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当日情事,个个喜欢。老樊也上楼来,听的讲说,忍不住也叹道:“真正好,真正难得!”这不是苏霖臣作的书好,只为天性人所自有,且出以俚言,所以感人之速,入人之深,有似白乐天的诗,厨妪能解。并可悟古人作书右史必佐以左图也。
这巫氏还要带有图像的两本到东楼下看。绍闻道:“放下罢,明日再看。”巫氏道:“这比看戏还好。”绍闻道:“怎能比看戏好?”巫氏道:“那戏上《芦花记》,唱那‘母在一子单,母去三子寒’;那《安安送米》这些戏,唱到痛处,满戏台下都是哭的。不胜这本书儿,叫人看着喜欢。”绍闻道:“你除了看戏,再没的说。”巫氏道:“我不看《芦花记》,这兴相公,就是不能活的。”绍闻听得话儿狠了,说道:“你自己听你说的话。”巫氏道:“从来后娘折割前儿,是最毒的,丈夫再不知道,你没见黄桂香吊死在母亲坟头上么?”绍闻道:“你是他的大娘,谁说你是他的后娘?”巫翠姐道:“大妇折割小妻,也是最毒的,丈夫做不得主,你没见《苦打小桃》么?”
冰梅着了急,向王氏笑道:“奶奶,你看俺大叔与大婶子,单管说耍话,休要耍恼了。”兴官也拉住悟果的手说:勺去读书罢,明早背不熟,爹要打你这小手儿。”王氏道:“天晚了,你们各人都睡去。老樊与我收拾了床,也走罢,小心厨房的火。”
于是各嘻嘻分散而去。正是:
乖情已被柔情化,喜气还从正气生。
却说谭绍闻日在书房中父子课诵,心中挂牵着观风一事,不听有一点子动静。
忽一日王象荩送来菜蔬,还带了女儿与奶奶做的鞋。王氏道:“小手儿还算巧,扎的花儿老干淡素,是我这老年人穿的。配的线儿也匀,针脚儿也光。怎的把我的鞋样子偷的去了?这小妮子,也算有心。”老樊看见,接在手里道:“哎哟!我明日央这小姐也与我做一对。”冰梅道:“你需与他撕下布,人家娃娃,陪起工夫,赔不起布。”老樊笑道:“只是鞋样子去不得。”巫氏道:“也不用撕布,也不用送鞋样,只叫王中在鞋铺取一对就是。”老樊笑道:“我这几日穿的踏泥鞋,通是兴相公的。”
这王象荩那里听这些闲话,只在堂楼门边,问大叔与小相公近状。王氏道:“天天在书房念书。你打算极好,全亏你撺掇哩买下这攒院子。”王象荩道:“那是奶奶的主见。”即向书房来看少主人。
绍闻认的声音,即将钥匙丢出,王象荩开门进去。绍闻道:“王中你来的正好。前日道台观风点名放牌,看来都有关照之意,却含笑不语。我差你上道台衙门前,打探观风榜出来不曾。”王象荩道:“丹徒族大,未必就是长门请大爷那位,由得大人罢了。小的自去瞧榜。”王象荩依旧锁门而去。
去了一大晌回来,仍旧领得钥匙开门,进来说:“并不曾放榜。道台观风当日半夜时,得了抚院大人密委,带了二十名干役,陆总爷带兵三百名,四更天出南门去了,说有紧急密事。今日才有信息,说是南边州县有了邪教大案在今办的将次回来,衙役皂快正打算拨人夫去接,说今晚接到尉氏。道台八九天并没在衙门,那个放榜。”
原来邪教一案,抚院得了密揭,委了守道和中军参将,速行查拿。二位文武大员到了地方,即同本县知县,飞向邪教村边围了。村庄本不甚大,三百名官兵,二十名干役,知县带了衙兵捕快共五十名,团圆周匝,围得风丝不透。
三位官员入村下马,径入内宅。干役官兵各持枪刀护卫。
满院男女老少,吓得七孔乱哭。只见五十多岁的一个老头儿,跪在三位老爷面前说:“小人是家主,任凭大老爷锁拿。”陆总爷一声喝道:“捆起来!”十来个兵役一脚蹬倒,用绳捆了。
谭道台道:“陆总爷还得搜一搜,搜出犯法物件,方好指赃杀贼。”
同进了他的正房。见正面奉把神轴,不男不女,袒胸露乳。
面上两只鬼眼,深眶突睛。手中拿了一轴手卷,签儿是“莲花教主真经”六个金字。头上罩着一盘云里龙,垂髯伸爪,下边坐着一朵莲花。一边站了一只白猿,一边卧了一只狮形黄毛狗。
谭道台暗道:“可怜这一个奇形怪状的像,葬送了一家性命。”
香炉烛台,却是两支木蜡。香筒内有一本黄皮书儿,道台展开一看,即塞在靴筒内。又于门后拔了两支教主令旗。即速各上马匹。拨了车辆,七八条铁绳将人犯锁住,放在车上。道台吩咐县令,叫本地乡保、两邻跟着,审讯对质。
