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湘云、探春等诸多的形象,个个独具与性格吻合的神态,而且布局疏密得宜,整体上氤氲出一种诗情画意。
但是后来对《红楼梦》作文本细读,就发现其实在前八十回文本里,并没有一段文字具体地描摹出惜春作画的情况,更没有众人围观欣赏的那么一惜春懒画大观图个场景。只在第四十五回里,有淡淡的这么几句:“一日外面矾了绢,起了稿子拿进来,宝玉每日便在惜春这里帮忙。探春、李纨、迎春、宝钗等也都往那里来闲坐,一则观画,二则便于会面。”再有就是第四十八回,李纨领着众人到了惜春那里,“惜春正乏倦,在床上歪着睡午觉。画缯立在壁间,用纱罩着。众人唤醒了惜春,揭纱看时,十停方有了三停”。有观画的交代,并无作画的描写,而且惜春显得惫懒不堪。那么,曹雪芹会在八十回后去描写惜春作画吗?书至七十四回,没等外头抄进来,贾府窝里斗,自己已经抄检大观园了,而惜春就“矢孤介杜绝宁国府”了,她的大丫头入画,在她坚持下被尤氏带走,这当然是一个喻意——“入画”已去,还能有作画的心情和举动吗?曹雪芹在后二十八回里,肯定更不会有惜春精心作画、众人围赏的描写。
但是,惜春作画,历来的读者都有一种“作者未写我自写”的阅读想象。一位“红迷”朋友乍听我说书里并没有泥人张塑出的那样一个场景,颇为疑惑:“真的吗?”后来他回去细检全书,证实果然如此。那位“红迷”朋友感叹:“曹雪芹真大手笔!其不写之写,也能令读者获得丰富的审美感受啊!”
2
惜春这个角色,曹雪芹从其大丫头的命名上,就预设出她有一定的绘画才能。贾氏四姝——元、迎、探、惜,名字谐“原应叹息”;大丫头呢,分别是抱琴、司棋、待书、入画。这意味着她们出生在诗礼之家,都有一定的文化修养,元春可能会操琴,迎春在书里有下棋的表现,探春所居住的秋爽斋(又叫秋掩书屋)里的布置,显示出她绝非一般的书法爱好者,而惜春呢,明说她会画画儿。附带说一下,诸多古本里面,探春的大丫头有“侍书”、“待书”两种写法,都说得通,但比较而言,更接近曹雪芹原笔原意的,应该是“待书”,“待书”与“入画”形成巧妙的对应:一个是“等待书写出来”,一个却是“已经画了出来”。
惜春平时作画,不过是随兴消遣。探春平时挥毫,却是大家风范——屋里的花梨大理石大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十数方宝砚,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好生了得!书里没怎么具体描写惜春屋里的景象,据惜春自己说,她并没有什么正经的画具,“不过写字的笔画画罢了,就是颜色,只有赭石、广花、滕黄、胭脂这四样,再有不过是两枝着色笔就完了”,用如此简单的工具和材料,只能是画些写意的小品,气象比探春挥洒书法,相去很远。惜春本来不过是来了情绪,随便画上几笔。没想到,却突然被府里老祖宗贾母,派定了一桩浩大的绘画工程。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贾母带她到大观园里足逛。在园中最关键的一个景点沁芳亭——那里能够观览到园中最精华的部分——贾母坐在丫鬟铺在栏杆榻板的大锦褥子上,命刘姥姥也坐在旁边,问她:“这园子好不好?”刘姥姥念佛说道:“我们乡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来买画儿贴,时常闲了,大家都说怎么得到那画儿上去逛逛,想着那个画儿,也不过是假的,那里真有那么个地方。谁知我今儿进了这园子一瞧,竟比那画儿上还强十倍。怎么得有人也照着这个园子画一张,我带了家去,给他们见见,死了也得好处。”听刘姥姥这么说,贾母就指着惜春笑道:“你瞧我这个小孙女儿,他就会画,等明儿叫他画一张如何?”刘姥姥偏又反应过度,跑过去拉着惜春的手说道:“我的姑娘,你这么大年纪儿,又这么个好模样,还有这个能干,别是个神仙脱生的罢。”这么一来,惜春就等于被规定了一项任务——画大观园全景图。
贾母派惜春画大观园全景图,当然并非真是把画成的巨作送给刘姥姥,刘姥姥即使一直记得这件事,也肯定不会主动来讨要这样一幅长卷。看去似乎只是因戏言而起,实际上贾母命惜春画这个作品,有她内心的一种需求,这位自称以重孙媳妇身份嫁进贾家,历经五十四年,眼见贾家又有了重孙媳妇的老祖宗(她说这话在第四十七回,那时贾家的重孙子媳妇应该是贾蓉续娶的妻子——通行本写作“胡氏”,不对,曹雪芹笔下,是许氏),深知整个家族实际上已经进入了黄昏期,但她仍执拗地要精细地享受眼下的每一时刻,要把“夕阳无限好”通过孙女儿惜春的画笔,永驻自己和家族心中。
