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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顷王象荩送出二人,到了楼下,说道:“左右是要银子打点的话头,大相公就不见官了。我今晚进衙门去安插,只说大相公上馆陶娄师爷任里住了半年,前院赁与他们开酒馆熟食铺子。至于赌博,原是他们赁后犯法,与房主一毫无干。”王氏道:“既然如此,你就上堂说了罢。”王象荩道:“使了银子,他们就替咱照这样说。”王氏知王象荩素不干没,因回房把一向打钻所获,一齐付与王象荩。王象荩带了,径上衙门来,寻刑房书吏、得力快班头儿,暗行苞苴。
到了晚上,二堂比较,吴虎山、尚腾云跪下道:“小的下情回禀:小的奉金批锁拿赌犯谭绍闻,到了他家,原来谭绍闻因馆陶娄老爷有书来,叫他赴衙门办理签押事。前院闲着,出赁与人。这一干人犯原是赁后犯赌,与谭绍闻也不相干涉。况且谭绍闻目下并不在家,原在馆陶是实。”边公烛下笑了一笑,把筒中刑杖签儿抽了四根,摔下地去,门役一声喝令打人,皂役早上来四个。吴虎山、尚腾云齐声叫冤屈。边公只说道:“着实打!若徇私轻刑,你四个要吃倒板。”吴虎山、尚腾云各挨二十板讫。边公道:“好两个受贿放人的奴才。明日早堂若是谭绍闻不到案,依旧各责二十,革去不许复充。”吩咐完时,云板三敲,一个水清镜澈的明府边公,转回内署去了。
吴虎山、尚腾云拐着腿哼哼的出了二堂。王象荩在堂口接住,说道:“二位受屈。”吴虎山道:“咦,是话儿休题。这是俺为朋友的样子。只叫您的人出来罢,俺是实不能为情了。”
王象荩也无言可答。只得回报主母,胡发撩乱,这也提他不着。
单说捕班一起人接着,吴虎山是兄弟吴二山搀着,尚腾云是厨头张五海搀着,进了捕房下处。这一起赌犯虎镇邦、夏逢若、小豆腐、张二粘竿、秦小鹰都带着铁锁,慌来道苦问疼。
吴虎山道:“您只说谭家这促寿儿,不肯出官,累了俺吃这顿‘竹笋汤’。明早不到案,还了得成么?”秦小鹰把张二粘竿捏了一把,两个一根铁绳走至墙角下,商量道:“第二哩,你看呀,这谭福儿不出来,咱这官司再不能清白。他们都有供给,咱两个若不是抢着吃小豆腐的饭,这两天就要饿死了。这福儿在他丈人家,咱不生法骗他出来,班上人怎能摸着就里?”张二粘竿道:“秦哥,你会学邓祥的口语。不如与班上人商量,叫他跟着咱到巫家,哄出来,一把锁上了。明晨见上一堂官司,该挨哩,一百年也躲不过。咱们好另寻生活。”秦小鹰道:“你那日少吃一盅儿,也没这事。”张二粘竿道:“你也不用说我罢。闲话少提,只以办事为妙。”二人又进了房内,把怎的赚谭绍闻法子,说了一遍。吴虎山道:“这也是个道理。就叫俺兄弟替我去,我是走不动了。”尚腾云也央了个同伙邓可道。
连厨头张五海三人,跟定秦小鹰、张二粘竿,到了巫家。
吴二山、邓可道、张五海躲在一旁,秦小鹰便慌慌张张叫起门来。门内问道:“是谁?”秦小鹰道:“萧墙街来的。叫大相公速回去,大奶奶痰厥了。我如今上东街王舅爷家送信去。”不知内边怎的说与谭绍闻知道,迟了一大会,只听得巫家门儿闪开一扇,一个人出来四下望了望,对门内道:“你回去。趁街上没人,我走罢。”内边一个女人声音说道:“姐夫要小心。”吴二山、邓可道走向前来一把扯住,不知怎的,脖项上铁锁已套上了。谭绍闻慌道:“我瞧瞧俺娘,我就跟你去。”吴二山道:“你先跟我瞧瞧俺哥哥去。”巴氏听见外边声音,急道:“不好了!差人大哥,俺家来,有酒有肉,还有银子你使。”众人已将谭绍闻扯的远了,那里还听他。
不多一时,转弯抹角,进了捕役下处。这一干赌案人犯俱全。吴二山到宅门说了谭绍闻拿到。回来却不见虎镇邦。吴二山问道:“哥呀,虎将爷哩?”吴虎山道:“方才老爷差兵房拿了一个名帖,又差一个皂役押着,赴标营雷老爷那边发落去了”不说众人在班房一夜恓惶,各家在灯下焦急。鸡声三唱之后,正是更鼓停敲之时,明星已坠,曦御东升,早已是第二日。
