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丝钉”是一句响亮的口号,这个笔名谐音正是“螺丝钉”)……当时北京市写作组被安排在原来的一所古庙弘光寺里,笔名更别致一些,叫做洪广思,既谐了场所空间的名儿,也有弘扬光大领袖思想的含义。由于当时关于评《水浒》的文章被“四人帮”利用,对“宋江投降派”的批判,演变成对周恩来总理的影射攻击,所以“四人帮”倒台之后,那个时间段里评《水浒》的文章就全站不住脚了,有关的笔杆子,后来多数也都很难进入改革开放以后的文化格局中。但是,评《红楼梦》的情况不大一样,“四人帮”没怎么往里头塞进现实“路线斗争”的政治影射,而伟大领袖关于《红楼梦》是中国封建社会的阶级斗争教科书的论断,也确实自成一理,特别是他判定第四回,也就是有“护官符”的那一回,才是《红楼梦》总纲的观点,非常新颖,也相当有据,直到今天,也是极需尊重的一种独到的学术见解,而那时比如说洪广思写出的相关阐释文章,先被康生赞许,后来康生拿去给伟大领袖看,领袖也表示赞赏,这样的情况,当时文章的起草者,现在回想起来,仍感到激动与荣耀,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文革”结束后,评《水浒》的班子解散了,而北京评《红楼梦》的班子保留了下来,先负责《红楼梦》新普及本的校注工作,后来逐渐演变成专门的研究机构,又产生出相关学会,有了学刊。
任何一个人,都生活在特定的时空之中。“文革”后期参与甚至主持洪广思的写作,特别是评红文章的写作,对于一个普通知识分子来说,应视为一桩平常的事。至今对之引以为荣,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因此觉得自己就成了权威,成了唯一不二的内行,容不下不同的观点,那就不好了。
认为《红楼梦》是一部表现封建社会阶级斗争的书,在具体阐释这一观点时,把书里的丫头们说成女奴,把书里许多情节解释为女奴对奴隶主的抗争,我以为是值得尊重的观点,但是,这不应该是终结性的具有法定裁判性质的观点。如何理解《红楼梦》,是应该允许从多种角度,以多种方法,去加以探讨的一个纯学术问题。正是伟大领袖鲜明地提出,文学艺术,学术问题,要实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这是他思想的精华。
改革开放以后,我逐渐学会用一种摒除了简单化倾向的立体思维,来认知世界。世界上确实存在着剥削与压迫,西方国家自身有很多问题,不公正的现象就是在我们身边也大量存在着。所有这些与我们理想相悖的客观存在都应该通过不懈的努力,去耐心地加以解决,一蹴而就是不可能的,人们应该在和平渐进中提升这个世界。
把自己的思路理顺以后,我就更能理解,为什么直到今天,中国大陆还有相当一部分普通人,把生活空间的大转移视为能使自己过上好日子的一种契机。自己或者年纪大了,转移不了了,就拼力把孩子转移过去,不能正式移民,就先取得临时居留的签证先过去再说,在那边滞留不归,“黑下来”,再争取某个机会,转为合法居留;实在连临时签证也拿不下来,就不惜东借西凑,交钱给蛇头,冒险进行偷渡。同样是中国地区,香港、澳门、台湾的居民,现在很少有偷渡到外国的案例,一般西方国家,对那些地区的进入者,进海关时放行得就比较痛快,而对持中国大陆护照的一般人士,态度上就严格得多。
我是一个定居北京的中国人。我热爱自己生活的土地。我没有移居国外的想法。但是我理解我的一些同胞的空间选择。
改革开放以后的中国,经济迅猛发展,国力增强的速度令全球瞩目。崛起的巨人,这是许多西方评论家包括政坛要人对当下中国经常使用的形容词。中国的社会生活的进步性变化也表现在更多的方面,希望的曙光确实在闪烁。平心而论,希图移居到外面以改变自己生活质量的中国人,应该是在逐步减少,但仍然存在着数量不小的,热衷于外移的中国普通人,这也是鲜活的事实。我想表达的,是这样一个意思,就是既然还有很不少的普通中国人在采取转移生存空间的方式,去谋求自己的幸福,那就说明,除了对社会空间的政治性评价以外,一般人更多关注的,却是那空间的另外属性,比如,所能提供给个体生命的自由发展、公平竞争的可能性,达到了什么样的程度。这样再来读《红楼梦》,来讨论柳五儿向往进入怡红院,就简便得多了。贾府是一个封建主子剥削压迫奴隶的地方,这个总体性的、本质性的判断,不应推翻,确实如此。但是,贾府这个生活空间里,除了政治性因素外,还有别的许多因素,主奴间除了剥削被剥削的关系外,也还存在着相互依存的其他方面的关系。
强调《红楼梦》是部主子压迫奴隶的书,可以从计算贾府里死了多少条奴才的命来说明,金钏投井,晴雯夭亡,还有高鹗在续书里写到的鸳鸯之死、司棋之死,当然还可以加上第十三回里交代的瑞珠触柱而亡等等,都是“血淋淋的活例证”。从这种角度来读《红楼梦》,非常值得尊重。
但是,细读《红楼梦》,就会感觉到,曹雪芹他本人,似乎并没有把贾府的丫头们当做女奴来写的明确意识。在他的笔下,凡成为主子近身丫头的青春女性,她们既然同主子处在一个共同的富贵空间里,她们也就程度不同地享受到了与主子没有太大区别的优越生活。
