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像蝗虫一样,飞过山岗……
利霍维多夫的喊声已经弱了。沙米利痛苦地皱着眉头,央求他说:“你别叫嚷啦!看在基督面上,别叫嚷啦!你已经飞够啦!别叫嚷啦!”
我们要把你们这些小火鸡,个个都剥得精光……
疯子从两个哥萨克的手里挣脱出来,不停地唱着,只是偶尔用手巴掌按按太阳穴,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地响,下垂的颚骨直哆嗦,发疯的、冒着热气的脑袋朝一边歪着。
第四卷 第四章
在斯托霍德河下游约四十俄里的地方,正在激战。密集的炮火已经不停地轰鸣了两个星期。每天夜里,远天紫红色的夜空就被探照灯的折光切得支离破碎,它们像淡红的霞光闪耀着,互相眨着眼睛,使那些从这里遥望这一片霞光似的战火的人们也不寒而栗。
第十二哥萨克团驻守在一片荒芜的沼泽地。白天偶尔朝那些在堑壕中来回跑的奥地利兵射击一阵,夜里就在沼泽地的保护下睡觉,或者打牌;只有哨兵们在监视着激战地方燃起的惊心动魄的火光。
在一个冰冷的夜晚,当远处战火的反光把夜空照得通亮的时候,葛利高里。麦列霍夫走出土屋,顺着交通壕钻进战壕后面小山岗上那座像黑脑袋瓜儿上的灰发似的树林里,躺在空旷、芳香的草地上。土屋里是一片烟雾、恶臭,叶子烟的褐色雾气像带穗的桌布似的高悬在小桌上空,桌旁,八个哥萨克在斗牌。树林子里、山岗上,却吹着阵阵的微风,就像是一只看不见的飞鸟的翅膀骟来似的;严霜打过的野草散发着说不出的忧郁气味。黑暗压在被炮弹打得七零八落的树林顶上,夜空中,小熊星座的朦胧光辉正在暗下去,北斗星座横在银河旁边,像辆翻倾的、车辕斜翘起的大车,只有北极星在北方的夜空熠熠发光。
葛利高里眯缝起眼睛,遥望着北极星,星星的寒光并不很亮,但却非常刺眼,使他的睫毛下涌出同样冰冷的泪花。
躺在这儿的土岗上,他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从下亚布洛诺夫斯基村到亚戈德诺耶阿克西妮亚那里去的一夜;怀着刀绞似的剧痛想起了她。记忆绘出了被时间模糊了的、亲切而又陌生的脸形。葛利高里的心突然跳得非常厉害,他力图再现最后一次看到的那张两颊带着紫色鞭痕,痛得扭歪了的脸;但是记忆却硬将另一张稍微歪头的、带着得意笑容的脸推出来。你看她扭回头来,两只火焰般的黑眼睛挑衅地、充满激情地从下到上打量,两片多情。贪婪、红艳的嘴唇悄悄倾吐着非常温柔、热情的话,然后又慢慢地扭过头去,黝黑的脖子上垂着两缕毛茸茸的发卷……他曾经特别喜欢亲吻这些发卷……
葛利高里哆嗦起来。他仿佛觉得,有一瞬间闻到了阿克西妮亚头发上淡淡的醉人香气;他全身蜷缩在一起,张开鼻孔,但……不是!而是陈积的落叶撩人的气息。
阿克西妮亚椭圆的脸变得暗淡,模糊起来,飘散开去。他睁开眼睛,把手掌放在粗糙的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久久地注视着那棵折断的松树后面,天边的北极星,像一只美丽的蓝蝴蝶在原地飞颤。
