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中道:“不许倒退出来么?”只听赵大儿连声说道:“来了!来了!”王氏跑着说道:“咳,回来了罢。”宋禄把车使到后门住了。王中道:“相公醒醒,到家了。”王氏慌了,问道:“俺福儿有了病么?”双庆儿道:“是醉了。”王中与德喜、双庆,在车上顺拖下来。王氏道:“咳,这是怎的说?你们去了一干人,就叫俺孩子喝的这样光景。”王中道:“那个得见哩。”王氏、赵大儿接住,搀到了楼下内房,放在床上。
举灯看时,面无人色,眼往上翻,顺口流涎。王氏慌的哭着说道:“我的儿呀!你休不得活了,可该怎的!”赵大儿道:“这全不妨事。是奶奶从不曾见过醉人。俺家我大,每逢到集上。
是个大醉,日夕回来时,挺在床上,就像死人一般。到后半夜就醒了,要凉水喝。我见惯了,这没啥大意思,奶奶休怕。”
冰梅道:“只与相公预备茶罢。”王中也到楼门问道。“大相公这会儿酒醒了不曾?”赵大儿道:“还没醒哩。”王中长吁了两口气,往前边去了。
过了二更天,绍闻把手伸了一伸。王氏慌问道:“呀,你醒了?”绍闻把头滚了两滚,把手一捞,捞住王氏,问道:“这是谁。”王氏道:“儿呀,是我。我是娘哩。”绍闻呢呢喃喃说道:“我喝水。”王氏道。“冰梅,快拿那桌上温茶来。”
王氏扶起来,说道:“福儿,这不是水,你喝。”绍闻喝了一阵。
王氏扶着坐了一坐,这酒就有几分醒了。睁开眼,只顾四下乱看。王氏道:“你看什么哩?这是咱家。你把我吓死了。”绍闻也不答应。迟了一会,说道:“咳,喝的太多了。”王氏道:“没本事吃,你少吃一盅儿该怎的?”绍闻道:“他们只是胡闹哩。”王中又到楼门,听见少主人说话,到窗下问道:“大相公醒了?”王氏道:“过来了。”又叫赵大儿:“你们都睡去罢。”天只怕将明,大家歇了罢。”赵大儿去了。
冰梅拴上楼门,进的内房。绍闻道:“娘,你是我的老人家哩,你伏侍我,我心里不安。往后只叫冰梅打发我罢了。我也不在这大床上睡,我要另睡一张床,各人方便些。”王氏道:“如今你睡罢,到明日我替你安置就是。”绍闻道:“如今抬一张小藤床儿也不难。”王氏道:“安置停当了,天明了。我明日依着你说就是。咱都睡了罢。”绍闻道:“冰梅,你与我一杯茶来。”冰梅斟了一杯茶,递与绍闻。王氏道:“吃了茶睡罢。”绍闻道:“今晚罢了,总是明日晚上,我不在大床上睡。”王氏道:“我依你说就是。咱睡罢。”绍闻酒已醒却八九分,不得已,只得仍旧睡讫。
这是谭绍闻一被隆吉所诱,结拜兄弟,竟把平日眼中不曾见过的,见了;平日不曾弄过的,弄了;平日心中不曾想到的,也会想了。所以古人阅历之谈,说的着实怕人。说的什么话?