贾府里小姐们的头等丫头,身份地位,以及生活享受,相当于副小姐。抄检大观园之后,司棋首罪被撵,周瑞家的押着她出园,正巧遇上宝玉,司棋哭着请求宝玉援助,这时候周瑞家的就发躁向司棋说:“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听话,我就打得你!”这话也反证着,在没有被撵逐时,司棋那样的丫头,是连周瑞家的这样的女仆也惹她不起的。像袭人,她的生活状态更难称做女奴,她母亲病危,主子不仅特许她回家探视,王熙凤还特意让平儿找出自己上好的衣服来,让她穿回家去,这当然一方面是用以显示贾府的体面,一方面你也可以认为这是由于袭人以告密方式取得了王夫人信任,王熙凤也意在优待一个“女奴中的叛徒”。但是,我们还可以翻出一大串关于晴雯的情节描写来,晴雯根据那样的解释框架,可是被定性为富有叛逆反抗精神的女奴的,但是,她的衣食住行,何等讲究,又由于她本是贾母看中的丫头,派去服侍宝玉后又深得宝玉宠爱,在抄检大观园之前,任凭她如何娇嗔任性,主子们也没有怎么去责罚她,反倒是她,动不动就对比她身份低的丫头仆妇横眉立眼,动辄以“撵出去”为威胁。
按说,贾府包括大观园既然是女奴们被剥削压迫的空间,那么,具有反抗性的女奴的首要的反抗意识,就应该是想方设法逃离那个空间,其行动,也应该是越早挣脱那牢笼般的空间越好,但是,书里的大量描写,尤其是关于晴雯的大量描写,却表现的是无论如何不愿被撵出去的意识,以及拼命要保住那女奴位置的大小行动。我在前面讲座,对于晴雯的这种思维与行为有比较详尽的分析,特别指出第三十一回里,当她因为性格原因跟宝玉发生冲撞,宝玉气急中说要回王夫人把她打发出去时,她当然还是反抗,但她是怎么反抗的呢?她哭着宣布:“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
晴雯珍惜她所置身的空间。书里的绝大多数丫头都舍不得离开那温柔富贵乡的空间。金钏投井,不是因为主子逼迫她在那个空间里生活,而是因为主子认为她不再够格待在那个空间里而被撵了出去,她因为“失乐园”丢脸面而“烈死”。入画、司棋被撵逐时都还苦苦哀求主子能开恩让她们留下。已经进入那种空间的女奴,宁愿“一头碰死”也舍不得离开,而没进入那样空间的少女,却希冀能到那样的空间里去为奴。柳五儿就热切地盼望着有那么一天,能成为怡红院的丫头,从而可以名正言顺地越过大石头大树和房子后墙构成的区域屏障,大摇大摆地在大观园的主景区里优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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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五儿作为贾府世仆的女儿,到了能干活的年龄,本该立即被府里的总管部门分派到某主子房中充当丫头,究竟会被分配到何处,自己没有抉择权,命运全凭别人支配。在贾府这个大空间里,各个小空间的区别有时候还是很大的,比如,如果分配到赵姨娘身边当丫头,那就跟分配到林黛玉身边当丫头,在生活质量和生活氛围上会有天壤之别。
谁甘心自己的命运完全被别人支配?总要想方设法谋求一个好的生存空间,来容纳自己的身心。
书里交代,柳五儿十六岁了,“虽是厨役之女,却生的人物与平、袭、紫、鸳皆类”。脂砚斋指出,她名柳五儿,除了因为排行第五,还有谐音的含义,“五月之柳,春色可知”。她之所以十六岁了还没有划拨到某房为丫头,是因为素有弱疾,故总处于待分配状态。有弱疾就暂不奴使,并非是主子人道,而是主子的一种卫生保护措施,怕有病会传染给主子,即使没有传染性也怕不健康而降低服务质量。按说十六岁了还可以不被奴役,应该被柳五儿父母和她自己视为幸事,但这状况倒成了他们的心病,他们全家,特别是柳五儿本人,都为此陷于焦虑,都巴望能快些被安排一个“体统”的位置。正巧跟柳家长期交好的芳官分配到了怡红院,又被宝玉宠爱,两个人有说私房话的亲密关系,那么,利用芳官这一“内牵”,向宝玉倾力推荐,而宝玉处因为走了小红正需补员,柳五儿的进入怡红院,真是只差最后一步罢了。
当了丫头,首先,会有月钱;其次,在衣食住行上,都有福利性享受;尤其是进入到了怡红院,那主子贾宝玉是个讲究“世法平等”的人物,不仅极会怜香惜玉,甚至达到能够“情不情”的境界,就是对世上那些无情的事物,他也要付之以一腔真情;更何况,芳官告诉了柳家的和柳五儿,宝玉还放出话来,就是凡他房里的丫头,年龄大了,将来都不让府里的主管部门拿去强行婚配——按府里老规矩,丫头到了婚嫁年龄,是要“拉出去配小子”,以完成为奴隶主孳生新奴隶的生殖任务的——而是一律让她们获得人身解放,出去自主择婿;这就使得宝玉所在那样一个小空间,更成了那个世界里的一个桃源乐土,甚至于到了那里,不过是应个名儿,月钱照拿,活路不做,只等“任届期满”就可“安然回家”。这样的一个空间,难道不应该梦寐以求吗?
