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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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灯-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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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听得后边女人声音,说道:“你也到前边,与你谭姑夫作个揖儿。”只见两学生,又同着一个学生,到客厅前。春宇道:“先向娄师爷为礼,再与你姑夫作揖。”娄潜斋看那学生时,面如傅粉,唇若抹朱,眉目间一片聪明之气。因夸道:“好一个聪明学生哩。”孝移道:“这学生自幼儿就好,先岳抱着常说是将来接手。”春宇道:“样子还像不蠢,只没人指教。”
  这谭孝移想起岳丈当日是个能文名士,心中极有承领读书的意思。这潜斋见这样好子弟,也有成人之美的意思。只是当下俱未明言。
  须臾,整上席来,器皿精洁,珍错俱备。孝移道:“老弟如何知今日有客,如此盛设?”春宇道:“我以实告,若是贱内那个烹调,也敬不得客。是我先在会上买粽子时,已差人回城中,到包办酒席蓬壶馆内,定下这一桌席面。”潜斋道:“太破费。”春宇道:“见笑。”三个学生席未完时,都放下箸儿,春宇道:“你们既不吃,可向后边吃茶去。”三个学生去讫。
  少刻席完,孝移道:“这老侄如何读书哩?”春宇道:“这街头有个三官庙,是众家攒凑的一个学儿,他娘怕人家孩子欺负他,不叫上学,我没奈何,自己教他;我的学问浅薄,又不得闲,因此买了几张《千字文》影格儿,叫他习字,不过将来上得账就罢。”潜斋道:“这个便屈他。”孝移道:“错了。”王春宇是个做买卖的精细人,看见二位光景,便叹道:“可惜离姐夫太远,若住得近时,倒有个区处。”孝移道:“再商量。”
  宋禄、德喜儿吃完了饭,来催起身。孝移叫两个学生上车,只听得后边女人声音说:“还早哩,急什么?”又迟一会,娄潜斋、谭孝移谢扰,同两个学生一同上车,王春宇送至大门。
  回来,向女人曹氏说道:“今日谭姐夫意思,像有意照管隆吉读书哩。”曹氏道:“我适才问端福儿,他一个学中,只两个学生,我也就有这意思。明日治一份水礼,看看姑娘,我跟姑娘商量。他姑是最明白的人,他家是大财主,咱孩子白吃他一年饭,他也没啥说。他姑依了这话,内轴子转了,不怕外轮儿不动。”春宇笑道:“谭姐夫不是我,单听你的调遣。”曹氏道;“你不说罢,你肯听我的话些,管情早已好了。”春宇道:“谭姐夫意思,是念咱爹是个好秀才,翁婿之情,是照管咱爹的孙孙读书哩。”曹氏道:“你明早只要备一份水礼,叫一顶二人轿,我到姑娘家走走。”
  到次日,春宇果然料理停当。曹氏吃过早饭,叫小厮挑着盒子,隆吉跟着,径上谭宅来。王氏听说弟妇到,喜的了不成。
  打发轿夫盒子回去,要留曹氏住下。曹氏要商量孩子读书的话,也就应允道:“住是不能住,晚些坐姑娘的车回去。”说了些婆娘琐碎家常,亲戚稠密物事,随便就提起隆吉从娄先生读书的话:“还要打拢姑娘一年。”王氏道:“多少人吃饭,那少俺侄儿吃的。他三个一同儿来往,也不孤零。”曹氏见王氏应允,因说道:“不知谭姐夫意下如何?”王氏道:“我与他商量。”叫德喜儿到前客房看看有客没客。德喜说:“没客。大爷与舅爷家小相公说话哩。”王氏遂到前边,欲商曹氏来言。