听我依口学舌述来:
子弟宁可不读书,不可一日近匪人。
不是古人多迂阔,总缘事儿见的真。
第十八回 王隆吉细筹悦富友 夏逢若猛上侧新盟
话说谭绍闻大醉之后,到次日早饭已毕,还爬不起来。王氏自去安顿别的家事去。绍闻向冰梅要茶水姜汤,要了两三遍。
到了近午之时,肿眼臃腮起来。口中不住干呕,头疼,恶心。
病酲其实难过,直如一场伤寒的病症相似。见了王中,想起昨日丑态,脸上毕竟有些羞意。忽而又想起昨日乐境,心里却也不十分后悔。
又过了五六日,王氏叫绍闻道:“你舅久不在家,咱也该备份水礼,看看你妗子。每日咱费他的礼太多,我心里也想着到东街走走。你去对阎相公说,要五百钱,叫双庆儿或是德喜儿,到街上治礼。套上车,你跟我走走去。”绍闻也正想与隆吉商量些话儿,听得一声,即如命办理。
吃了早饭,宋禄套车,邓祥担礼,母子二人,同上曲米街来。到了后门,王氏下车进去,曹氏迎至家中说话。王氏问了兄弟苏州贩货的话,并隆吉生意的话,因说起:“昨日盛宅请他兄弟们,不知隆吉醉不醉?这小福儿半夜到家、竟像死人一般,几乎把我吓死。到了三更后,才慢慢哩会动弹。他姑夫在时,也吃酒,只见脸上红红的,便说是醉了。谁知道酒醉是这个模样。我从来没见过。我只指头儿守着他一个,好不怕人!”
曹氏道:“到底端福儿是夜间回去的,这小隆吉儿第二日早晨才回来。他爹没在家,柜房又没人,我一个女人家,该怎的?
只恐怕柜房里有失错。他第二日回来,一头睡在我这床上,晌午才起来。我才看见他的新衣都污了。常日衣服是我洗的,这一遭衣服也不知是谁洗的,早已都弄干净。只是有两片涴的去处,到底洗不净。到明日,算他赴席的幌子罢。”
且说妗子要见外甥,姑娘要见侄儿,他两个初来时,都打了一个照面,三不知就不见了。原来二人来到前客厅中,商量请盛公子的话。隆吉道:“我那日大丢了丑,第二日才回来。
走到门首,偏偏哩大清晨,对门邢小泉伯来取绸子。看见我身上污的,说我像是出酒模样。又说:‘你爹没在家。生意人,小小年纪,不该如此。”我这几日,通不好意思在前柜上。对门值户的,怪不中看。”绍闻道:“你出酒时,我还记得。后来就天昏地暗,记不清了。到后半夜睁开眼,却在家里。你姑在床上坐。我叫冰梅与我弄的茶吃了。-两天过不来,像是害病一般。每日王中见了我,只低着头。双庆儿说,我在盛宅骂了他。”隆吉道:“盛大哥开口就骂人,又该怎的?这都是以往的事,说他作什么。但只是盛大哥请了咱,咱若不请他,还算什么朋友哩。今也该商量请他的话。”绍闻道:“我不想把盛大哥请到家里。那王中是你姑夫惯了的人,他遇着你姑夫那一时朋友,他偏会殷勤,若是盛大哥到我家时,我情知王中一定有些样子。若叫盛大哥看透了,他笑我待手下人没规矩。”
隆吉道:“我也不想请盛大哥到家。你看他那宅子,直像个衙门用些家人小厮,俱是有道理的。若到我这里,先怕他家人笑话。”绍闻道:“盛大哥曾在这屋子坐过,这也不妨。”隆吉道:“表弟不是这般说。彼一时,水米无交,是生意人,他是主户人家,那有何妨怕今成了朋友,凡事要搭配的上。就是不怕盛大哥,也怕他那管家哩眼里不作人。倒是表弟那边,还是绅衿体统。你又赚王中碍眼。”绍闻道:“端的是要请的,难说放下不成?表弟想个法子。”隆吉道:“前日范姑子还想起蓬壶馆抬席,咱也把盛大哥请到蓬壶馆罢。现成的戏,咱定下一本,占了正席,叫厨上把顶好上色的席面摆一桌。中席待家人。盛大哥他是公子性情,一定好看戏的。事完了,咱与馆上算算账,你我同摊分赀何如?”绍闻道:“好!好!就是这般主意,你就办理。定了日子,你就把帖子开上咱两个名字。叫进财悄悄的与我送个信,我就来。我只摊现成分金,别的事我不管。”
隆吉道:“是罢。”
两人又到后边。曹氏向隆吉道:“你姑要请地藏庵范姑子说句话儿,你就没影儿。我叫进财去了,不中用,说师徒二人俱没在家。”隆吉道:“我在前院与表弟说话,谁往那里去?”
