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帆说,到时候再说,我吃完了。撂下筷子就要走,被杨树林叫住:你坐下陪我说说话。
杨帆不情愿地坐下。
杨树林说,这次出书的作文是我上回看的那篇吧,我说的那些意见都在点儿上吧,你看,你以前的作文我没怎么看过,没怎么指导你,所以一直没入选,这次我说了说,你就入选了。
杨帆不愿打击杨树林,其实作文根本就没按他说的改,杨帆原原本本地交上去,被老师改了几个错别字,就送到组委会。
杨树林又和杨帆东拉西扯了半天,有一句话忍了半天,最后还是没忍住,不知道是当作事实告诉杨帆,还是自己感慨:每个成功儿子的背后都有一个默默无闻的父亲。说完一仰头,喝干盅里的白酒。
第二天一大早,杨树林骑着自行车去了新华书店,拿着杨帆的那本样书问有没有卖的,售货员往聚了很多人的柜台一指。杨树林走到跟前,身边一群和自己岁数差不多的人,都在购买此书,一买就是三四十本,喜悦溢于言表。
杨树林计算了一下亲友的数目,买了二十本,正要离开书店,突然想到薛彩云,应该把这个好消息传到大洋彼岸,于是又买了一本。月底,新华书店统计销售量,这本书成为畅销书,上了图书销售排行榜。
杨树林回到家,把二十一本书堆在桌子上,心情甚好。杨帆起了床,一睁眼,看到桌上摞满作文书,问:哪来的。
杨树林说,书店买的。
杨帆问:买这么多书干嘛。
杨树林:馈赠亲友。
杨帆说,一篇破作文有什么可送的。
杨树林说,让他们看看你的成就。
杨帆说,我的作文,不用你送。
杨树林说,我买的书,不用你管。
杨帆说,我不想让人看我的作文。
杨树林说,印成书就是让人看的。
杨帆说,那也用不着主动送给人家看。
杨树林说,你不送书人家看不到,让大伙一块替你高兴高兴。
杨帆说,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
杨树林说,叫什么。
杨帆说,显呗。
杨树林说,作文是你自己写的,又不是抄的,没必要掖着藏着。然后就把书分成一堆一堆,每本夹了一张纸条,上面写了要送的人名,弄完觉得不够周到,又对杨帆说,你给签个名吧。
杨帆说,不签。
杨树林说,签上名送给人家显得礼貌。
杨帆说,你不觉得那样很傻吗。
杨树林说,不签就不签吧。忽然又想起什么,问杨帆:用不用给加拿大那边寄一本,上回那信封我还留着呢,你会英语,把地址抄上。
杨帆说,不用了,往国外寄挺贵的。收起自己那本,心想,幸好杨树林不在联合国工作,要不然这本书能在全世界畅销。
杨树林的高中同学聚会,带着各自的老婆孩子,杨树林也带着杨帆去了。来了二十多个人,二十多年没见了。当初插队的时候,都是一身军装猫着腰撅着屁股在地里干活,看不出区别,现在有的人西服革履,有的人大腹便便,腰都弯不下去了,屁股比以前大了两圈,也有的人还穿着当年的军装。
当年插队去了山西,所以找了一家山西饭馆,八张方桌拼在一起,二十多个人围成一圈,点了一桌牲畜的肉类和粗粮野菜,喝山西老白干。
桌上话题先从忆苦开始,谁偷过老乡家的鸡吃,谁天天拍生产队长马屁,谁和老乡家的闺女谈过恋爱,推杯换盏,笑声不断。喝高兴了,又开始感叹命运,谁升官了,谁发财了,谁离婚了,谁二婚了,有两个因乳腺癌英年早逝的女同学进入大家的话题中,得到在座各位的同情。
说完自己的过去和现在,话题转入到下一代。之前杨树林一直得不到话语权,升官发财二婚和乳腺癌都跟他不沾边儿,唯一有点儿关系的就是离婚,但说到他的时候也是一笔带过,提到下一代,杨树林来劲儿了。
杨树林说,我儿子的作文出书了。
杨帆白了他一眼,杨树林不为其所动,坚持把话说完:他们班就他一个,全校才仨。杨帆脸白了。
一个同样看上去现状不是太好的中年妇女说,你儿子真有出息,我那小子就不行,职高没上完就退下来了,现在整天在家待着也找不着工作。
一个中年男子叼着烟,说,老杨,你得请客。
旁边有人附和道:对对对,咱们这群人里,包括咱们的下一代,你儿子是第一个把文字变成铅字的。
另一个曾经的文学爱好者现在已经是公司经理的男胖子挺着肚子说,我给报纸杂志社投过十年的稿,一个字也没发表过,光邮票钱,都够买一辆自行车的了,发表东西,多少人的梦啊,你儿子小小年纪就实现了。
杨树林听了满脸喜悦,有点儿飘飘然,承诺日后给在座的每人一本作文书。有人说要拿回去让自己儿子向杨帆多学习,杨树林更忘乎所以,乐得脸上的肉都堆在一起,本来眼睛就小,这回眯成一条缝儿了。
