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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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灯-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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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日他不是还送咱两本《阴骘文注释》?那个人再没个人说他不好。”东宿道:“前日他送《阴骘文》来时,我见了,果然满面善气,但未免人老了。寅兄你再想几个。”乔龄又想了一会,说道:“还有一个程希明,他的学问极好,做诗、做对子,人人都是央他的。他也挥金如土,人人都说是个有学问的好人。只是好贪杯酒儿,时常见他就有带酒的意思。”东宿道:“如此说人是极好的,但好酒就不算全美了。”乔龄道:“东乡有个秀才,叫林问礼,他本来有一只眼红红的,他母亲病殁,他就哭的把一只眼哭瞎了。”东宿道:“这算是个孝子。但眇一目,如何陛见?待异日一定举他孝行,叫他沐那赐帑建坊的皇恩罢。”乔龄道:“秀才中再没有人人都夸的。”东宿道:“寅兄再想。”只见乔龄把手指屈了一回又一回,口中唧唧哝哝的打算,忽然说道:“忘了!忘了!这城东北黄河大堤边,有个秀才,叫黄师勉。兄弟两个,有一顷几十亩地。他哥要与他分开,他不愿意,他嫂子一定要分。他哥分了大堤内六十亩地,他分的也不知在那个庄子上——前日他们也对我说过,我忘了庄名。前五、六年头里,黄河往南一滚,把他哥的地都成了河身,他哥也气的病死了。这黄师勉把他嫂子、两个侄子,都承领过来养活,只像不曾分一般。前日我做生日时节,满席上都说他这宗好处。这人极好的品格。”东宿叹口气道:“如今世上,断少不得的是这个钱。这黄师勉不论产业,抚养孀嫂孤侄,也就算人伦上极有座位的人了。但只有五六十亩地,如何当得这个保举哩?”乔龄道:“可也是哩。别的没人了。”东宿道:“就我所见,前日谭忠弼席上,那个娄某像是个正经妥当人。”乔龄道:“不说起他来不恼人。他原是北门内一个庄农人家。他进了学,考了几个一    等,东乡有个门生叫李瞻岱,就想请他教书。他偏自抬身分不肯去。李瞻岱来学中备了一份礼,央前任寅兄与我说:‘二位老师,一言九鼎。’谁知娄昭不肯去也罢了,他还推到他哥身上,说是他哥不叫他去。既不出门教书,如何又成了谭宅先生?所以前日在席上,我没与他多言,寅兄你是不觉的。只是我是个忠厚老师就罢了。”东宿道:“或者娄某不愿意与李瞻岱教书,或是别有隐情,寅兄也不必恁的怪他。这也不说。到底这圣旨保举的事情,毕竟怎么办法?要上不负君,下不负知人之明才好。寅兄你再想想贡、监中人。”乔龄道:“监生们都是好与堂上来往的,学中也不大知道。若说贡生,这拔贡就是沈文焯、谭忠弼,一个府学、一个县学。副榜贡生是孔述经,上科又新中了一个赵珺。谭、孔是寅兄见过知道的。沈文焯也是个极好的人,他儿子沈桧,也进了学,才十七八岁,自己不能保养,弄出一身病来,送学时也没到,过了十来天,就送来一张病故呈子。他如今思子念切,也难保举他。赵珺中副榜,才十八岁,听说他门儿不出,整日读书哩。太年轻,也去不的。”东宿道:“看来还是谭忠弼、孔述经罢。”乔龄道:“待祭祀时,看秀才们怎么举动,咱心里只商量个底稿儿罢。”
  且说过了些时,到了丁祭。五更时,荆堂尊,周、陈两学师,汪典史,俱各早到。合学生员齐集,各分任职事。正献、分献已毕,周、陈同邀荆堂尊明伦堂一茶,荆堂尊道:“本当领二位先生的教,弟还想与众年兄商量栽树挡黄河飞沙压地的事,不料西乡里报了一宗相验事体,回衙就要起身,改日领教罢。”送出棂星门,荆公上轿而去。汪典史也一揖上马随的去了。
  二位学师回到明伦堂,银烛高烧,众生员望上行礼,二老师并坐。这书办单候点名散胙帖,将生员花名册放在面前。东宿道:“且慢。”因向众生员道:“今日年兄们俱在,有一宗关系重大最要紧事,商量商量。昨年喜诏上覃恩,有保举贤良一条,正是学校中事体,如今延了多时,尚未举动。昨日堂尊有手札催取,再也延迟不得。今日群贤毕集,正当‘所言公则公言之’。”只见众生员个个都笑容可掬,却无一人答言。东宿又道:“开封为中州首府,祥符又是开封的附郭首邑,这是断不能缺的。况且关系着合县的体面,合学的光彩,年兄们也不妨各举所知。”只见众秀才们唧唧哝哝,喉中依稀有音;推推诿诿,口中吞吐无语。乔龄道:“喜诏初到时,到像有个光景,如何越迟越松。”原来秀才们性情,老实的到官场不管闲事;乖觉的到官场不肯多言;那些平素肯说话的,纵私谈则排众议而伸己见,论官事则躲自身而推他人,这也是不约而同之概。