曹氏道:“你两人没吃两盅么?”隆吉道:“俺两个何尝是吃酒的人。只是盛大哥酒太壮,让的又恳,因喝醉了。管情再一遭,就不敢了。”王氏道:“可也使不的,着实怕人。”绍闻道:“再不醉了就是。”
曹氏命厨妇收拾了一桌饭儿,打发王氏吃饭。进财儿请的储对楼上年娶的云氏,抱着一个孩子也来了。曹氏还要请侯冠玉女人董氏,王氏不叫。云氏见了王氏拜了两拜,口口只称姑娘,着实亲热。上席时候,云氏道:“爽利叫两个外甥儿也在这边坐,没有外人。谭外甥还小哩,我也不怕他。省的进财一个人两边齐跑。”曹氏道:“也罢。都是亲戚们哩,也不妨。”
王氏首座,云氏陪座,曹氏就坐了东横,谭绍闻就与云氏靠边坐了西横,王隆吉北面相陪。
席完之后,说些闲话。日西坐车而回,曹氏与云氏送至后门。云氏也顺便儿走讫。
却说王隆吉次日到蓬壶馆定了桌面,要占正座。又与瑞云班子定了一本整戏。讲明价钱,先与定钱。即写一个“二十四日理芹候光”帖儿,下列愚弟王、谭两个人名字,送到盛宅。
方想着差进财与谭绍闻送信,不多一时,只见宝剑儿拿着一个拜匣,内中有个辞帖,说:“俺少爷二十四日不得闲,改日讨扰罢。”隆吉道:“那日有什么事?”宝剑儿道:“不知道。这是俺少爷叫满相公写的帖,叫我送来。”隆吉大发急,说道:“这帖我不收,你回去拿着,就说我不依。”宝剑道:“我不敢拿回去。”撇下帖子,拿起拜匣就走。隆吉道:“你休走,我就跟你去。”宝剑道:“这却使得。”
隆吉跟宝剑到了盛宅。见了希侨,坐下便道:“我也顾不得谢前日的扰。毕竟二十四日,大哥有什么事,俺们请你就不去么?”希侨笑道:“其实也没啥事。”隆吉道。“既没啥事,为何叫人送辞帖?”希侨笑道:“那日北街戴秃儿家,新来一个人物头儿,约我瞧去。还有一场子好赌。我想往那里去。既是贤弟亲自来请,我就不往北街去,扰贤弟就是。”隆吉道:-再无更改?”希侨道:“啥话些。”隆吉方才放下心。又吃了一杯茶,起身要走。希侨道:“我不留你,我还有一点紧事儿。贤弟你一发走了,我也爽快好去办。”隆吉不敢再问,出门而去。还回头道:“二十四日再无更改,我只着人来请罢。”
希侨道:“何用再说。”二人作别。
隆吉到家,着进财与绍闻送信。
到二十四日,绍闻起来,就悄俏的叫双庆跟着,上曲米街来。隆吉却也是五更起来,天明就上蓬壶馆安置。两人恰遇在铺门。到家中坐下,吃了早饭,叫进财儿送速帖,只怕盛少爷不肯就来。却不料盛希侨随着进财儿到了。骑着一头新买的好骡子,跟着宝剑、瑶琴两个小娃子。到客室坐下,便笑道:“这不像请客的模样,桌椅都散放着。”隆吉道:“其实席没在家里。”希侨道:“又在地藏庵么?”隆吉道:“在蓬壶馆里。”
希侨道:“贤弟,你是做生意人,请那苏。杭、山、陕客人,就在饭园子里罢了。你我兄弟们,如何好上饭铺子里赴席?”
