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二零零五年至二零一零年间,著名作家刘心武多次受邀中央电视台,在《百家讲坛》录制播出《刘心武揭秘﹤红楼梦﹥》系列讲座,观众反响空前强烈,让人记忆犹新。
《刘心武揭秘﹤红楼梦﹥》系列讲座之所以受到热捧,是因为刘心武在讲座中把他二十年呕心沥血研究《红楼梦》的独特成果和全部体悟,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广大观众。他不但从金陵十二钗中的秦可卿着手,考证了贾元春、妙玉、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等书中主要人物的生活原型、家世及命运结局,揭开了二百多年来笼罩在他们身上的重重谜团,更对《红楼梦》八十回后真故事进行推演求证,解开了被高鹗等人篡改歪曲了的《红楼梦》八十回后全部谜底,把红学研究推向了一个新的境界。
刘心武对《红楼梦》人物生活原型的发掘以及对古本的探究,以如此喜闻乐见的文本形式呈现出来,堪称中国红学研究史上的石破天惊之举。他打破了中国红学界一成不变的以“语言、形象、性格、结构”一统天下的正统研究窠臼,冲击了几十年来刻板、僵化甚至是死亡了的红学话语体系,形成了一个具有文化自觉和个人魅力的开放的阅读文本。作为二十一世纪的红学大事,刘心武对《红楼梦》另辟蹊径的探究和解读是具有标本意义的,事实上他带给红迷一段不寻常的“《红楼梦》揭秘之旅”,也受到了观众和读者的欢迎,得到了公众的体认和尊敬。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刘心武揭秘﹤红楼梦﹥》对新时代红学研究有着积极的和不可替代的意义。
《刘心武揭秘﹤红楼梦﹥》系列图书,随节目播出于二零零五年以来陆续出版,引发巨大反响。在《刘心武续红楼梦》及新版一百零八回《红楼梦》(曹雪芹著,周汝昌汇校,刘心武续)出版之际,应广大读者要求,我们重新精编出版《刘心武揭秘﹤红楼梦﹥》精华本(四卷),作为刘心武红学研究二十年成果的一次尊贵检阅,以飨读者。
红学泰斗周汝昌先生认为,“曹学”“脂学”“版本学”和“探佚学”是红学中“四大支柱”。刘心武独立的红楼思想和研究轨迹,成全了他的个人人文趣旨;而他所具有的文化开放精神,使得这套作品如他的小说一般,成为一套智性的妙笔生花的红楼解谜之书,悬念环环相扣,惊心动魄,你可以像读推理小说一样,读来余味无穷。在你被这一切所吸引的同时,不得不为刘心武精深的红学功底而拍案击节!
刘心武说,一个民族,它那历代不灭的灵魂,以各种形式在无尽的时空里体现,其中一个极其重要的形式,就是体现在其以母语写出的经典文本中。正如莎士比亚及其戏剧之于英国人,曹雪芹及其《红楼梦》,就是我们中华民族不朽魂魄的一部分。我们相信这套书会激发更多的读者对母语经典著作的阅读热望,激起红迷们对红楼梦人物以及隐藏在其中的历史人文背景强烈的探究兴趣。
江苏人民出版社
二零一四年一月
●古本《红楼梦》真貌揭秘
古本和通行本的故事
听过我在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演讲、看过我的两本《刘心武揭秘〈红楼梦〉》的人士,会注意到我在表述自己的观点时,一再提到“古本《红楼梦》”,以提醒观众,我的研究,用的是“古本”而不是“通行本”。不断有人通过各种方式,直接、间接地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
——什么是古本《红楼梦》?为什么应该读古本《红楼梦》?
——什么是“通行本”《红楼梦》?为什么说“通行本”有问题?
——既然应该读古本《红楼梦》,那么你能推荐一种好的版本吗?