贾母对这幅(应该是画成一个至少几米长的卷轴)画儿,非常重视。本来,似乎把大观园的园林胜景画下来,也就行了,但贾母有明确的指示,惜春听了这样诉苦:“原说只画这园子的,昨儿老太太又说,单画园子成了个房样子了,叫连人都画上,就像行乐图似的才好。我又不会这上细画楼台,又不会画人物,又不好驳回,正为这个为难呢!”“上细画楼台”是什么意思?“上细画”就是工笔细绘,惜春原来画写意小品,可能也偶尔画几笔亭台楼阁,不过是笔到意到,点到为止,现在按贾母的指示必须“上细画”那些园子里的楼台,这已经不对惜春的专长,何况贾母定下的主题是“园中行乐”,此图完成如果题款,还不能题为《大观园全景图》,必得题为《大观园行乐图》才行,行乐,就必须画上不少的动态人物。中国画凡写意的这一派,画人物都比较弱,甚至根本不涉及人物题材,像我们所熟知的近代国画大师齐白石,他的写意画,精彩的还是虾米小鸡蝌蚪,或菜蔬花卉,人物画数量少,精彩的更少。
贾母的命令,在贾府就是圣旨,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能做到的固然马上就去做,做不到的,创造条件也一定要将其完成。惜春向大观园的诗歌团体海棠社请一年的假,来争取完成这桩艰难的创作任务(后来是先给她半年的“创作假”);薛宝钗大展通才,本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圣训,不仅发挥了一番关于绘画的高论,还在具体的画具、原料、辅助器材方面开列出了长长的单子;凤姐作为管家,也腾出工夫先到府里仓库寻出许多工具原料,欠缺的又安排人拿着银子到外面去购买齐全,并且宝玉又宣称将代为去向两位会画画的清客相公——一位詹光字子亮的擅画工细楼台,一位程日兴画仕女美人是绝技——咨询,后来更找出了当年建造省亲别墅的图纸,让人先矾了绢,在上头起了稿子,拿来作为艺术创作的基础,真是诸事具备,只欠东风——东风就是惜春本人,但这东风却懒懒迟迟,总未见其劲吹。
3
贾母算得是一位有相当学识和艺术鉴赏力的贵族妇女,她的“文艺思想”也并不保守,她在正经的“表演艺术家”(说书的“女先儿”)面前,能够“破陈腐旧套”,按说她布置惜春绘制《大观园行乐图》,即使算不上是“内行领导内行”,起码不能算是“外行领导内行”的“瞎指挥”。
贾母的审美情趣确实属于上乘。雪天在大观园里优游,“一看四面,粉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她就问身边的人:“你们瞧这雪坡上配上他这人品,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样梅花,像个什么?”众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艳雪图》。”贾母摇头笑道:“那画的那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勾这样好。”在这之前,她已经视察过惜春的住处,“进入房中,贾母并不归坐,只问画儿画的在那里。惜春因笑回:‘天气寒冷了,胶性皆凝涩不润,画了恐不好看,故此收起来。’贾母笑道:‘我年下就要的,你别托懒儿,快拿出来给我快画。’”惜春提出的客观困难,在越来越冷的严冬是无法克服的,贾母作为其“创作任务”的命令者,却丝毫不考虑创作者的难处,只嫌惜春“托懒”,宣布“年下就要”,而且,在看到宝琴、小螺雪坡抱梅的“镜头”后,更再命令惜春:“不管冷暖,你只画去,赶到年下,十分不能便罢了。第一要紧把昨日琴儿和丫头、梅花,照样一笔别错,快快添上!”惜春听了,虽是为难,只得应了。
惜春毕竟还缺乏“艺术家的脾气”。我们都应该记得,贾府里是有真正的艺术家的,那就是龄官。龄官是贾府为准备元妃省亲,专门派贾蔷往姑苏买来的十二个小戏子之一。元妃省亲,她们“红楼十二官”果然派上了用场:“贾蔷忙张罗扮演起来。一个个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虽是演的形容,却作尽悲欢的情状……太监又道:‘贵妃有谕,说龄官极好,再作两出戏,不拘那两出就是了。’贾蔷忙答应了,因命龄官作《游园》《惊梦》二出。龄官自为此二出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定要作《相约》《相骂》二出,贾蔷扭他不过,只得依他作了。”那时候京剧还没有产生,演员的行当究竟怎么划分,我们很难搞清楚,一位“红迷”朋友跟我讨论时说,反正龄官唱的是旦角,按说《游园》《惊梦》和《相约》《相骂》都是旦角戏,又没让她反串,她怎么能以“非本角之戏”拒演呢?而且元妃省亲是何等严肃庄重的场合,她非唱《相骂》,从戏名上也犯忌讳啊!但曹雪芹就写出了这么一位优伶,她以全部的人格尊严,捍卫自己艺术创作的绝对自由,当然,她的目的,也并不是要“抗上”,她没有丝毫政治上的诉求,她就是“为艺术而艺术”,她执意不按“行政命令”而作,到头来“命令者”也“只得依他”,而她也就在“本角之戏”中大放光彩。结果呢,“元妃甚喜,命不可难为了这女孩子,好生教习”,额外又给了许多赏赐。