陆总爷传了令箭,命兵丁押护,以防贼党抢劫,并防本犯自戕。县令飞差健步皂役,跑向城中,安插围守牢狱衙兵,拨催飞车,次日起解要犯。果然沿途递送,进了省城。
谭道台进省随即上院,将拿获邪教情形禀明。抚院当晚委牌下来,委在省各员会审。并将该县密揭内,保长邻佑首状情节,随牌发出。
次日卯刻,司、道以及各官上院回来,就在开封府衙门会齐。这首府二堂,早已安排的齐齐整整大小十副公座。各委员排次,打躬入座。第一位是河南承宣布政使司布政使陈宏渐,第二位是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江云,第三位便是这督理河南开归陈许、驿、盐、粮道布政司参政谭绍衣,第四位是分巡开归陈许道按察司佥事邓材。两旁金座是开封府知府杨鼎新,河南府知府王襄,卫辉府知府王秉钧,许州知州于栋。下边两座,却是祥符县知县马如琦,尉氏县知县陈辂,秉笔写招。各官身后,俱有家丁伺候。越外有门役二人。几个招房经承,拈笔伸纸,另立在两张桌边儿。一切捕快皂役,俱在宅门以外伺候听用。
巡捕官率领四个皂役,带得犯人上堂。这犯人一见这个威严气象,肪形缩如猬,心撮似鼠,跪在公案下,浑身抖擞个不祝问道:“你实在是什么名子?”供道:“小人名叫王蓬,表字海峰。”一声喝道:“掌嘴!”早已过来两个皂隶,一个扶住头,一个掐住腮,乒乒乓乓十个皮耳刮子,口角流出血来。
问道:“你多大年纪了?”供道:“小人五十三岁。”问道:“家中都是什么人?”供道:“父母俱无,一个老婆,一个小老婆,女儿出嫁,一个儿子,十六岁了。”即叫两邻问道:“这所供人口都真?”两邻道:“他的小老婆是跑马卖解的闺女,时来时往。”上边笑道:“这是他包揽的土娼了,什么小老婆呢。”
又问道:“你伏侍是什么神呢?”供道:“白猿教主。”
问道:“这个神有人供奉过?”供道:“这是小人心里想出来的。”问道:“你怎的凭空有了这个想头?”供道:“小人是个不大识字的医生,会看病,会看阳宅。”问道:“这个尽可弄几个钱养活家口,为甚平白编出一个神像来?”供道:“小人走的地方多了,见乡里这些百姓,是易得哄的。小人与他看病,何尝用药,不过用些炒面,添些颜色。等他自己挨的好了,他就谢小人。小人与他镇宅,只说是他家小口不安。这人家父母死了,说是年纪到了;若是他家小孩子丢了,定要埋怨天爷。
一说是他家宅神不喜,他再没不信的。说是他的某一座房子该拆,某一道门口该改,他不能另起炉灶,就央镇宅。小人就叫他买黄纸,称朱砂,与他画了些符,现下就得他的重谢、久而久之,就有寻上门来,渐渐的也有远处人来了。小人想起来,画个神像,他们来了,拜了神,封个将军,封个官儿,他们就送银子来,那人记了一本黄皮书,写他某将军某州人布施银多少,某布政某县人布施银多少,好哄那后来的人。”
这正与谭道台所搜得那本黄皮书儿字字相投。谭道台忽的发怒道:“一派胡说!你先说你不大识字,如何会写官名县名?”供道:“小人写药方,看告示,那道儿少些的字,也就会写了。”道台看了招房道:“这几句虚供不用写。”遂发大怒道:“满口胡说!你的两邻你还哄不住,何能哄隔省隔府的人?天下有这理么?”即向知府道:“看来这个死囚,是因渔色贪财起见,假设妖像,枉造妖言,煽惑乡愚。已经犯了重律。即此禀明大人,凭大人裁夺。”遂一面传祥符县将重犯收监,一面同知府回禀抚台。抚台接见,即把妖言惑众的王蓬,哄骗愚人情节,说个简而明,质而真。求抚台道:“重犯不可久稽显戮,到大人衙门过了堂,即宜恭请王命正了典刑。会同按台大人申奏时,并伊所造神像轴子,所制教主令旗呈销。”抚台道:“还得追究党羽。”谭道台道:“此犯渔色贪利,或愚迷众,这众人尚不在有罪之例。”抚台道:“万一传薪复燃呢?”谭道台道:“首犯陷法,那受愚之辈无不栗栗畏法,方且以旧曾一面为惧,毫无可虑。”抚台果允其说,以结此案。
谭道台回署,已经上烛时分。坐在签押房内,取出靴筒黄本儿,向烛上一燃,细声叹道:“数十家性命,赖此全矣。”
正是:
谁为群迷一乞饶,渠魁歼却案全销。
状元只为慈心蔼,楚北人传救蚁桥。
第九十二回 观察公放榜重族情 篑初童受书动孝思
却说谭道台烧了妖党送银簿子,正欲检点连日公出未及人目的申详,梅克仁拿了许多手本,说是本城小老爷们请安。道台只得吩咐些“连日星夜,案牍堆积,委的不暇接见,请各老爷回署办公”的话头。随便看了十来本提塘邸报,再欲拆阅文移申详,争乃身体困乏,上眼皮的睫毛,有个俯就下交的意思。