这几个问题问得好。我在下面将详细回答这三个问题。
《红楼梦》究竟是谁写的?经过红学一百多年的发展,现在大多数人形成了共识:是曹雪芹写的。遗憾的是,直到现在,我们也没能找到他遗留下的亲笔手稿。曹雪芹去世前,他的书稿没有公开出版过,而只是以手抄的形式,从一本变成两本或更多本,在小范围内流传。这些手抄本,笔迹当然就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了。最初,可能是跟他关系最密切的亲友来抄写,后来,辗转传抄,就更闹不清抄书的人是谁了。早期抄书的人,应该是出于对书稿的喜爱。从别人那里借到一部,读完觉得真好,就想,还书以前,自己为什么不留下一部来呢?于是耐心抄一遍。但到曹雪芹去世以后,这书的传播,就像一滴墨水落到宣纸上,逐渐浸润开来,流传的范围越来越大。这时候就开始有出于商业目的而传抄的人士了,他们可能采取了这样的办法:一个人拿着一个底本(比他们抄得早的一个流传本)念,其余几个人边听边写,这样传抄,生产量就变大了。抄那么多部干什么?拿到庙会上去卖。据说挺值钱的,一部书能卖出好几十两银子呢!到了曹雪芹已经去世差不多二十八年的时候,才出现了一种活字印刷的版本,印书的老板叫程伟元。这人在中国的出版史上应该大书一笔,正因为他把所得到的《红楼梦》手抄本变成了活字摆印本,才使得曹雪芹的这部书能够更广泛地流传。印刷本产量大,而成本大大降低,卖起来便宜,买去看的人当然就更多了。
所谓古本《红楼梦》,古不古,分界线就是程伟元活字摆印本的出现,那以前以手抄形式出现的,都可以算是古本《红楼梦》。程伟元通过活字摆印,大量印刷、廉价发行的《红楼梦》,就是“通行本”的发端。当然,因为那也已经是二百多年前的一个版本了,并且处在一个分界点上,所以,讨论《红楼梦》版本问题时,有时也把程伟元的印本,特别是他第一次印刷的那个版本(红学界称做“程甲本”),也算到“古本”的范畴,而那以后,特别是道光、咸丰年间开始盛行的《金玉缘》本,就都不能算古本了。
按说,程伟元把手抄的古本《红楼梦》变成了印刷的通行本,不是做了件大好事吗?怎么你现在总说通行本有问题呢?
有一个情况,是我要向读者特别强调的,那就是:根据周汝昌等红学家的研究,曹雪芹是把整部书大体写完了的,八十回以后,很可能还写出了二十八回,一共一百零八回,整个故事是完整的,把他的总体构思都比较充分地体现出来了,只是还缺一些部件,比如第七十五回里的中秋诗该补还没补;也有一些毛刺没有剔尽,比如究竟把王熙凤这个角色设计成有两个女儿(大姐儿和巧姐儿),还是一个女儿(大姐儿就是巧姐儿)?看得出最后他的决定是只有一个女儿巧姐儿,但他还没有来得及统稿,没把前后各回的文字完全划一,留下了一些诸如此类的痕迹。于是,程伟元的问题就出来了。他主持印刷出版《红楼梦》的时候,前八十回,大体是曹雪芹的古本《红楼梦》,但曹雪芹的古本《红楼梦》八十回后的内容,在他印刷出版的书里,完全没有了踪影,却又出现了后四十回的内容。据他自己说,八十回后的内容,是从挑着担子敲着小鼓的商贩的担子上,陆续找到补齐的。但后来的红学家们经过考证,形成了共识:程伟元是请到了一个叫高鹗的读书人,来续出八十回以后的内容的。高鹗这个人和曹雪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不认识,没来往,年龄小很多。他替程伟元把书续出来、形成通行本那阵儿,在科举上还没有发达,“闲且惫矣”,但他是一个科举迷、官迷,后来也果然中举,当了官。他的思想境界、美学趣味,跟曹雪芹之间不仅是个差距问题,应该说,在许多根本点上,是相反的。所以,我现在要再次跟大家强调:高鹗当然可以续书,他续得好不好是另外一个问题,但他绝不是跟曹雪芹合作写书的人,把他续的后四十回和曹雪芹写的八十回捆绑在一起出版,是不合理的。
程伟元和高鹗合作出版一百二十回通行本《红楼梦》的时候,曹雪芹去世已经快三十年了。那个时代小说这种东西,当做“闲书”读还可以,当做正经文章去写,一般人是做不到的。即使写了,也很少愿意公开署名,甚至明明写了,别人问到,还会难为情,羞于承认。所以,就是高鹗续写后四十回这件事,也并不是程伟元和高鹗自己宣布的,而是后来的红学家们考证出来的。那个时代对小说这种“稗官野史”的著作权根本是不重视的,程伟元印书卖书,他显然只遵循三个原则:第一,有人爱看,爱买,能赚钱;第二,书的内容显得完整,特别是讲故事的书,必须有头有尾;第三,安全,别惹事。根据这三个原则,他选择了已经在社会上流传了二三十年的手抄本《红楼梦》来印刷推广,又找到高鹗来写八十回以后的故事,形成了这么一个一百二十回的通行本。高鹗的续书除了将故事写完整,使全书有头有尾外,对程伟元来说,最大的好处是避免了大悲剧的结局,到最后把悲剧转变为喜剧,这样就比较安全,不至于坠进当时相当严密的“文字狱”罗网里。他们在合作中,为了让前八十回将就后四十回,还对前八十回进行了大量的删改。上面提到的“程甲本”,是程伟元头一次的活字摆印本,对前八十回的文字改动得还少一些,第二年因为书卖得好,再加印,加印前又改了一次,那就更伤筋动骨了,许多地方的改动已经不是为了“前后一致”的技术性考虑,而是为了削弱前八十回的批判锋芒的政治性考虑。为了他们的“安全”,当然也就顾不得原作者的什么思想境界和审美追求了。这个第二次印刷的本子,后来被称做“程乙本”。这个“程乙本”从那以后一直到二十几年前,以各种形式在社会上广为流传,一般人对《红楼梦》的印象,也就是对这个通行本的印象。因此,从程伟元开端的一百二十回《红楼梦》通行本,就可以说亦功亦罪,功在于不管怎么说,将曹雪芹的前八十回流布开了;过呢,则在于使后来的许多读者简直不知道那后四十回根本与曹雪芹无关,而且还大大违背了曹雪芹的原笔原意!