一些不连贯的。零碎的记忆使阿克西妮亚的形象暗淡下去。他想起了和阿克西妮亚决裂以后,在鞑靼村家里度过的那几个星期;夜里——是娜塔莉亚的贪婪无厌的亲热,仿佛要竭力补偿先前那种处女般冷淡的欠债;白天——就是家人亲切的、几乎是阿谀奉承的关心和尊敬,村里的人就是这样极端尊敬地欢迎他这第一个获得乔治勋章的人。葛利高里到处——连在家里也一样——都会遇到从一旁投来的尊敬的目光,——人们刮目相视,好像不相信他就是原来那个葛利高里,就是以前那个任性、浪荡的小伙子。老头子们像跟平辈人一样在会场上和他谈话,见面时,总要脱帽还礼,姑娘和娘儿们都用毫不掩饰的艳羡目光,打量着他那威武的、稍微有点儿驼背的、穿着佩有挂在绦带上的十字勋章衣服的身影。他看得出,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由于跟他并肩走进教堂或到练武场上去而感到特别自豪一这付混着阿谀、尊敬和赞美等各种成分的复杂、灵验的毒药,渐渐地把加兰扎在他心里种下的真理种子毒死,从意识中抹掉_。葛利高里认前线回来的时候是一个人,再回到前线去的时候却变成另外一个人了;那种从母亲的乳汁里吸吮的、培育了一生的哥萨克气质战胜了伟大的人类真理。 “我知道,葛利什卡,”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在送别的时候,喝了几杯酒,激动地抚摸着满头略带黑丝的银发,说道,“‘我早就知道,你会出息成一个出色的哥萨克。在你一周岁那天就试验过啦,按照哥萨克祖传的习惯,我把你抱到院子里,你记得吗,老太婆?放在马上一你这个狗崽子,就知道用小手抓马鬃啦!……
那时候我就猜到,你准会很有出息、——果真出人头地啦。“
葛利高里作为一个出色的哥萨克重又回到了前线;从心眼里不能跟这场荒谬的战争妥协,但又忠实地维护着哥萨克的光荣……
一九一五年。五月。德国人的第十三钢铁团在奥利霍夫奇克村附近以步战阵形,踏着碧绿的草地攻上来了。机枪哒哒地响着。埋伏在河岸上俄军连队的一挺重机枪沉重有力地扫射着。第十二哥萨克团接上火了。葛利高里跟同连的哥萨克排成散兵线向前跑去,他抬头张望,只见似火的骄阳高悬在天空,在沿岸垂满黄羊皮色枝条的河湾里,还有另一个同样的太阳。在他身后,小河对岸的白杨树林后面,隐蔽着看守马匹的哥萨克,前面是德国人的散兵线和正中闪着铜鹰的钢盔。微风吹拂着射击冒出的灰色的带苦艾味儿的轻烟。
葛利高里不慌不忙地射击,仔细地瞄准,在两次射击的间隙,倾听着排长喊的标尺高度的口令,还从容不迫地把一只爬到军便服袖子上的花斑天牛轻轻地放到地上。后来就开始冲锋……葛利高里用包着铁皮的枪托打倒了一个高个子的德国中尉,俘虏了三名德国步兵,并在他们的头顶上向天开枪,迫使他们往小河边迅跑,一九一五年七月,他跟一个哥萨克排,在拉瓦一鲁斯卡附近救回了一个被奥地利人俘虏去的哥萨克炮兵连。就在这次战斗中,他迂回到敌人背后,用手提机枪向正在进攻的奥地利人猛烈射击,打得他们狼狈逃窜。
突过巴扬涅茨时,他在白刃战中俘虏了一个肥胖的奥地利军官,把这个胖家伙像放只绵羊一样横放在马鞍上,向前奔驰,一路上都在闻着军官散出的屎尿臭味,感觉到这个大汗淋漓。肥胖的身躯吓得在不停地哆嗦。
葛利高里躺在光秃秃的黑上岗顶上,特别清楚地想起了和凶狠的仇人——司捷潘。阿司塔霍夫相遇的情形。这是在第十二团从前线上撤下来,袭击东普鲁士的时候发生的。哥萨克的战马踏毁德国人的精耕细作的田地,哥萨克烧光了德国人的房屋。凡是他们经过的地方,就到处是一片火海,烧黑的墙壁废墟里和塌陷的瓦屋顶上,余烬还在冒烟。他们这个团在司托雷平城下与第二十七顿河哥萨克团一同发起进攻。葛利高里匆忙中看见了瘦削了的哥哥。脸刮得光光的司捷潘以及其他一些同村的哥萨克。两个团打了败仗。德国人把他们包围了,当十二个连为了冲破敌人的包围圈,相继拼命冲杀时,葛利高里看到司捷潘从自己被打死的枣红马上跳下来,在原地不知所措地打转转。葛利高里突然高兴地做出决定,他拼命勒住奔马,等到最后一个连几乎践踏着司捷潘飞驶过去之后,他纵马来到司捷潘跟前,喊道:“抓住马镫!”