后来结账的时候,服务员拿来账单,不知道给谁。在她向餐桌走来的时候,有大哥大的开始拨号,没大哥大的就看呼机,说出去回个电话,呼机也没有的就找旁边的人聊天,旁边的人积极配合,话语之密集容不得服务员插话。杨树林还沉浸在喜悦中,没发现势态的变化,服务员走到桌边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闲着。服务员站在杨树林斜后方,问哪位买单,没人理会。服务员又问了一遍,然后低头看了看杨树林,杨树林这时候也抬头看了一眼服务员,两人的目光相遇了,杨树林很尴尬,觉得一桌人都在看着自己,自己有责任买单,自己儿子都出书了,别人儿子还待业呢。于是硬着头皮接过单子,一共六百多块,幸好这帮同学在山西插队,不是海南,点的都是山西人民常吃的内陆的肉菜粮食,没点鱼虾蟹贝,也多亏自己昨天才发了工资。
杨树林交了钱,打大哥大的打完了,回呼机的也回来了,聊天的也没话了,桌上一片寂静,谁也都不提结账的事儿。沉默了片刻,杨树林说,吃好了咱们就走吧。
杨帆率先站起来响应,一桌人便陆陆续续站起来鱼贯而出,在饭馆门口告别。各回各家,有人开车,有人打车,有人骑自行车。
挺着大肚子的昔日文学青年问杨树林:老杨,你怎么走。
杨树林说,我家近,溜达回去。
大肚子说,那我不送你了。说完打开车门,钻进去之前还提醒杨树林:老杨,别忘了请客啊,还等着看你儿子的作文呢。
杨树林在夜色中站在马路牙子上挥挥手说,回头给你打电话。
杨帆没等杨树林,一个人先走了。
回到家,杨帆进门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不吹牛逼会死啊。
杨树林对杨帆说脏字并不生气,还没从刚才的喜悦中解脱出来,和蔼地说,哪来那么大气啊。
杨帆说,你干嘛跟他们说我作文出书的事儿。
杨树林说,我又没无中生有,为什么不能说。
杨帆急了:有什么可说的,屁大个事儿,好像我怎么着似的,操!
杨树林的态度也变了:有什么不能说的,屁大个事儿,你真以为你怎么着了似的,还敢骂人。
杨帆说,我这是口头语。
杨树林说,平时不管你你都拿脏话当口头语了,不管你不行了。
杨帆说,你也就会管管我,有能耐自己混得好点儿,别老拿我臭显呗。
这是杨树林听到的最受打击的一句话,让他很伤心。被别人看不起,他觉得没什么,连自己儿子也看不起,他觉得很失败。
既然说到这了,杨树林不再遮掩,袒露心声:显呗怎么了,我混的不好,还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孩子好啊,'。 '从你身上我得到点儿满足。
杨帆说,你这是自私,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你考虑过我吗。
杨树林说,我从自己儿子身上得到点儿欣慰不对吗,我把你养这么大。
杨帆说,我都长这么大了,从没在你身上得到欣慰。
杨树林说,我就是没能耐了,你能怎么着。
杨帆说,我对你没什么要求,别逢人就说我作文出书了就行。
杨树林还是很不解:我就不明白了,又不是坏事儿,怎么就不能说。
杨帆说,算了,不跟你说了,和你有代沟。杨帆进了里屋,关上门。
没过多一会儿,杨树林不敲门就进来了,问杨帆:你那作文书呢。
杨帆说,干嘛。
杨树林说,我买的那二十本都送完了,我们厂有个人知道你作文出书了,非管我要一本,拿回去教育他孩子。
杨帆说,不给。
杨树林说,我先把你的给他,回头再给你补上,反正我明天下了班还得再买二十本。
杨帆说,你不给不行啊。
杨树林说,答应了人的事儿,不给不好。
杨帆盯着杨树林看了看,焦虑地说,他们都说我不是你儿子,我现在也发现了,咱俩怎么这么不一样啊,我到底是不是你儿子呀。
这晚的谈话对杨树林产生了一定作用,知道杨帆有自己的思想了,不能再左右他了,唯一能左右的就是给他做什么饭,每月给他多少零花钱。让杨树林不能接受的是,自己在儿子心中竟然是那种印象。杨帆平静下来后意识到自己的话伤害到杨树林,尽管他对杨树林的那些不满都是事实,但不能从他嘴里说出来,因为他是杨树林的儿子。第二天见面后,两人都觉得很尴尬,于是两人的话又少了,每天的生活像一部无声的电影。
其间,杨树林几次想问问杨帆,又写作文了没有,但想想那晚杨帆对自己的批评,便把嘴边的话又憋回去了。
直到高考前该填志愿了,两人才开始正式的的交谈。杨树林问杨帆,想报哪儿。杨帆心里已经有数,但是却说,不知道。
杨树林说,你模拟考试的分数够上什么学校。