  且说秀才中程希明,见不是光景,遂上前打躬道:“这宗事,若教门生们议将来,只成筑室道谋,不如二老师断以己见。老师公正无私,人所共知,一言而决,谁能不服。”这周东宿是将来做黄堂的人,明决果断,便立起身道:“我到任日浅,无论品行不能尽知,即面尚有许多未会的。但到任之后,这谭年兄忠弼的善行,竟是人人说项,所以前日与陈寅兄送匾奖美他。这一个可保举得么?还有孔年兄述经,他是我的同年,素行我知道,众位年兄更是知道的。这一个也保举得么?”乔龄道:“他两个家里方便,也保举得起。这也是很花钱的营生。”只见众生员齐声都道:“老师所见极确,就请一言而决。”东宿道:“还要众年兄裁处。”程希明道:“若要门生们裁处,要到八月丁祭,才具回复哩。”东宿也笑了,因吩咐书办道:“你先点明四个斋长,增生、附生学首。”那书办点名道:“四斋长听点:张维城,余炳,郑足法,程希明。”四斋长俱应道:“有。”书办又道:“增首、附首听点:增生苏霈呀,附生惠民呀。”二人亦应道:“有。”东宿道:“六位年兄,我就把保举贤良事体,托与你六位办理。呈词要‘四六’事实清册要有关体要话才好。”六位遵命。张类村便向五位道:“今日之事,乃是朝廷鸿恩,老师钧命,目下便要办理,若待后日约会,恐怕在城在乡不齐,就请今日到舍下办理。”乔龄笑道:“说得很是。我除了年兄们领的胙肉,还着门斗送猪腿、羊脖去,张年兄你好待客。这可不算我偏么!”程嵩淑便道:“门生既然受胙,还思饮福。”乔龄道:“昨日备的祭酒,未必用清。我就叫门斗再带一罐儿酒去。”程嵩淑道:“老师既赐以一罐之传,门生们就心领神会。”东宿忍不住笑道:“舌锋便利,自然笔锋健锐。大约保举公呈,是要领教的。”嵩淑道:“不敢!”说话时天已大明,日色东升,只得点名散胙帖。点到林问礼、黄师勉,东宿又极口奖美安慰了一番。
  丁祭事完,张类村就邀五位到家去,办理呈词清册。
  却说娄潜斋,本年仍坐了谭孝移的西席。这日明伦堂上亲见商量保举耘轩、孝移的话,喜的是正人居官,君子道长。回到碧草轩中,欲待要将这事儿告于孝移,又深知孝移恬淡性成,必然苦辞;辞又不准,反落个欲就故避旧套。欲待不告孝移说,这保举文移,还得用钱打点,打点不到,便弄出申来驳去许多的可厌。又想到若不早行打点,孝移知道保举信儿,必然不肯拿出银子,有似行贿,反要驳坏这事。然行至而名不彰,又是朋友之耻。踌躇一番,忽然想起一个法儿。
  到次日,叫蔡湘道:“你到前院叫王中,并请账房阎相公同来,有话商量。但勿教你大爷知道。”蔡湘领诺。不多一时,王中从后门过来,阎相公从胡同过来。二人到了,潜斋引至厢房坐下,王中门旁站立。阎相公道:“前日来看先生,那日家去。”潜斋道:“适有小冗失候。”王中道:“今日娄爷连小的也唤来,有何事商量?”潜斋道:“年前喜诏上有保举贤良方正的皇恩,昨日祭祀时,二位老师与合学相公商量已定,要保举你大爷与文昌巷孔爷两个。就是商量这事。”王中道:“孔爷只怕保举不成。”潜斋道:“怎的?”王中道:“前三日内,小的往孔宅,为铺家商量刷佣文昌阴骘文》。听说老太太病重。”潜斋道:“天违人愿,竟至如此!你且说你大爷这件事,该怎样办理?”阎相公道:“这是恭喜的事,还有什么搅手么?”潜斋道:“搅手多着哩。你没见前日送匾时节,若是别人就不知怎样的喜欢荣耀;你看前日虽是摆席放赏,他面上不觉爽快。如今这宗事,上下申详文移,是要钱打点的,若不打点,芝麻大一个破绽儿,文书就驳了。王中哩,你大爷他原不是惜费的人,但叫他出这宗银子打点书办,他那板直性情,万不肯办。”王中道:“我大爷是这样性情。”潜斋道:“我如今请阎相公来,大家商量,预先打点明白,学里文书申起去,只要顺手推舟,毫不费力。你大爷想不应时,生米已成熟饭。”