司捷潘抓住马镫的皮带,跟着葛利高里的马跑了半俄里。
“别跑得太快!看在耶稣基督面上,不要跑啦!”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请求道。
他们顺利地冲出了缺口。离逃出火线的连队下马休息的树林子只剩不到一百沙绳远了,但是一颗枪弹打在司捷潘的腿上,他松开马镫,仰面倒在地上。风吹掉了葛利高里的制帽,额发遮住了眼睛。葛利高里把头发撩到头上,回头看了看。司捷潘正一瘸一拐地跑到一丛灌木跟前,把哥萨克的制帽扔进灌木丛,坐到地上,急急忙忙地往下脱着镶红条的军裤。德国人的散兵线正一排排地从山岗下面冲上来,葛利高里明白了:司捷潘还想活下去,所以才把哥萨克裤子脱下来,装作步兵。那时候德国人见了哥萨克就杀,不要俘虏……葛利高里在良心的驱使下,掉转马头,奔向灌木丛,跑着就跳下马来。
“骑上去!……”
司捷潘迅速地眨了眨眼睛,这次眨眼,使葛利高里终生难忘。他帮着司捷潘骑到鞍子上,自己抓住马镫,紧靠着满身大汗的马跑起来。
“嗖嗖嗖……”子弹呼啸着热辣辣地从耳旁掠过,爆炸:“砰砰!”
在葛利高里的头顶上,在司捷潘的惨白的脸的上空,在他们周围——处处都是这种钻心的啸叫声:嗖嗖嗖,嗖嗖嗖,后面是一片射击声,就像熟透了的槐树荚在爆裂:“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到了树林里,司捷潘爬下马,疼得直歪嘴;他扔掉马缰绳,一瘸一拐地走到一旁。血从左脚上的靴筒里往外流着,每走一步,受伤的腿往下一踏,就从开了绽的破靴子底里流出一道道樱桃色的鲜血。司捷潘靠在一棵枝叶茂盛的橡树立,用手招呼了一下葛利高里。葛利高里走了过去。
“靴子里全是血啦,”司捷潘说。
葛利高里沉默不语,眼往一旁看着。
“葛利什卡,今天咱们进攻的时候……听见吗,葛利高里?”司捷潘用瘪进去的眼睛寻觅着葛利高里的眼睛,开口说。“咱们进攻的时候,我从后面朝你开了三枪……上帝没让你死。”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司捷潘的尖锐的目光在瘪进去的眼眶里激动地闪烁着。他几乎没有张开咬紧的牙关,说道:“你救了我的命……谢谢……可是为了阿克西妮亚我是不能饶恕你的。我不能强迫自己……你也不要强迫我,葛利高里……”
“我不强迫你,”葛利高里当时回答说。
他们仍然和从前一样,没有和解就分手了。
又想起了……五月里,他们一团人和布鲁西洛夫兵团的残余部队一同在卢茨克附近突破敌军的防线,挺进敌后,骚扰了一番,打击了敌人,自己也挨了打;在利沃夫附近,葛利高里曾自作主张,领着一个连去冲锋,俘虏了一个奥地利榴弹炮连和全部炮手。过了一个月,有一天夜里,他游过布格河去捉“舌头”、他打倒了一个岗哨上的哨兵,这是个粗壮。有力的德国人,他把压在自己身上的、半裸的葛利高里转了半天之后,便拼命叫喊起来,怎么也不让捆。
葛利高里微笑着想起了这件事。
