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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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 第2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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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村边涉水过河,刚拐进一条小窄胡同,从沟里站起一个人,跟着——又有三个人。

“站住!什么人?”

葛利高里被喊叫声吓得哆嗦了一下,就像被打了一下似的,勒住了马缰绳。他立即使自己镇定下来,大声回答说:“自己人!”然后猛地掉转马头,乘机低声对阿克西妮亚说:“向后转!跟我来!”

这四个人是不久前才在这里宿营的征粮队的哨兵,他们一声不响、不慌不忙地朝葛利高里和阿克西妮亚走过来。其中一个停下来吸烟,划着火柴。葛利高里使劲把阿克西妮亚的马抽了一鞭子。那匹马往前一冲,立即飞驰而去。葛利高里趴在马脖子上,跟在后面奔驰一恼人的寂静持续了几秒钟,然后砰砰地响起忽高忽低的齐射声。一闪一闪的火光划破了黑暗。葛利高里听见子弹热辣辣的呼啸声和拉长音的口令声:“执枪!”

葛利高里在离小河约一百沙绳远的地方追上了飞奔的灰马,跟那匹马跑齐以后,喊道:“趴下身子,克秀莎!趴得再低一点儿!”

阿克西妮亚拉紧马缰绳,往后仰着身子,歪到一旁。葛利高里急忙扶住她,否则就摔下马去啦。

“你受伤啦!?打在什么地方啦!?……快说呀!……”葛利高里沙哑地问。

她一声也不响,越来越沉重地压到他胳膊上。葛利高里在奔驰中把她搂到怀里,气喘吁吁地小声说:“看在上帝面上!你就是说一句话也好啊!你这是怎么啦!?

……“

但是默不作声的阿克西妮亚既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呻吟一声在离开村庄约两俄里的时候,葛利高里来了个急转弯,离开大道,走下深沟,他拴了马,把阿克西妮亚抱了下来,轻轻地放到地上一他把她身L 的厚上衣脱下来,把胸前的薄布背心和衬衣撕开,摸索到伤口。子弹打进了阿克西妮亚的左肩胛骨,打碎了骨头,又斜着从右锁子骨卜面穿出来。葛利高里用沾满血的、颤抖的手,从鞍袋里掏出件于净的内衣和绷带包。抱起阿克西妮亚,用膝盖支着她的背,给她包扎伤口,想止住从锁子骨下面直往外涌的血。衬衣布片和绷带很快就都变成黑色,全湿透了。从阿克西妮亚半闭着的嘴里也流出血来,喉咙里咕嗜直响。葛利高里吓坏了,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他一生中最怕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他抱着阿克西妮亚,沿着深沟的陡坡上在草丛中踏出的、遍地羊粪的小径,小心翼翼地下到沟底。她那无力地耷拉下来的脑袋趴在他的肩膀上。他听到阿克西妮亚带哨音的、急促的喘息声,觉得一股热血涌出她的身体,从嘴里流到他的胸膛上。

两匹马也跟着他下到沟底。它们打着响鼻,笼头摇晃得直响,吃起肥美的青草。

黎明前不久,阿克西妮亚死在葛利高里的怀抱里、她始终没有苏醒过来。他默默地亲了亲她那已经冰凉的、血浸得带咸味的嘴唇,轻轻地把她放在草地上,站了起来。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在他胸膛上猛推了一下,他往后退着,仰面倒在地上,但是他立刻惊骇地跳了起来、可是又摔倒了,光着的脑袋碰在石头上疼得要命。后来他索性跪着,从刀鞘里拔出马刀,开始挖起坟坑来。土地湿润,很容易挖。他匆忙地挖着,但是气闷得很,憋得喉咙难受,为了喘气痛快一些,他撕开了衬衣。黎明时清新的空气使他汗湿的胸膛感到一阵袭人的凉意。他觉得干得痛快得多了。他用手和马刀往外挖土,不停地挖,但是等挖出一个没腰深的坟坑——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

在朝阳灿烂的光辉中,他埋葬了自己的阿克西妮亚。已经把她放进坟坑里了,他又把她的两只没有血色的。黝黑的胳膊十字交叉地摆在胸前,用头巾盖住她的脸,免得泥土落进她的半睁半闭、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已经开始暗淡无光的眼睛。他向她道了别,坚信,他们的离别是不会很长久的……

他使劲用手把小坟坑上的湿润的黄土拍平,低下头,轻轻地摇晃着,在坟旁边跪了很久。

现在他再也用不着忙了。一切都完了。

太阳在热风阵阵的晨雾中升到沟崖上空。阳光照在葛利高里没戴帽子的头上,照得他那浓密的白发银光闪闪,滑过他那苍白的、呆板。可怕的脸。仿佛是从噩梦中惊醒,他抬起头,看见头顶上黑沉沉的天空和一轮闪着黑色光芒的太阳。