  王中道:“这个好。但不知怎么摆布?师爷必有现成主意,说与小的,小的只照道儿描。”潜斋问阎相公道:“今账房有银子么?”阎相公道:“有。昨晚山货街缎铺里,送了房银八十两,还没上账哩。”潜斋道:“这笔账就不必上。阎相公,你同王中先拆开五十两,去衙门办理。日后算账时,开销上一笔,就说是我的主意。”阎相公道:“先生既然承当,就到临时开销。”潜斋道:“你两个同去料理。”阎相公道:“我的口语不对,如何去得?”原来这阎相公名楷,是关中武功人,随亲戚下河南学做生意,先在宝兴当铺里写票,后来有人荐他谭宅管账。每年吃十二两劳金,四季衣服。为人忠厚小心,与孝移极合。所以他说他的口语不对。王中道:“如今银子是会说话的。有了银子,陕西人说话,福建人也省得。”潜斋大笑道:“这事办的成了。”阎相公也笑道:“端的怎个办法?这文书是要过那几道衙门?”潜斋屈指道:“学里,堂上,开封本府,东司里,学院里,抚台,这各衙门礼房书办,都要打点到。我也不知该费多少,总是五七十两银子,大约可以。你两个见景生情。”王中道:“干大事不惜小费。只是我大爷心里不耐烦时,师爷只一言,我大爷就没的说。”潜斋道:“自然如此。”
  二人起身往前账房,拆开整封五十两,又封成十数个一两、二两、三两、五两、十两的小封。到次日,径投祥符学署。见了书办,说明原由,与了二两一封。那书办说:“呈子清册未到。这宗好事,总是学里光彩。不过呈子今晚到,明日早晨就到堂上。我自在心,不劳牵挂。”又与了胡门斗一小封,门斗说:“程相公有了酒,才是慢事哩!这话是丁祭日说的,如今好几天,还不见呈子。我如今去南马道催张相公去。”
  二人到县衙,寻着礼房经承。背地里与了人情,那书办说:“这是咱县的一件很好事,我们也是有光的。只是学里文书未到。文书到时,发了房,我们即速传稿,加上禀帖,催出看语,连夜写细,不过一天就到府太爷那边。”及见了府里礼房,背地过了人情。初犹嫌少,及至添够书办心肝道儿,这府里礼房与县礼房话儿,如出一口。王中出了府衙,路上笑道:“阎相公,你的口语不对,他府县两房口语,怎恁的对,一字不错!”
  阎楷亦不觉大笑。
  到了次日,二人径投布政司来。走到上号房门边站下,只见上号吏,身也不动,手也不抬,坦慢声儿问道:“有什么话说么?”阎楷道:“是一角文书。”上号吏道:“几日过来的?”
  阎楷道:“还未申过来哩。是一角保举贤良方正的文书。”上号吏就站起来道:“那县呢?”阎楷道:“就是祥符。”上号吏道:“在城在乡?”阎楷道:“萧墙街谭乡绅。”上号吏道:“你怎的是上边人口语?”阎楷道:“我是那里账房里相公。”
  上号吏听说是保举文书,早知道谭宅是个财主,来的又是管账的相公,觉着很有些滋味儿,便笑道:“失迎!这不是凳子么,二位请坐下说话。我问你,文书到府不曾?”阎楷道:“还不曾到县。俺们先来照应照应。”上号吏道:“这里不住有老爷们来往,不便说话。我在相国寺后街住,门前有个五道将军庙儿,你二位明日到那里说话。——管茶的,送两碗茶来,客吃。”说话间,只见一个人手中拿一个手本,说道:“汝宁邓太爷到了。”上号吏道:“你们且躲一躲,明日我在家恭候。我所以说这里不便说话。我姓钱,你们记着。”二人去了。
  等到次日,径来相国寺后街五道庙前寻这钱书办。见一个担水的,问道:“这那是钱老师家?”提水的道:“那庙东边,门里头有个土地窑窝,便是。”二人径进门来。只见钱书办在院里刷皮靴。一见二人,丢下刷子说道:“候的已久。”让进房里坐。只见客房是两间旧草房儿,上边裱糊顶槅,正面桌上伏侍着萧、曹泥塑小像儿,满屋里都是旧文移、旧印结糊的。
  东墙帖着一张画,是《东方曼倩偷桃》。西墙挂着一条庆贺轴子。一张漆桌,四把竹椅。连王中一齐让坐。叫拿茶来,一个小厮提了一壶滚水,这钱书办取出个旧文袋来,倾出茶叶,泡了三盖碗懒茶,送与二位,自己取一碗奉陪。说道:“前日少敬。”阎楷道:“不敢。”钱书办道:“昨日的话,我还知道不清白,烦仔细说一说。”阎楷道:“原是敝东谭乡绅,名忠弼,本学保举贤良方正。文书到司日,不知是那位老师承办,我们先来恳过,有烦老师指引。”钱书办想了一想道:“是礼科窦师傅管的。你们如何能见他?他们是三个月一班,进去了再不得出来。有话时,都是我们上号房传文书、传手本时带信的。
  但是谭乡绅这宗恭喜的事,不得轻薄了他,且是托人要托妥当。
  前日睢州有宗候选文书,把里头分赀稍的歧差,文书就驳回去了。如今三四个月,还不见上来。”王中道:“怎么驳了?”
  钱书办道:“他们里头书办是最当家的。搭个签儿,说甘结某处与例不合,大老爷就依着他批驳。且莫说别的,就是处处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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