  孝移见王氏便道:“这学生甚聪明,将来读书要比他外爷强几倍哩。”王氏见话已投机,遂把曹氏来意说明。谭孝移道:“极好。”王氏道:“你既已应承,这娄先生话,你一发替他舅转达罢。”孝移道:“前日先生在会上回来,不住说‘可惜了这个学生!’我一说也是必依哩。你只管回复他妗子。”王氏喜孜孜回来,向曹氏说了一遍。曹氏便叫隆吉儿:“你姑娘叫你在这里读书,休要淘气,与你端福兄弟休要各不着。”又向王氏道:“他费气哩,姑娘只管打,我不护短。隆吉儿你想家时,叫德喜儿三两天送你往家里走走。天色已晚,咱回去罢,再迟三两天,便来上学哩。”王氏挽留不住,只得叫宋禄套车送回。
  又迟了几天,只见王春宇家小厮送铺盖,说:“明日隆相公来上学,先对谭姑爷说一声儿。”到次日,王春宇引隆吉到,见了姐姐、姐夫,说道:“多承姐夫关切,叫小儿拜投名师,还要打搅,真乃谢之不荆”孝移道:“本乃至亲,何出此言。”
  王氏道:“不用叫他妗子牵挂,我的侄儿就与我的儿子一般。”
  春宇道:“我也不肯白白的亏累姐。”谭孝移便叫德喜儿,到厨下讨一桌碟儿,送至园中,禀师爷说,今日王相公上学哩,刻下就到。又替王春宇办了酒席,才引隆吉上碧草轩来。
  王春宇见了先生,便施礼。潜斋道:“前日厚扰。”春宇道:“有慢。”又说道:“小弟是个不读书的,诸事不省,多蒙家姐夫见爱,容小儿拜投明师,我不知礼,只是磕头罢。”
  怀中摸出一个大红封袋,是贽见礼,望着师位就叩拜。潜斋那里肯受。行礼已毕,叫道:“宋隆吉,来与先生磕头。”隆吉行了礼,便与娄朴、谭绍闻一桌儿坐。
  孝移吩咐德喜儿将酒碟移在厢房,邀潜斋、春宇到厢房一坐。三人同至厢房,德喜儿斟上酒来,孝移道:“适才贤侄行礼,老弟叫什么‘宋隆吉’,我所不解。”春宇道:“因为儿女难存,生下这孩子,贱内便叫与他认个干大。本街有个宋裁缝,就认在他跟前。他干大起的名子,叫宋隆吉,到明年十二岁,烧了完锁纸,才归宗哩。”孝移道:“外父的门风叫你弄坏了。拜认干亲,外父当日是最恼的。难说一个孩子,今年姓宋,明年姓王,是何道理?我一向全不知道。你只说‘干大’这两个字,不过是人说的顺口,其实你想想这个滋味,使的使不的?”
  春宇道:“少读两句书,所以便胡闹起来。”潜斋道:“其实如今读书人,也如此胡闹的不少。”因又说道:“学生今日来上学,便是我的门人,我适才看学生身上衣服,颇觉不雅。”
  春宇道:“说起来一发惹先生见笑。贱内这两天,通像儿子上任一般,一定教我买几尺绸子,做件衣服。我说不必,贱内说:‘指头儿一个孩子,不叫他穿叫谁穿!’又教买一身估衣,就叫他干大宋裁缝做了两三天,才打扮的上学来。我是个没读书的人,每日在生意行里胡串,正人少近,正经话到不了耳朵里,也就不知什么道理。老婆子只教依着他说,我也觉他说的不是,我却强他不过。今日领教,也还是先君的恩典,有了这正经亲戚,才得听这两句正经话。我明日就送他的本身衣裳来。”说完就要起身。孝移苦留说:“今日还该你把盏。”春宇道:“晌午隆泰号请算账哩,耽误不得。姐夫一发替我罢。”
  又叫隆吉吩咐:“我今晚把你的旧衣服送来,把新衣服还捎回去。用心读书,我过几日来瞧你。”一拱而别。正是:
  身为质干服为文,尧桀只从雅俗分。
  市井小儿焉解此,趋时斗富互纷纾

第四回 孔谭二姓联姻好 周陈两学表贤良
  却说碧草轩中,一个严正的先生,三个聪明的学生,每日咿唔之声不绝。谭孝移每来学中望望,或与娄潜斋手谈一局,或闲阄一韵。
  一日潜斋说道:“几个月不见孔耘轩,心中有些渴慕。”
  孝移道:“近日也甚想他。”潜斋道:“天气甚好,你我同去望他一望。不必坐车,只从僻巷闲步,多走几个弯儿,何如?”