第八卷 第十八章

早春,当积雪已经融化和在雪下躺了一冬天的衰草晒于了的时候,草原上燃起了春大的野火。春风追逐着野火,贪婪地吞噬着于枯的梯牧草,越过驴蓟草的高茎,从褐色的艾蒿头顶掠过,沿着低地烧去……野火烧过以后,草原上长久地散发着被野火烧焦、干裂的土地刺鼻的焦臭。四周的嫩草青青,欣欣向荣,草地上空蔚蓝的晴空中,一群群的云雀在飞舞,春无归来的雁群在肥美的草地上觅食,来过夏天的小鸨在筑巢。而野火烧过的地方,焦黑僵死的土地闪耀着不祥的黑光。鸟儿不在上面搭窝,野兽也都躲得远远的,从一旁绕过去,只有疾风匆匆掠过这片焦土,卷起灰色的余烬和刺鼻的、乌黑的烟尘,带往远方。

葛利高里的生活变得就像野火烧过的草原,漆黑一片。他已经丧失了一切他最心爱的、最宝贵的东西。残酷的死神夺去了他的一切,毁灭了一切。只给他剩下了两个孩于。但是他自己却始终战战兢兢地紧抓住土地,仿佛他那实际上已经完全毁掉的生活,对于他和别人还有什么价值似的……

葛利高里埋葬了阿克西妮亚以后,毫无目的地在草原上游荡了三天三夜,但是他既没有回家,也没有到维申斯克去自首。第四天上,他把马扔在霍皮奥尔河口镇的一个村子里,渡过顿河,徒步向斯拉谢夫斯克茂密的树林走去。四月里,福明匪帮第一次在这片树林边上被打垮。就在那时候,四月里,他就听说,密林中匿藏着许多逃兵葛利高里因为不愿意回到福明匪帮里去,所以就去找这些逃兵。

他在大树林里瞎转了几天、他饿得难忍,但是他却不敢到有人烟的地方去。自从阿克西妮亚死后,他失去了理智,也失去了从前的勇气。树枝折断的声音、密林中的声和夜里的鸟叫声——这一切都会使他惊恐不安。葛利高里只能用些还没有熟的杨梅小蘑菇和榛子叶充饥——人瘦得不成样子。第五天的傍晚,几个逃兵在树林于里遇到了他,把他领到他们住的土窑洞里去,他们一共七个人,都是周围各村的居民,从去年秋天,村子里开始征兵的时候,就在这片密林里躲藏起来。他们像居家过日于一样,住在一个宽敞的土窑洞里,几乎是应有尽有。夜里他们经常回去看望家人;返回来的时候,就带些面包、干粮、黄米。面粉和土豆,至于煮汤粥用的肉,可以很容易地从别的村子里弄来,偶尔偷只牲日。

有个逃兵从前曾在第十二哥萨克团服过役,认出了葛利高里,所以没费多少日舌,就把他收留下来。

葛利高里也数不清究竟过了多少烦恼、漫长的日于。在树林里胡里胡涂地混到十月初,等到一开始下起秋雨,紧跟着冷起来的时候——他心里突然萌发起思念孩子和故乡的幽情……

为了消磨时间,他整天坐在土炕上,用木头抠勺子,抠木钵儿,用质地软的石头巧妙地雕刻各种各样的人形和禽兽。他竭力什么都不想,不叫那恼人的乡思有可乘之机。白天是这样对付过去了。但是在冬天漫漫的长夜里,痛苦的回忆却把他折磨苦了。他在土炕上翻来覆去,久不成眠。白天,土窑里的人,谁也没有听见他说过一句抱怨的话,但是夜里,他经常从睡梦中醒来,浑身哆嗦着,用手去摸摸脸——他的腮帮于和半年来长得长长的大胡子都浸满了泪水。

他时常梦见孩子、阿克西妮亚、母亲和其他所有已经不在人世的亲人。葛利高里的全部生活都已成为过去,而过去的一切却又像是一场短暂的噩梦。“要是能再回老家去一次,看看孩子,就可以死而无怨啦,”他时常这样想。