靠背一倚,梦见回到家乡,只见一人器宇轩昂走来,却是孝移族叔。自己方躬身下拜,猛尔更炮震天一响,这堂鼓细声冬冬的发起擂来,不觉出梦而醒。叹道:“祖宗一脉,梦寐难忘。”乃吩咐拂床展褥,早睡早起,五鼓各要伺候的话。
原来真正必有事焉之人,困了即睡,不是故意往寻黑甜;早晨醒时便起,不是一定要日出三竿,学那高僧出定的功课。
谭道台五鼓起来,洗了脸,漱了口,吃了茶,正要检阅公牍,商量案件,无奈这些人莲幕的,此时正是居西席位、住东君房,卧北窗床、做南柯梦的时候。只得将两束生童观风卷子,搦管儒墨,看将起来。这十行俱下的眼睛,看那一览无余的诗文。
诸生卷子,节取了三本;童生卷子,看那笔气好、字画端正的,也取了三本。诸生是张正心、吴彦翘、苏省躬,童生是葛振声、谭绍闻、谭篑初。想道:“衡文原是秉公,但一时取本族两个人,未免有一点子瓜李影儿。究之观风高取,毫无益于功名,却添出一层唇舌,只得把绍闻删却罢。”
主意已定,即叫本夜值宿的礼房来。礼房听得内传,进签押房伺候。道台吩,咐道:“观风一事,因查拿公出,将近半月尚未发榜。今日阅定生员三人,童生二人,卷面已写定名次,即将卷子交付与你,速速写了榜文装头,按排次写榜。不必送稿来阅,即写真,将奖赏日子空住,送来用印过朱,限今晨张挂。”
礼房领命而出,一一如命办理。送进来道台过了朱,填上奖赏日期,管印家人用印,盖年月,钤接缝。鼓乐送出,贴在照壁。礼房又办十树银花,五匹红绸,十封湖笔,五匣徽墨送进,以凭奖赏日给发。
到了奖赏日期,四位学师,依旧奉命进了道署,五位生童直到大堂等候。这生员除了张正心三十五岁月吴彦翘、苏省躬俱已面皱须苍,各在五旬上下。童生葛振声是二十年前还沾童子气象,如今已届强仕,兼且貌寝身长,见了谭篑初竟不免自惭形秽。那篑初面容韶秀,眉目清扬,举止尚带几分羞涩。把些衙役书办,也不免有齐看卫玠的意思。
少时,道台坐了二堂,一个学师引进。挨着名次,逐位给了花红笔墨。发出原卷,夸了些诗文佳美,说了些做人读书各宜努力的话头。旋命请到桐荫阁款待。
到阁上,东西两间围裙搭椅,牙箸台盏俱备。一边一席,四位学师一桌,傍上偏些;五位生童一桌,傍下偏些。让的坐下,果然山珍海错,薰腊烹调,无品不佳。不知者以为赴的是大人的席,知者以为都是孔夫子留下的体面。
到了醉酒饱德之后,各学师引了五位生童上二堂禀谢。内边一个家人,急忙出来道:“我们老爷说了,事忙没得亲敬,简亵得很。请各自尊便。”五位各携所得赏赍,鱼贯而出。
又只见一个小家人向谭篑初说道:“老爷请相公到内书房说话哩。”四位学师道:“你且少候,看大人有何见教。”说完,随着生童出大门上马而去。
单说内宅小家人引的谭篑初进的宅门,站在院里,道台在三堂前檐下立着,说。”到这里来。”篑初上的阶级,道台引住手,进了三堂。引到神主前,撩开主拓门儿上挂的绸帘,回头道:“随我磕头。”使婢铺了两个垫子,道台在前,篑初在后,作揖跪下。禀道:“这是鸿胪派的后代,住在河南省城,当年到丹徒上坟,名忠弼的孙孙,论行辈是绍衣的侄子,今日到先人神位前磕头。”说完,同磕,下头去。作揖礼毕,道台仍拉住手道:“我还没得与那边老太太叩头,不敢叫侄儿与你伯母见礼。随我到东书房中说话。还有至要紧的,今日要交与侄儿。”
道台前走,篑初跟着。那行礼之时,内宅太太、姑娘,有在帘子纱月儿里看的,也有掀开帘子边儿看的,说是新认的本族晚辈。打院里一过,这养娘爨妇门边站的,墙阴立的,无不注目”。过去远了,齐攒在一处咕啼道:“哎哟!出奇的很,怎的这位少爷,与咱南边东院二相公一模一样儿,就是一对双生儿,也没有这样儿厮像。”
不言这妇婢私议。单说道台到东书房坐下,篑初也作揖坐下。篑初一看,只见架上书册连栋,旧的比新的还多,心里着实欣羡,那眼珠儿传出神情来。观察公端的观出来了、察出来了,向架抽取一本儿,递与篑初道:“我正要把这要紧的交与侄儿。”篑初接住,摊在案上,只见签上写着《灵宝遗编》四个字,不甚解其所以。道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