头梆以后,吴虎山、尚腾云领着一起赌犯,谭绍闻、夏逢若、小豆腐、张二粘竿及秦小鹰俱带铁锁,在仪门外狮子旁边踞蹲着。单候边公坐堂受理。只见标营一个书办手执名帖,一个兵丁牵着虎镇邦,一步一拐的来了。那书办到宅门说:“虎镇邦马粮已开拨讫,任凭老爷这边执法。”众人看见,只叫道:“苦也!这官司没了解救。”虎镇邦见了众人,喊道:“有偏众位。”夏逢若点头道:“赌博到头终有打,只争清早与饭时。”
忽的云板响亮,皂役高喝,一位清正廉明的边公,又坐到暖阁内边了。盘算谭绍闻的事,该怎么处,胸中已有成竹。只见标营兵书,领定虎镇邦跪下禀道:“老爷昨晚送的赌犯兵丁虎镇邦,书办的本官按法究治,打了四十杠子,革退目丁,开拨了钱粮。差书办领来回明。如今虎镇邦已成平民,不与营伍有干,任凭老爷尽法处置。”边公道:“原帖缴回,多拜尊官雷老爷安好。你各人回营办事去。”兵书磕了一个头,把虎镇邦撇下,自下堂口而去。
边公命传唤一干赌犯。吴虎山、尚腾云领定一起儿当堂跪下。边公看见内边有谭绍闻,说道:“好两个作弊的原差,怎的一夜就从馆陶县捉的人来?”吴虎山、尚腾云喘气儿也不敢,边公住口,两个方敢起来。边公便问秦小鹰、张二粘竿道:“你两个胆大的奴才,因分赌赃不均,竟敢酗酒打架,并且目无官长,撕扭轿前,当得何罪?”秦小鹰道:“小的是该死的。但小的有八十岁的老母,望老爷怜念!”张二粘竿也道:“小的母亲,今年整七十五了。”边公道:“你两个多大年纪?”
秦小鹰道:“小的今年二十九了。”张二粘竿道:“小的今年二十四了。”边公摸出刑杖签儿四根,撂在地下道:“你两个母亲,都是五十以外养的你两个?本县先打你两个并不是人之种类。”皂隶拉下,每人二十板,打的皮开肉绽。信口喊叫,是不用说的了。边公吩咐与虎镇邦跪在一处。
边公看见夏逢若,冷笑道:“你这是不用问的。”撂下五根签,也是二十五板。又问小豆腐道:“你的正名是什么?怎的叫个小豆腐呢?”小豆腐混身乱颤,闭口不能回答。边公道:“或者你家是卖豆腐传家,人便顺口叫你个小豆腐儿,是也不是?”小豆腐牙缝内哼出了一个“是”字。边公道:“你看你身上穿的色衣,想是你老子是个勤俭治家的人,不知费了多少辛苦,忍了多少饥寒,挣得一半分子家业。生出你这个不肖的妖孽,每日吃酒肉,穿绸帛,这也罢了。你还不肯自安生理,跟随这一起游手好闲的人乱嫖乱赌。你那爹娘是老成人,只会气死却无法子管教。本县今日先打你这宗不孝的冤孽种。”边公口中说着,怒气已冲上眉梢,刷的一声,抛出七根签儿。皂隶拉下,褪去裤子,才打了两板子,只见一个老头儿跑上堂来,跪下哭着喊道:“老爷!老爷!这是小的儿子,饶了他罢!”
边公道:“你是什么人?你有何说呢?”老头儿道:“小的就是那老豆腐,打的就是小的儿子。老爷打他,就如剜小的心一般。老爷饶了他罢。”边公道:“他平日定是不服你管教的,今日本县替你管教,你还来搅的是什么?本县正是怕他气死你的老命哩。”老豆腐哭说道:“老爷,老爷自从把小的儿子拿来,小人的老伴儿吓的两天没尝一点水儿。小人若是哄老爷,小人叫天打雷击了。老爷饶了他罢。”边公道:“板子打不死他,你倒这样心疼他;他赌博尽可气死您老两口儿,他倒不心疼您,这一发是饶恕不得的。”老豆腐道:“小的老两口子是死着的人,就是气死了,也只怨前生没修下好儿的命。他小两口年轻着哩,小人只愿留下一个后代的根儿罢。”边公道:“人情虽说可悯,王法断难姑息。拉下去。”左右将老豆腐拉下,依旧打将起来。只见老豆腐跪着望上看,打一板子,老豆腐磕一个头,仰起脸来呆喊道:“哎哟!老爷!老爷!心疼死小的了!”边公看那老豆腐时,两手已把铺堂的砖,挖了两个坑,心中好不恻然。打到八板上,边公喝令住刑。欲放起小豆腐来,晓以父子天性之恩,要动他的良心,真正改志,勿贻二老以难安的话头。忽的有一人自东角门飞跑进来,上了堂口,慌张的禀道:“常平仓街口失了火了。老爷作速驾临,催督救护。”
这边公此惊非小,即离公座。急吩咐道:“这一干赌犯暂行押住,等回来发落。”
边公急坐肩舆,径向仓巷来。只见乌烟扑地,红焰烘天,喊叫之声不断。城内官员,凡有地方之责者,早已陆续到了。
乡地壮丁人等,麻搭挽钩,抬的抬,搬的搬。本街士民,挑水救护。井边挨挤不上,一个大池塘,人都排满了,运水泼火。