初春的时候,有一天,立马科夫突然来了。他浑身一直湿到腰,但是依然像从前那样精神,那样毛手毛脚的他在小火炉子旁边烤十了衣服,暖和过身于,就坐到葛利高里的炕上来。

“麦列霍大,从你离开我们以后,我们游逛了很多地方!到过阿斯特拉罕,到过加尔梅克的草原……见了世面啦!也不知道杀过多少人一他们把雅科夫。叶菲梅奇的老婆抓去作人质,把他的财产也没收啦,于是他就发疯了,下令砍死所有给苏维埃政权当差的人。开始下分青红皂白地杀人,统统砍死:什么教员啦,各种各样的医生啦,农艺师啦都杀……管他什么人啦,统统杀掉!可是现在——我们也完蛋啦,彻底完啦,”他叹着气说,一直还在打着冷战。“头一次是在季尚斯克附近把我们打垮的,一个星期以前——又在索洛姆内伊附近。夜里从三面包围了我们,只剩下了一条退向山岗的路,可是山上是一片积雪——一直没到马肚子……天刚蒙蒙亮,就用机枪扫射起来,战斗开始了……用机枪把所有的人都打死啦。只有我和福明那个不大的儿子两个人逃出了活命。从去年秋天,福明就把达维德卡带在身边。

雅科夫。叶菲梅奇本人也牺牲啦……我亲眼看着他死的。头一颗子弹打在腿上,打碎了膝盖骨,第二颗子弹擦伤了他的脑袋。他从马上摔下三次。我们停下,把他扶起来,搀到马上,可是他骑不了多远,又摔下来啦。第三颗子弹又打中了他,打进了腰部……这时候我们就把他扔下啦。我跑出了有一百沙绳远。回头看了看,已经有两个骑兵正在用马刀砍躺在地上的福明……“

“这有什么,正该如此,”葛利高里冷漠地说。

丘马科夫在土窑洞里住了一夜,清晨起来就要告别。

“你上哪儿去?”葛利高里问。

立马科夫笑着回答说:“去过逍遥自在的生活。也许你要跟我一起儿去吧!”

“不,你一个人去吧。”

“是啊,咱们过不到一块儿……麦列霍夫,你的行当——是抠勺于抠碗——这不合我的心意,”丘马科夫嘲笑说,又摘下帽于,鞠躬说:“耶稣保佑你们,诸位老实的土匪,谢谢你们的款待,谢谢你们留我住宿一愿上帝赐福,让你们过点儿欢乐的日子吧,不然你们这儿可是太无聊啦。你们住在树林子里,朝着破车轮子祷告,这能说是生活吗?‘”

葛利高里在丘马科夫走了以后,在密林里又住了一个星期,也准备动身了。

“回家去吗?”一个逃兵问他。

葛利高里这是自从来到树林子里来以后,头一次露出一丝笑意,说:“回家去。”

“等到春天再走吧。听说五月一日要大赦咱们这号人啦,那时候咱们再散伙吧。”

“不,我等不了啦,”说完,葛利高里就跟他们告别了。

第二天早上,他来到鞑靼村时面的顿河岸边,久久地看着自己的家园,高兴。

激动得脸色变得煞白一然后从肩上摘下步枪和军用背包,从背包里掏出针线包,一团乱麻、一个装枪油的小瓶儿,不知道为什么还数了数子弹一共是十二梭子,还有二十六颗散的。

在一处陡崖边,岸边的冰已经融化,碧绿透明的河水激荡着,冲刷着岸边的薄冰碴儿,葛利高里把步枪和手枪都扔到水里,然后又把子弹撒了进去,仔细地在军大衣襟上擦了擦手。

在村子下游一点儿的地方,他踏着融雪天气蛀蚀过的三月的蓝色河冰,穿过顿河,大步向自己的家园走去。老远他就看见米沙特卡正在下到码头去的坡道上,他竭力压制着自己,不急忙奔向米沙特卡。

米沙特卡正在把挂在石头上的冰琉璃打下来,往坡下扔,注意地看着浅蓝色的冰柱儿滚下斜坡。

葛利高里爬上斜坡,——他气喘吁吁、沙哑地唤了一声儿子:“米申卡!……

好儿子!

米沙特卡吃惊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垂下了眼睛、他认出这个大连鬓胡子、看来可怕的人是他的父亲……

葛利高里在密林中夜里想起自己的孩子的时候,嘟哝的那些亲热、温柔的话语,现在全都从他的脑子里飞光了。他跪下去,亲着儿子冰凉的粉红色的小手儿,用压低的声音,只说出一句话:“好儿子……好儿子……”

然后,葛利高里抱起儿子,用干涩的、像燃烧的烈火似的目光看着儿子的脸,问:“你们在家里可好啊?……姑姑,波柳什卡——都很好吗?”

术沙特卡仍旧不看父亲,小声回答说:“杜妮妮亚姑姑很好,波柳什卡去年秋天死啦……得白喉死的……米哈伊尔叔叔当兵去啦……”

好啦,葛利高里在多少不眠之夜幻想的那点儿心愿终于实现了,他站在自家的大门口,手里抱着儿子……

这就是他生活中剩下的一切,这就是暂时还使他和大地,和整个这个在太阳的寒光照耀下,光辉灿烂的大千世界相联系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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