隆吉脸红道:“只因哥好欢乐,那里有戏,所以请在那里。”
希侨道:“贤弟一发差了。我们要看戏时,叫上一班子戏,不过费上十几千钱,赏与他们三四个下色席面,点上几十枝油烛,不但我们看,连家里丫头养娘,都看个不耐烦。若是饭铺子里,有什么趣处?”绍闻道:“俺已是定下席面,戏本都说明白,大哥若不去,就难为死人。”希侨笑道:“谁说不去?贤弟休着急,要去如今就去。”隆吉道:“戏子也只怕等着咱开本哩,咱一同起身。”
到了蓬壶馆,走堂的见了说:“爷们来了?”隆吉道:“咱就坐在正面桌儿上。”走堂拿了一壶茶上来,宝剑儿道:“只要一壶开水。”走堂的道:“爷们有带的叶子么?”又拿一壶滚水来。三人吃了自己泡茶,只见戏台上下来一个老生,方巾大袍,上前跪了半跪,展开戏本,低声道:“求爷们赏一本,小的好扮。”隆吉让希侨,希侨让绍闻。绍闻脸早已又红起来,说:“我不懂的。”希侨接过戏本,一面看,一面问道:“你们旦角有多大年纪呢?”老生道:“年轻,有十五六岁了。”
希侨道:“好不好?”老生道:“他小名叫玉花儿,难说爷们不知道么?”希侨道:“好不会说话。我们见的班子多了,竟不知你这班子。你不认的我们么?”老生低声道:“盛爷满城中皆知,小的岂有不认的。当日老太爷在日,小的常在府上伺候。”希侨道:“我不点你的戏。你就拣玉花儿好戏唱罢。”老生道:“玉花儿唱的《潘金莲戏叔》《武松杀嫂》,好做手,好身法,爷们爱看么?”希侨道:“你就唱这本。”老生上了戏台,锣鼓响动,说了关目,却早西门庆上常希侨道:“我说这个狗攮的没规矩,不来讨座了。”隆吉道:“戏园子的戏,担待他们些就是。”
须臾,别的看戏的都来。各拣了偏座头,吃酒吃饭,走堂忙个不了。内中一个看戏的,坐在戏西边小桌上,要了四盘子荤素菜,吃东酉看戏。往上一瞧,正是那日晚上地藏庵遇着的一群俊俏后生,心中欢喜不尽,暗说道:“踏破芒鞋没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你说这人是谁?少不得忙里偷闲,把这人来历脚色,述上一述。这个人,正是那姓夏名鼎表字逢若者。浑号叫做兔儿丝。
他父亲也曾做过江南微员,好弄几个钱儿。那钱上的来历,未免与那阴骘两个字些须翻个脸儿。原指望宦囊充足,为子孙立个基业,子孙好享用。谁知道这钱来之太易,去之也不难。到了他令郎夏逢若手内,嗜饮善啖,纵酒宿娼,不上三五年,已到“鲜矣”的地位。但夏逢若生的聪明,言词便捷,想头奇巧,专一在这大门楼里边,衙门里边,串通走动。赚了钱时,养活萱堂、荆室。
这一日,正遇着这三位憨头狼,早合了那日晚上打算。心生一计,叫道:“走堂的堂恃,这边来!”走堂到了,问道:“夏爷,添什么菜儿么?”逢若道:“不是。那正座坐的盛公子席上,上莱不曾?”走堂的道:“戏唱了多半本,就要上席哩。”逢若道:“你与我备上四盘细色果品,拿两壶上色好酒,还要一个空盘子。”走堂的道:“吩咐的是。”少顷,拿来。
逢若叫卖瓜子的撮了一盘。说道:“烦堂值,与我送到正厅上,我与那三位少爷凑个趣儿。”
果然到了三位桌前,三人一齐起身。逢若道:“小弟姓夏,草号儿叫做夏逢若,素性好友。今见三位爷台在此高兴,小弟要奉一杯儿。若看小弟这个人不够个朋友时节,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