  孝移道:“极好。”一同起身,也不跟随小厮,曲曲弯弯,走向文昌巷来。
  见孔宅大门,掩着半扇儿,二门关着。一来他三人是夙好,二来也不料客厅院有内眷做生活,推开二门时,只见三个女眷,守着一张织布机子,卷轴过杼,接线头儿。那一个丫头,一个爨妇,见有客来,嘻嘻哈哈的跑了。那一个十来岁的姑娘,丢下线头,从容款步而去。这谭娄二人退身不迭。见女眷已回,走上厅来坐下。高声道:“耘老在家不曾?”闪屏后走出一人,见了二人道:“失迎!失迎!”为了礼,让坐,坐下道:“家兄今日不在家。南马道张类村那边相请,说是刷佣文章阴骘文注释》已成,今日算账,开发刻字匠并装订工价。”潜斋道:“久违令兄,偏偏不遇。”孝移道:“明日闲了,叫令兄回看俺罢。”潜斋指院里机子道:“府上颇称饶室,还要自己织布么?”孔缵经道:“这是家兄为舍侄女十一岁了,把家中一张旧机子整理,叫他学织布哩。搬在前院里,宽绰些,学接线头儿。不料叫客看见了。恕笑。”孝移道:“这正是可羡处。今日少有家业人家,妇女便骄惰起来。其实人家兴败,由于男人者少,由于妇人者多。譬如一家人家败了,男人之浮浪,人所共见;妇女之骄惰,没有人见。况且妇女骄惰,其坏人家,又岂在语言文字之表。像令兄这样深思远虑,就是有经济的学问。”潜斋叹口气道:“乡里有个舍亲,今日也不便提名,兄弟三个,一个秀才,两个庄农,祖上产业也极厚。这兄弟三个一个闲钱也不妄费,后来渐渐把家业弄破,外人都说他运气不好,惟有紧邻内亲知道是屋里没有道理。此便知令兄用意深远。”吃完了茶,二人要起身回去,孔缵经不肯,孝移道:“二哥但只对令兄说,明日恭候,嘱必光临。”
  二人辞归,依旧从僻巷回来。一路上这谭孝移夸道:“一个好姑娘,安详从容,不知便宜了谁家有福公婆。”潜斋道:“到明日与绍闻提了这宗媒罢?”孝移道:“没这一段福,孔兄也未必俯就。”走进胡同口,一拱而别,潜斋自回轩中。
  孝移到家,王氏叫王中媳妇赵大儿摆饭。王氏与端福也在桌上同吃。这孝移拿着箸儿,忍不住说道:“好!好!”王氏也只当夸菜儿中吃。少时又说道:“好!好!”王氏疑心道:“又是什么事儿,合了你心窝里板眼,这样夸奖?”孝移道:“等等我对你说。”孝移待绍闻吃完饭上学走讫,方对王氏道:“孔耘轩一个好姑娘,我想与端福儿说亲哩。”王氏道:“你见了不曾?”孝移道:“我今日同先生去看孔耘轩,孔耘轩不在家,那姑娘在前院机子上学织布哩。真正好模样儿,且是安详从容。”王氏道:“我也有句话要对你说,这两日你忙,我还没对你说哩。俺曲米街东头巫家,有个好闺女,他舅对我说,那遭山陕庙看戏,甬路西边一大片妇女,只显得这巫家闺女人材出众。有十一二岁了,想着提端福这宗亲事。他舅又说:‘俺姐夫闲事难管。’俺后门上有个薛家女人,针线一等,单管着替这乡宦财主人家做鞋脚,枕头面儿,镜奁儿,顺袋儿。那一日我在后门上,这薛家媳妇子拿着几对小靴儿做哩,我叫他拿过来我看看花儿,内中有一对花草极好。我问是谁家的,他说是巫家小姑娘的,花儿是自己描的,自己扎的。那鞋儿小的有样范,这脚手是不必说的。薛家媳妇子说,这闺女描鸾刺绣,出的好样儿。他家屋里女人,都会抹牌,如今老爷断的严紧,无人敢卖这牌,他家还有些旧牌,坏了一张儿,这闺女就用纸壳子照样描了一张。你说伶俐不伶俐?况且他家是个大财主,不如与他结了亲,将来有些好陪妆。”孝移见王氏说话毫无道理,正色道:“你不胡说罢,山陕庙里,岂是闺女们看戏地方?”王氏说:“他是个小孩子,有何妨?若十七八时,自然不去了。”孝移道:“女人鞋脚子,还叫人家做,是何道理?”