杨帆说,北京的二类本,发挥好了,能上外地的一类本。
杨树林说,别报外地的,在北京多好,周末还能回家和我说说话。
别的同学报志愿的时候都是和家长谈论好几天,常常是彻夜到天明,最后才一笔一划地把每个志愿栏里都填上北京的学校。杨帆恰恰相反,心想,只要不是北京的学校就行。填表的时候,他的耳畔响起杨树林的叮嘱,但还是毅然决然将外地大学写在志愿表的每一栏里,心想:我和你没有共同语言,就是因为你我才离开北京的。
高考前一天,杨帆特意没睡午觉,还打了一会儿篮球,让自己很疲惫,但晚上还是失眠了。他既不紧张,也不兴奋,就是睡不着。爬起来上厕所。这已经是他一个小时里第三次上厕所了,和前两次一样,并没有多少尿。
杨帆回到床上,没过多久又有了要尿的感觉。他并没有喝多少水,为了能睡个好觉,晚上才喝了半杯白开水,平时喝三杯茶水都不起夜,还挨枕头就着。
杨帆边尿边想,也许这就是紧张吧,不一定手心出汗、两腿哆嗦才是紧张。可是尿了半天,还是只有几滴。杨帆又回到床上,躺了半个小时,神智依然清醒。
夜太静了,静得让人睡不着。
这时外面有杨树林的动静儿,杨帆出去一看,杨树林正端着锅,里面盛着绿豆,在水下冲洗。
杨帆问:你干嘛呢。
杨树林说,睡不着,起来干点儿活。
杨帆没再多问,躺回床上,听着杨树林弄出的动静儿,有了睡意,在杨树林清洗绿豆的水声中进入了梦乡,似乎还听见点煤气的声音。
第二天,杨帆吃完早饭,收拾了东西,准备奔赴考场。之前杨帆对杨树林提出过“两不要”的要求。第一,去考场的路上不要杨树林陪着,回来也不要杨树林接。第二,考完了杨树林不要问考得怎么样,不要说任何与考试有关的话题。杨树林说,你这孩子,怎么跟别人正好拧着,人家都希望家长陪着去,路上好有个照应。杨帆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杨帆拿上自行车钥匙,杨树林没有送他的意思,只是拿出一个保温壶:天儿热,把水带上。
杨帆接过保温壶,装进书包,走了。
路上,杨帆听见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是陈燕和她妈。
陈燕赶上来,问,你一个人呀。
杨帆说,是啊,怎么了。
陈燕妈说,刚才我们看见你爸了。
杨帆问,在哪。
陈燕说,就在你家胡同口,问他干嘛去,他也没说。
杨帆说,他可能是去单位了。
到了学校,还没到进考场时间,杨帆坐在操场上等。满场都是考生和家长,有的打着遮阳伞,有的拿着便携式电扇,有个抱着冰块。杨帆掏出保温壶,心说,大热天的,还让我喝开水。喝了一口,竟然清凉爽口,还有点儿甜,倒杯里一看,是绿豆汤。杨帆又喝了两口,不敢多喝,怕上厕所。
考完回到家,杨树林果然没问考得怎么样,只是说,绿豆汤够甜吗,用不用多放点儿糖,下午再带一壶。
第一天杨帆考得还行。第二天,杨帆刚到学校门口,听见杨树林叫他。杨帆说,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不让你来吗,成心不让我考好吧。正要急,杨树林说,你没带准考证。杨帆一翻书包,果然没带。接过准考证,说,行了,你赶紧走吧。杨树林没再多说话,骑上车就走了。
第三天,杨帆的自行车在路上扎了,骑了才一半的路,附近也没修车的,杨帆正要锁上车步行去考场,杨树林出现了,把自己的车给杨帆,接过杨帆的车,让他赶紧走。杨帆也没多想,骑上正要走,被杨树林叫住,杨树林给了杨帆五十块钱,说要是再扎了,就打车去。
最后一门考的是化学,前面答得都挺顺,到最后一道大题的时候,杨帆突然冒出许多想法。他想,高考就这么结束了,以后上了大学就是玩了,学习时代也将随着一会考试结束的铃声而结束,以后再也不用看书,今天考完我回家吃什么啊,明天我去哪玩啊,突然,杨树林出现在杨帆的脑海中。杨帆想,他怎么会在我自行车坏了的时候突然出现,是不是一直在跟踪我啊。这个想法让杨帆气愤不已,以至于第一遍读题的时候居然没看明白。又看了一遍,还是不明白。看完第三遍的时候,杨帆意识到,正在参加的似乎是化学考试。看了五遍,杨帆确定了这是化学考试,但是不知道在考什么。一看时间不多了,就把能想到的和题目似乎有关的化学符号和方程式都写在卷子,写完卷子上还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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