难道在不久前和很久以前的战场上这样打发掉的日子还少吗?葛利高里牢牢地保持着哥萨克的光荣,一有机会,就表现出忘我的勇敢,疯狂的冒险,他化装混进奥地利人的后方,不流一滴血就拔掉敌人的岗哨;他这个哥萨克大显身手,他意识到,战争初期曾不断折磨他的那种怜惜别人的心情,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变得冷酷无情,铁石心肠,就像大旱时的盐沼地一样,也像盐沼地一样不再吸水,葛利高里的心也容不得怜悯了。他怀着冷漠、蔑视的心情拿别人和自己的生命当儿戏;因此以勇敢闻名——荣获四枚乔治十字章和四枚奖章。在难得的几次阅兵大典上,他神气地站在久经战火的团旗下;但是他知道,他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欢笑了;他知道,他的眼睛陷了进去,颧骨也瘦削地凸出来;他知道,很难再亲吻孩子,问心无愧地正视孩子那纯洁无邪的眼睛了;葛利高里知道,自己曾为这一大串十字章和晋升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
他把大衣襟塞在腰下,左肘撑着地,躺在土岗上。记忆殷勤地再现了过去的生活画面;并把遥远的童年时代的一个场景,用纤细的蓝线缝接到贫乏的战争记忆片断上。有一瞬间,葛利高里爱恋,忧伤地把想像中的目光停在这一场景上,但是很快又转移到不久以前经历的事件上来了。在奥地利人的战壕里,有人在出色地弹着曼陀林。轻柔的乐声随风飘荡,匆匆越过斯托霍德河,轻轻地落在洒过无数人鲜血的土地上;天上的星星显得更高了,黑暗更浓重了,沼泽地上已经升起夜半的寒雾。
葛利高里一连抽了两支烟,粗鲁而又亲切地抚摸了一下步枪的皮带,——用左手的指头撑着地,从好客的地上站了起来,走回战壕里去。
土屋里面还在打牌。葛利高里倒在铺板上,还想在走过无数次的、久被遗忘的回忆小径上徘徊,但是他已昏昏欲睡,很不舒服地躺在那里睡着了,而且梦见了渺无边际、被旱风吹干的。开遍了紫红色腊菊的草原,毛茸茸的紫色百里香中没有钉掌的马蹄子留下的痕迹……空旷的草原静得吓人、他,葛利高里,在坚硬的沙土地L 走着,但是却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这使他害怕起来……他惊醒了,抬起脑袋,由于睡的姿势不舒服,脸颊上压出了很多斜印,葛利高里吧咂了半天嘴,就像马刚刚闻到一种特别香甜的草味,忽然这种香味却又飘逝了一样。后来就睡熟了,再没有做梦。
第二天醒来,葛利高里无限惆怅。有一种说不出的钻心的乡愁。
“你今天怎么这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梦见家乡了?”“锅圈儿‘”问道,“猜对啦。梦见草原啦_心里非常难过……要能回家看看多好啊。真不愿意再给沙皇当兵啦。”
“锅圈儿”宽容地笑笑他始终和葛利高里住在一间土屋里,对葛利高里很尊敬,就像一只猛兽对待和它一样凶猛的野兽那样从一九一四年第一次发生口角以后,他们之间再没有发生过冲突,而且“锅圈儿”的影响很明显地在葛利高里的性格和心理上都表现出来。战争强有力地改变了“锅圈儿”的世界观。他顽强地、而且固执地滑向否定战争的路上去了,他总在谈论那些背叛祖国的将军和潜伏在沙皇宫廷中的德国人。有一回他竟说出了这样的话:“既然皇后本人是日耳曼血统,就别希望有什么好结果啦。时机一到,她就会很便宜地把咱们出卖……”
有一天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