那么,一定有人要问了:程伟元当年用来进行编辑、摆印的那部手抄本,究竟是一部只有大约八十回的古本呢,还是有八十回以后内容的古本呢?他究竟是真因为拿到手的只有大约八十回,觉得不完整,印出来不好卖,才找高鹗合作(有人认为后四十回续书其实是他跟高鹗一起策划、编写的,如果高鹗有署名权,他也该有)弄出一百二十回本子的呢,还是他得到的根本就是有八十回后内容的古本,由于政治性的考虑,才舍弃了八十回后的内容,另张罗出了不会惹事的后四十回来呢?这个问题很难求证。在周汝昌先生与兄长周祜昌、女儿周伦玲联合校订的《石头记会真》第十卷中,收有一篇周汝昌先生的长文《〈红楼梦〉全璧的背后》,通过详细论证,提出了他的独特见解,概括来说,一百二十回印本的推行是一个政治阴谋,是乾隆朝负责文化管制的权臣和亲自过问、安排的,是考虑到这本书既然已经在社会上流传,加以严禁已很困难,莫若将具有反叛性的前八十回加以改动,然后用“回归正统”的后四十回将其性质改变,这样再在社会上流传,就对统治者无大碍了。周先生的这个判断,值得参考。
说了这么多,我的意思无非是强调两点:
——一百二十回的通行本《红楼梦》不是曹雪芹的《红楼梦》;——读曹雪芹的《红楼梦》要读古本《红楼梦》。
那么,现在我们还能看到的古本《红楼梦》,究竟有多少种呢?
大体而言,基本可信的古本《红楼梦》,有下列数种:一、甲戌本。这个本子的全名是《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年指的是乾隆十九年(公历1754年),那一年曹雪芹还在世。这个本子正文里有“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的句子。后来这个本子在社会上辗转流传,到晚清时候被一个叫刘诠福的官僚收藏。他很看重这个本子,但后来世事沧桑,他的藏书在旧书店出现,上世纪初被胡适买到,但那已经是个残缺的本子了,一共只有十六回(不是从第一回到第十六回,而是只存一至八、十二至十六、二十五至二十八各回)。尽管胡适一度认为《红楼梦》价值不高,但对这个残本还是非常珍视的。周汝昌还是不知名的小青年的时候,在报纸上发表了关于曹雪芹生卒年的看法的文章,胡适虽然不同意他的观点,但丝毫没有以权威自居,不是嗤之以“外行”,而是平等地与周汝昌讨论。后来周汝昌知道胡适手里有一部别人都看不到的古本,斗胆借看,没想到胡适竟慨然借予,那就是甲戌本。周汝昌真是喜出望外,于是不但精读,还跟哥哥周祜昌一起录了一个副本。后来解放军围住北京,周汝昌就主动把书还到胡适家,胡适家里人开门接过了书,没几天,胡适就被蒋介石派来的专机接到台湾去了。胡适上飞机的时候,只带了两部书,其中一部就是这个甲戌本。
胡适在历史的关键时刻没有选择留在大陆,而是去了台湾。到了上世纪五十年代,就从批判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开始,逐步把政治批判的靶心引到胡适这个大目标上。那时候周汝昌已经出版了《红楼梦新证》,从书名就可以看出来,他是在胡适的《红楼梦考证》的基础上发展出了自己的研究。有可靠的资料证明,胡适在境外看到《新证》后,非常赞赏,认为周汝昌算是自己的一个有成绩的弟子。当时印出来的《新证》上,有对胡适大不敬的言辞,比如称胡适为“妄人”,后来大陆报纸上又出现了周汝昌批判胡适、跟胡划清界限的文章,有人告诉胡适,胡适并不在意,他说他知道那是不得已的,仍然对周汝昌的研红寄予厚望。
又过了半个多世纪,有些年轻人不理解当时的社会政治情势,翻出旧书旧文章,觉得周汝昌先生怎么能那样对待恩师胡适呢?这就说明,即使是近几十年的事情,如果不“揭秘”,人们也会被表象所蒙蔽。好在当年负责《新证》出版的编辑文怀沙先生在我写这段文字时还健在,他在2006年已经九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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