五月之柳梦正酣。水往凹处聚,人往沃土移。柳五儿朝思暮想的,就是进入怡红院,去充当一个“成体统”的女奴。
不同的空间,在俗人的眼里,有不同的含权量、含金量、含体统量、含情量、含趣量,以及花尽可能小的付出而获得尽可能大的好处的“应名儿量”。经过综合评估,人们就会做出自我空间抉择,去追求,去落实,去把梦想转换为现实。当然,不俗的人会是另样的人生态度,他们对空间的抉择甚至会与俗人完全逆向,哪里艰苦哪里去,他们怀有的不是梦想而是理想,在理想光辉的照耀下,他们宁愿牺牲自己,去成全别人,去推进世界的进步、人类的昌明。
但是,世界上俗人最多。做着柳五儿般酣梦的,在我们身边很容易找到。俗人圆梦,必用俗招。书里第六十二回有这样的情节:主子们和最成体统的丫头们,聚在红香圃大摆寿筵,芳官毕竟不是头等丫头,竟不得与宴,闷闷地待在怡红院里,好生无聊,饿了,自然向柳嫂子发话。按说那柳嫂子伺候主子们的寿筵正大忙中,哪里还顾得上为没资格与宴的丫头准备精致饭食?但要餐的不是别人,而是与柳五儿进入怡红院至关紧要的内牵芳官,结果怎么样呢?书里就详细描写了柳嫂特为芳官供奉上的一盒套餐:一碗虾丸鸡皮汤,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还有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并一大碗热腾腾碧荧荧蒸的绿畦香稻粳米饭。闭眼想想,是怎样的色、香、味?咽咽唾液,是否觉得食欲陡提?宝玉趁空回到怡红院,正巧赶上这盒套餐摆出,竟然被吸引,忍不住吃了起来。可见柳嫂子为了柳五儿“成体统”,对芳官供奉到了什么地步!
当然,书里也写出,柳氏母女和芳官之间,除了利益关系,也还有真情交往的一面。“玫瑰露引来茯苓霜”及“判冤决狱平儿行权”两回里,芳官给柳氏母女送玫瑰露,以及柳五儿黄昏冒险进园,花遮柳隐地去以茯苓霜回报芳官,这样的情节,就把人际间的关系写得更立体,把人性也写得更微妙了。书里的故事大家都很熟悉:柳五儿的冒险行为给她和她母亲带来了几乎灭顶的灾难,多亏最后宝玉出面“顶缸”,平儿推行了“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没事,方是兴旺之家”的政策,平冤决狱,使柳氏母女化险为夷,躲过一劫。但柳五儿经过一夜的囚禁,身遭摧残心被羞辱,一病不起,而且,即使她健康了,经历了这样的官司,也难再提进怡红院的事情。五月之柳的酣梦,被惊醒,破灭了。
抄检大观园后,一批丫头被撵,芳官也被王夫人亲自训斥发落,王夫人先斥责芳官“调唆宝玉无所不为”,芳官毕竟是芳官,她笑辩道:“并不敢调唆什么。”王夫人也就笑道——那应该是冷酷的狠笑——“你还强嘴。我且问你,前年我们往皇陵上去,是谁调唆宝玉要柳家的丫头五儿了?幸而那丫头短命死了,不然进来了,你们又连伙聚党遭害这园子呢……”这确实是奴隶主的语言,王夫人这样的经验老到的贵妇,最惧怕的就是奴仆的“连伙聚党”。柳五儿夭折了。这应该是曹雪芹的原笔。高鹗续书时把她起死回生,还设计了宝玉对她“承错爱“的情节,当然他有他的创作自由,但在我读来,总觉得那是画蛇添足。柳五儿怀着热切的梦想,要进入怡红院,但是她的一次“偷渡”失败,令她不仅梦碎,最后还短命夭折。天下所有亟欲进行生存空间的转移,而竟事败梦碎的卑微生命,同来一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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