妇女搬移箱笼,哭、喊之声,也无分别。各官率领衙役,催督救护。边公差干役到当铺搬钱五十串,有一担水,赏钱二十文,好不慌忙人也。幸而本日风微,只烧坏了四五家,那火渐渐减威。常平仓虽在下风,只烧了更夫卧铺一所,裕字号仓房椽头、门扇,已为火焰扑毁,多亏的人众水多,都泼灭讫。边公即同数位官员,坐在仓房收谷厂下,只说道:“惊坏人也。”歇息了好一会,才叫本街管街保正葛自立查起火原由。
少时,一干百姓都喘喘跪下禀道:“这火是焦家一个学生好放花炮,将炮纸落在草垛上,烘的着了。火从焦家起来,可怜小的们四五家,被这一场火烧的赤条条的。小的们每常说这焦学生休要放炮,他只说:‘不妨事,我看着哩。’与他老子说,他老子只是信惯他这小猴羔子,再也不肯吆喝一句儿。如今老爷就把这谷子领与小的们几石,好安家。当下便没吃的了。”边公道:“这姓焦的什么名子?”众百姓道:“他叫焦新。”边公即令叫焦新回话。各官都说:“须重责这奴才。可恨这厮信惯儿子,几乎把朝廷积贮仓房被了回禄。这事还了得么。”言犹未了,这保正葛自立跪禀道:“这焦新因突然火起,跑进自己房内救护箱笼,早被火扑了门,不能出来。多亏他兄弟舍死捞出,如今七分死,三分不望活了。”边公道:“这也可谓天谴。他的儿子呢?”葛自立道:“他儿子因救火的水桶从房坡上滚下,把头打了一个窟窿,现在血流不止。”边公向同官道:“天然处分,却也省动炉灶。”少坐片时,只得料理裕字号门户、闸板,拨人看守,明晨早动木作泥工。又将被灾户留心周视一番,用水泼了余烬。吩咐明日早堂即借领以裕字号仓谷,安家糊口。傍晚时节,轿夫已等候多时,同官各自骑乘而归。
边公回署用馔之后,走向斯未亭,与幕友赖芷溪商量,应禀上台与否。赖芷溪道:“火延烧居民数家,并未及于仓廒,同城救火,上台已知,原不可匿。但未尝有损谷石,只可口禀扑灭。目今可禀见府尊,告明明晨捐奉赈修。”边公点头道:“是。”即坐轿上府尊衙门去讫。
却说谭绍闻将次受辱,适遇仓巷失火,边公不暇细讯,闪出一个空儿。早有刑房掌稿案的邢敏行打算谭绍闻这宗肥钞,使人向王象荩说署中走线的话。王象荩道:“宁可受应得罪名,衙署之内不敢用半文过付,以致罪上加罪。”
不说这边王象荩不敢行贿。却说巴氏爱婿如疼儿,早使巴庚跟的衙门来探望消息。只因一早上堂听审,巴庚已自手足无措。忽然边公救火去了,巴庚飞也似跑回,向巴氏面诉因由。
巴氏道:“你速向衙门去办理,但凡可以救得姐夫的,用多用少,就是谭宅不出,我都拿出来,也不怕你姑夫不肯。我只在你身上落的姐夫不受一点屈气儿。”这巴庚得了姑娘的话,先讨了五十两现银子,又上衙门来。此时尚是边公救火未归之时。
过了片时,边公又上府署去讫。只这半日半夜间,早已办理妥当。总之,巴庚本不是笨人,只把这会说话儿的孔方兄撒出,那孔方兄运出万事亨通的本领,先治了关格之症。
边公自府回署,已是更深时候。到了斯未亭小室,幕友赖芷溪正与号件相公吴松庐,书启相公郑芝轩,教书先生蒋岚嶂,在那里夜酌,听得小厮一声道:“老爷回来了。”门帘掀开时,边公已到,笑道:“少陪有罪。”赖芷溪众人起来让坐,小厮斟上一杯酒,放在边公面前。赖芷溪道:“如何回来的晚了?”
边公道:“太爷留说别话,不放回来,所以多坐了一会。”遂而传杯送盏,吃起酒来。说些闲话。继而说到今日赌犯一事,边公道:“我明日上院回来,即坐午堂,要把谭绍闻痛打二十大板。这谭绍闻竟是一个积匪,宗宗匪案,都有他一缕麻儿。昨日我到他宅院,果然是个有根柢门户。怎的这人竟是这样不肖!明日再饶不过了。”蒋岚嶂道:“做官须戒暴怒,是老爷常以之自箴的。且要三思,不得遽发雷霆。”边公道:“我初到任时,临潼赵天洪强盗案内来关金镯贼赃,就有这谭绍闻。后管贻安因奸致命案内,又有一点他的瓜葛。我彼时怕命案牵扯人多,不容管贻安说旁话。我昨日因过萧墙街,两个小游手儿竟是吃醉了,公然打到我轿前,岂不是有天没日头的光景?问起来,就是谭家赌场中小伙计。我若是疏纵了这谭绍闻,便是宽的没道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