  王氏道:“如今大乡宦,大财主,谁家没有管做针指、洗衣裳的几家子女人,那争这巫家哩?”孝移道:“难说他家没有个丫头爨妇?”王氏道:“丫头忙着哩,单管铺毡点灯,侍奉太太姑娘们抹牌,好抽头哩。”孝移道:“居家如此调遣,富贵岂能久长?”王氏道:“单看咱家久长富贵哩!”孝移叹口气道:“咱家灵宝爷到孝移五辈了,我正怕在此哩。”王氏道:“结亲不结亲,你是当家哩,我不过闲提起这家好闺女罢了,我强你不成?”孝移道:“巫家女儿,你毕竟没见;孔家姑娘,我现今见过。还不知孔耘轩肯也不肯。”说完,往前边账房同阎相公说话去。
  到次日,孝移饭后到碧草轩,同娄潜斋候孔耘轩。不多一时,只见程嵩淑、孔耘轩齐到。跟的小厮手巾内包着七八本新书。谭娄起身相迎,让在厢房坐下。耘轩道:“昨日失候有罪,今日特邀程兄同来,正好缓颊,恕我负荆。”潜斋道:“久违渴慕,不期过访不遇。”孝移道:“端的何事公出?”程嵩淑接道:“我们见了就说话,那有工夫满口掉文,惹人肉麻!”
  耘轩道:“张类村请了个本街文昌社,大家损赀,积了三年,刻成一部《文昌阴骘文注释》版,昨日算刻字刷印的账,一家分了十部送人。谁爱印时,各备纸张自去刷樱如今带了两部,分送二公。”随取两本,放在桌上。谭娄各持一本,看完凡例、纸版,都说字刻的好。孝移道:“这‘一十七世为士大夫身’一句,有些古怪难解。至于印经修寺,俱是僧道家伪托之言,耘兄何信之太深?”耘轩道:“孝老说的极是,所见却拘。如把这书儿放在案头,小学生看见翻弄两遍,肚里有了先人之言,万一后来遇遗金于旷途,遭艳妇于暗室,猛然想起阴骘二字,这其中就不知救许多性命,全许多名节。岂可过为苛求?”程嵩淑道:“也说得有理。”潜斋道:“张类老一生见解,岂叫人一概抹煞。”大家俱笑。
  孝移出来,吩咐德喜儿叫厨子邓祥来,秘问道:“先生午饭是什么?”邓祥道:“素馔。”孝移叫德喜儿:“随我到家,取几味东西,晌午就在厢房待客。”原来孝移待客规矩,是泛爱的朋友,都在前厅里款待;心上密友,学内厢房款待。
  孝移回家去,潜斋问耘轩道:“耘老几位姑娘、相公?”
  耘轩道:“你岂不知,一个小儿四岁,一个小女今年十一岁了。”
  潜斋道:“令爱曾否许字?”耘轩道:“尚未。”潜斋道:“我斗胆与令爱说宗媒罢?”耘轩道:“潜老作伐,定然不错。”
  问是谁家,潜斋道:“耘老与孝移相与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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