“上细画楼台”,还要画许多行乐的人物,更要把指定的雪中折梅美人“照样一笔别错”地“快快添上”,这是惜春的“本角之戏”吗?当然不是,但惜春却无法“拒演”,这是惜春的悲苦之处。她唯一的对策,也就是“托懒”。
4
有可靠的资料证明,曹雪芹本人就善画。他的好友敦敏有《题芹圃画石》的诗,芹圃是曹雪芹的号,这首诗是这样的:“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块垒时。”可见曹雪芹画得非常好,而且通过画幅显示出桀骜不驯的性格,人如其画,画如其人,可惜现在我们只能看到这首题画诗,而寻觅不到曹雪芹的原画。从诗里形容推测,曹雪芹也是以写意风格来作画的。
曹雪芹后来贫居京郊西山脚下,他虽作为正白旗包衣世家的子弟,会领到一定数额的钱粮,但嗜酒如狂的他,少不得还要“卖画钱来付酒家”——这也是敦敏诗里的句子,他们交往如至亲,这样的诗句绝不会是凭空想象,而是曹雪芹生活状态的白描。
曹雪芹在西郊还有一位密友张宜泉,他也留下了若干首与曹雪芹有关的诗,至为宝贵。其中一首《题芹溪居士》,题目后有小注:“姓曹,名,字梦阮,号芹溪居士,其人工诗善画。”诗曰:“爱将笔墨逞风流,结庐西郊别样幽。门外山川供绘画,堂前花鸟入吟讴。羹调未羡青莲宠,苑招未忘立本羞。借问古来谁得似?野心应被白云留。”其中“青莲”、“立本”两句,是引用唐代典故,青莲指诗人李白,立本就是大画家阎立本,当时唐玄宗把他们召进宫苑写御用诗画御用画,被许多人艳羡,但张宜泉却通过这两句诗,点明曹雪芹在艺术创作上绝不甘心御用的野心傲骨。据周汝昌先生考证,曹雪芹一度在内务府的“如意馆”参与流水线式的“画作”,他本是正白旗包衣的后代,家里世代在内务府当差,康熙朝他家三代四人任江宁织造几十年,炙手可热一时,雍正朝初年即被抄家治罪,乾隆朝初期因乾隆皇帝实行怀柔政策,原来被罪的人员几乎都被宽免,曹雪芹父辈也重回内务府当差,那时曹雪芹已经长大成人,被安排到“如意馆”画应制画,是很自然的事情,如果他肯钻营,愿意把自己的绘画才能奉献给皇家,他可以争取从“如意馆”的“画工”,晋级为比“如意馆”高一档的“画院处”的“画师”,但他却“苑招未忘立本羞”——当年阎立本奉唐玄宗之命画宫廷“行乐图”,为了当场“照样一笔别错”,只得匍匐在地上挥笔写生,人格上蒙受奇耻大辱——最后终于脱离内务府,结庐西郊,著书黄叶村,呕心沥血地写出了《红楼梦》。
很显然,《红楼梦》里面关于惜春奉严命作画,她内心的那份苦楚,不得不以“托懒”的方式消极怠工的情节,里面都融汇进了曹雪芹自己的生命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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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春是宁国府贾敬的女儿、贾珍的胞妹——她和贾珍是否同母所生,书中未明确交代——从很小起,她就和贾赦的女儿迎春一样,被贾母接到荣国府里去居住。书里说贾母爱女孩,不仅嫡亲的外孙女儿黛玉,娘家的血脉湘云,也不仅是贾家自己的女孩,亲戚家的女孩、宝钗、宝琴不消说了,就是远房的穷亲戚的女孩如喜鸾、四姐儿,她都喜欢。有位“红迷”朋友对此不大理解,他跟我讨论说:封建社会不是重男轻女吗?怎么贾母除了喜欢宝玉,其他男孩子,如对重孙子贾兰,感情就一般,对贾环则分明不喜欢——若说是因为庶出,那么探春同样是赵姨娘生的,她却非常看重——见到贾蓉、贾蔷等,哪有半点看到喜鸾、四姐儿的欢喜。这是为什么?当然,曹雪芹这样写,是为了刻画出贾母性格中的一种独到之处。同是贵族妇女,邢夫人就未见喜欢女孩,连迎春——虽非她亲生,毕竟算是其母亲——她都只知数落不懂体恤。但这种人际现象,在清代也有其特殊的社会来由。在八旗人家,因为女孩子们到了十三四岁,都有机会参加宫廷选秀,选进宫去就有可能接近皇帝,存在着辉煌的前景;即使不能伺候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