日夕牵挂担忧。因着身子渐渐重了,人也渐渐易疲倦,精神不集中,时不时便会失手伤着自己,一件寒衣未做完,伸出手指来,斑斑点点,多是些针戮的印记。丫环瞧了,总是劝她,怀孕地人,正当多休息才是,怎经得这般劳神,便是担心老爷的冷暖,这外头多少店铺,什么好衣裳买不着呢。苏婉贞每每却只淡淡笑笑,复又低头牵针引线。她是他的妻,他的身量体形,她最清楚,他的喜好习惯,她最明白。便是外头有那锦衣华裘可售。她却必要自己亲自一针一线地缝制出来,才算是尽心,才能够放心。平时每隔段日子,也会写信托人送往定远关。信中对京中孤寂岁月,清贫时光,一概不谈,自己偶尔的不适,寂寞伤怀,更不涉及,只是闲闲说几笔京中岁月安然平和,身旁有佳婢相伴,不虑寂寞,闲时玩赏京城,笑看繁华,更加热闹,再加上左邻右舍,颇结了些闺中朋友,平日时常走动,正可互助,日子更加安逸。大多数的文字,则只是细问边城岁月可还安然,身上冷暖饥寒可曾在意,千千万万,万万千千,都是叮咛与担忧。万里关山远,来往信件,历时悠长,且极为不便,至今也只盼回两封回信,亦不过是说些边城并不寒冷,将士们极为齐心,大家生活颇为安定,诸事皆无需忧虑的话。其后,倒是忧她孤身在京,诸多不便,寂寞凄清之苦,信里反反无非是叮咛她多加照料自己。那信她小心地收了,每逢夜深人静,拿出来细看,心头往往又是甜美,又是凄凉。多少个夜晚,一个人孤单渡过,回思起往日岁月,总是守着那彻夜批阅公文的丈夫,或做针指,或整笔墨,纵然整夜彼此不说一句话,但只需抬头,看他烛光下的身影,心头,也是温柔而充实的。但如今,长夜孤寂,凄清难度,身子越来越不方便了,总是整日头晕呕吐,身旁却没有丈夫相依相护。她本就是个从未经过生育之事的女子,眼看着生产之期日近,身边竟连个商量请教的人都没有,就越发地心慌意乱起来。这等凄凉无助,断然不肯在信纸飞鸿上透露一个字,只一个人苦思愁眉罢了。说起来,卢苏两家,都还有不少宗族亲人的,若在家乡,便是丈夫不在身旁,照料之人,时常走动的亲戚,都是少不了的。可如今孤身在京,举目无援。要想还乡,她这样沉重的身子,更加不便。也曾提笔想向娘家亲人求救,一来,恐这寒门小宅,清冷景象,伤了丈夫颜面,叫家人轻看了丈夫,又生了怨怼之意,二来,她也是极自尊自警之人,更不愿因自家之事,开口累旁人受数百里奔波之苦。这几番犹豫之下。便总是迟迟不能落笔。只得这般日复一日,愈加不安起来。这样地惶恐不安,寂寞冷清,在一个清晨,被一位忽如其来远客的喧哗热心给打散了。“婉贞啊,你都是快生孩子的人了,怎么还凡事自己动手啊,这还了得。我带来两个婆子,两个丫头,你有什么事,随便吩咐就好,千万别跟我见外。”“我说婉贞啊,你都是快当娘的人了。可千万得照顾身子。我刚问过你那丫环了,每天吃那些东西怎么成,大人不吃,孩子也要补啊,从现在开始,两天一只鸡,天大的事,也不许改动。”“婉贞啊,瞧瞧你这倔性子啊,吃什么苦都不跟家里说。亏得你哥哥放心不下你一个人在京城里等着生孩子,一月五六封信地催着我过来照应。否则要有个好歹的,叫我们怎么安得了心啊。”那服饰华丽。虽已至中年,但眉眼间仍有年青时明艳风姿的女子,满厅转来转去,指手划脚,说这说那,语气里全是埋怨与不满,眼神里却分明满是热情与关心。苏婉贞只含笑在旁陪着。她素来是个清淡少欲之人,但此时。却是由着自家大嫂指东说西地分派一切,她只安安份份地听着。虽说不怎么说话,但心里那种被亲人关怀的感动却如春水一般满溢胸间。在她最孤清最无助地时候,出现在眼前的亲人,叫她几乎泪盈于睫。苏夫人前前后后,转了四五圈,里里外外,吩咐了个遍,这才安心坐下,笑道:“瞧你,出嫁都这么多年了,怎么还这么不会照顾自己。”苏婉贞低声道:“大嫂,劳你几百里奔波地为我跑这么一趟……”“真是个傻人儿。咱们是一家人,说什么劳不劳的……”苏夫人打断她的话,笑道“苏凌可是你亲兄长,他这做哥哥的,能不顾你这个亲妹子吗?如今他任了镇江府推官,不能随意走动来京,我这个做嫂子的,当然要替他尽心。”一句话说完,看苏婉贞眸中那几欲落下地热泪,她满意地笑笑:“对了,妹夫在外头当大元帅,是否时时来信,可还顾念着你啊?”“他在边关,万里相隔,只来得两封信,信中对我自是关切的。”“他隔着山山水水,见不着你,当然揪心,你也该多写些信,讲讲近况,叫他宽心才是。”“这是自然。”苏婉贞笑而应道“大嫂,大哥近日可好,在任上可还万事顺意。”苏夫人忽得眉锋一皱:“他啊,别的事,倒还不错,新官上任,诸事顺心,上司下属,都还不错,况且又时时要往定远关押运军资,与妹夫也常相见,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妹夫为人固执,和他的顶头上司,有了些冲撞,害他夹在两边颇难做人,不过,这倒也没有什么,最可恨那个叫风劲节的,为人骄狂狠毒,忌恨你大哥与东篱过于亲近,处心积虑想要害你大哥,你大哥有次去定远关公干,他乘着妹夫不在,把你大哥生生打了好几十军棍。”苏婉贞低低惊呼一声,脸上原本的笑容全无,站起身来,失声道:“大哥挨打了?”“是啊……”苏夫人一说起丈夫被打,立时眼泪就滚了下来“可怜他啊,从小就娇生惯养,哪里受过这个罪,生生被打个半死,抬回去养了好久,到现在还不曾恢复如常呢,听那送信的家人说,差一点就被打残了。可恨那风劲节不知用什么话哄骗了妹夫,东篱也没追究这件事,你大哥这顿打就白白受了……”苏婉贞脸色苍白,怔怔得坐回椅子上,用失神的眼,望着自己的嫂子。苏夫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一会,忽得一把拉住苏婉贞的手:“婉贞,那可是你地亲兄长,你可得替他出头啊,不能叫他白白让人这么糟践了。那风劲节下的可是好狠地黑手啊,他不顾着东篱的面子,也没替你留下半分颜面啊。你就写封信,好好和东篱说说吧,叫他好好歹歹,也替你哥哥出口气,我们不能白白受这委屈啊。对了……若能劝劝他,凡事别那么刚直,同你哥哥好说好商量,万事相互照应,这就更好了。这仕途艰险,他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不能随便树敌,就是不为他自己想,也得为你,为孩子地将来想啊。”
第五十五章受惊
这天早上,京城某一处偏僻街道的百姓们,看到了一幕奇景。先是一大早,一堆人咋咋呼呼,闹腾出天大的动静,几乘小轿停在那所小小的宅院前,呼啦啦四五个仆从,大包小包地把礼物往里搬。那宅院里素来深居简出,少与人交游的年青夫人亲自迎出门来,那当前的轿子里行出个衣着华丽的妇人,隔着老远,一连串亲热的呼唤,就嚷得满街俱闻。这般喧哗吵闹一番,竟惹得街上行人,多有侧目,左右邻居,也不免打开门瞧个热闹,心里估计着,这是哪里冒出来的一门有钱有势的亲戚。看那亲热样,更不知道是多亲多近的人呢。岂知,人进去还不到一个时辰,外头看过热闹的闲人们还在猜测来的到底是什么大人物呢,就听得咣当一声巨响,小小宅院的大门,被一种仿佛要撞破门的力气推开,不久前还满面笑容颜若春风走进去的那位夫人,铁青着脸在一群仆从的护拥下行了出来,刚刚搬进去的东西,又见这帮人,一样一样,又往外搬出来。那位夫人空着双手,不用做事,倒也不闲着,站在在大门口,指着门大骂着呢:“不是一样人,不进一家门,夫妻俩全是蛮牛,真当你们了不起呢,真以为丈夫当了个元帅就了不起了,那种把天下人都得罪了。孤家寡人地元帅,也就是你们这不知死活的人想当。你不稀罕我们,我还不稀罕你呢,我们一片好心,你当做烂泥,那你就自个留在这鬼地方,当你那孤苦伶仃的元帅夫人吧。”她指着门痛骂,那位向来少出门的卢夫人。却依旧客客气气站在门口相送,可怜人家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惨白着脸站在门前,任人如此欺辱,几个外来的仆役,搬着东西。在她身旁,横行直过,若不是有个粗使丫环护着,怕不叫人撞倒在地。任那夫人怎么发怒,怎么痛骂,她只是安静沉默地以一种谦和却绝不卑微的态度,尽主人之礼。四周邻居虽说与她不相熟,但一直以来,对这个少出门少说话,听说丈夫是个官。却从来不拿架子,对人极之有理的少夫人颇有好感。见她受这等羞辱,不免多有些不平之意。大家也不由彼此打听几句:“那女人是谁。这么凶悍,哪来地贵夫人啊。”“什么贵夫人,咱们虽说是贫民百姓,可也是京城里土生土长几十年的人,贵人咱也还是见过的,真正的贵人,哪里会做出这般难看的样子,怕是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暴发户吧。就不知道是买了官还是发了财,做事这样嚣张无礼。”虽说多有同情之意。但大部份人还是奉行各人自扫门前雪地人生原则,所以也就最多私下议论几句,发几下不平之鸣罢了。“那位卢夫人真个可怜,没有丈夫在旁护着就是凄凉,这么让人欺上门来,也只得忍着。”“听说他丈夫还是个官呢?”“官又怎么了,这京城里半数都是官呢,当官连妻子都保护不住,这种男人,怕还不如我王二一个杀猪的呢。”在人们的窃窃私语中,那热热闹闹来的一行人,又复吵吵嚷嚷地去了。苏婉贞一直坚持站在门前,欠身行礼,直等得苏夫人的轿子去远了,方才转身回去。丫环坠儿含着眼泪把门掩上,急急过来扶她。原本苏夫人进门时,指东划西地说这里要整理,那里要改动,又说带了这个那个的好东西来摆放,可是才摆到一半,忽得翻了脸,招呼了人便要走。桌子才移得两步,凭空放手,轰然倒在地上,椅子搬得起来,还未找好地方放,就随手一扔,那花瓶刚刚移动位置,便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