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去。
探长吸烟,烟圈在探长眼前一飘一荡。探长的眼睛不经意地看见院墙的青砖上,刻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二驴操你八辈祖宗
你打胖丫俺就杀你
胖丫是俺的女人
杀你二驴一定杀你
打倒二驴
二驴不是人
……
探长恍似睡了一觉,探长站起身,拍拍屁股走了。
探长来到看守所,让警卫战士打开垃圾的门。探长站在垃圾面前,房间里很暗,半晌探长才看清蜷成一团的垃圾蹲在墙角正打着瞌睡,探长干咳了一声,垃圾醒了。垃圾一眼就看清了探长。垃圾已经习惯这种阴暗了。垃圾见过一次探长,就是在发现二驴尸体的那天早晨。
垃圾仍蹲在那儿不动,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探长。
探长又掏出烟吸,探长看不见烟圈。
垃圾小声说:“给俺吸一支行么?”
探长把一盒烟掏出来,扔给垃圾,又把一只一次性的气体打火机扔给他。
垃圾吸烟。垃圾不会吸烟,只会喝酒,但他还是吸,烟吸进肚里,垃圾就觉出一种温暖在身体里荡漾。垃圾有了气力,垃圾就说:
“俺不想在这里呆了,黑咕隆咚的,遭罪。”
探长不语。
垃圾还说:“二驴是俺杀的,你们把俺枪崩了算毬。”
垃圾又说:“俺二驴都不怕,还怕啥?”
探长吐出最后一口烟,转身走出黑房间。
垃圾在后面喊:“你崩了俺吧,求求你了,这罪俺受够了。”
垃圾非常迫切地想从这间黑屋子里走出去,他想看一眼胖丫,如果胖丫愿意和他说话,他还想问一问胖丫,他杀死二驴,她有什么想法。
“二驴打你骂你,有啥好?俺是给你杀了仇人呐。”垃圾一边吸烟一边自言自语。
垃圾想起了那次找胖丫的情景——
那是夏天的事,二驴刚从胖丫家里出来,垃圾便停止了在青石上磨刀,把刀塞在裤腰里,他弯腰撅腚推开胖丫的门。胖丫正坐在院里洗衣服。小背心裹着胸前的两团肉,一颤一颤的,胖丫两腿叉开,骑着装满衣服的盆,裙子里面的花裤衩一闪一闪地在垃圾眼前晃。垃圾一看到这些,就想尿。
胖丫看见垃圾不嗔不恼地问:
“你来做啥?”
垃圾费劲地咽口唾液,笑着,在胖丫前面蹲下身,耷拉下脑袋,嗫嚅半晌终于说:“俺来看看你。”
胖丫不再理他,双手用劲地搓衣服,水花溅在她圆圆乎乎的手臂上。垃圾心里便暖暖的像春天。
“二驴不是人。”垃圾突然说。
胖丫不说话,更用劲地洗搓衣服。
“二驴打你,骂你,俺心疼。”垃圾眼里含了泪。
“不用你管。”胖丫头也不抬。
“干妈都死了。”
“俺记着干妈。”
“干妈是生你气死的。”
“下辈子,俺当牛做马孝敬干妈。”
垃圾有三两颗泪滴从眼角滚落下来。
“你别理二驴了,跟俺吧。”
“下辈子吧。”胖丫头也不抬。
“俺会对你好。你让俺昨做,俺就咋做。”
“别大白天说梦话,俺是二驴的人了。”
“二驴有啥好,打你,骂你。”
“不用你管。”
“俺要杀了他。”垃圾从裤腰里摸出那把刀。
“你杀去。”
“俺杀了。”垃圾哭出声来,呜呜咽咽的。
“俺烦你哭,你一哭俺心乱!”胖丫瞪着垃圾。
垃圾立马就不哭了,两只眼睛红红肿肿地盯着胖丫。
“那俺就给你跪下了。”垃圾说跪下就跪下了。
“你起来,这像啥?”
“你不答应,俺就不起来。”
“答应你啥?”
“你嫁给俺。”
“那你就跪去。”胖丫说完就站起身,回屋去了。
垃圾跪着,夏天的太阳照在他的后背上,火辣辣的。
“胖丫——”垃圾喊。
“你喊啥?”胖丫在屋里说。
“你看俺,俺给你跪着哩。”
“愿意跪你就跪去。”
“那俺就跪。”
“你跪,俺睡觉。”胖丫真的就躺上了,躺下了就真的睡着了。突然又醒了,她抬头看一眼院子里的垃圾,仍在那跪着。
“你跪吧,看一会儿二驴回来不揍扁你。”
垃圾仔细听了一会儿院外的动静,就说:
“俺要杀了二驴。”
胖丫在屋里笑了两声,声音脆脆的。
“俺杀了二驴,你还笑?”
“二驴真的回来了!”胖丫在屋里说。
垃圾慌忙把刀塞到裤腰里,爬起来刚想走,听了听巷子外面的动静,没有脚步声。
胖丫在屋里更大声地笑。
垃圾复又跪下。
“俺怕他做啥,俺要杀了他。”
“俺真睡了呀。”
“你睡你的,俺跪俺的。”
一个睡着,一个跪着。世界静静的,恍似成了永恒。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胖丫爬起来,慌慌地说:“你还不走哇,一会儿二驴真的回来了,俺要给他做午饭了。”
胖丫真的就忙着做饭了。
“俺怕他做啥,俺要杀他。”这么说着,垃圾站起身,才发现两腿麻木不听使唤,垃圾又站了一会儿,抬眼的时候,他就看见院里晾衣绳上晒着胖丫的花裤衩。
麻木一点点地在双腿上褪去。巷子里开始有人走动。午间下班的人,急急往家赶。
“俺真的就走了哇。”
胖丫忙着做饭,不再和垃圾搭话。垃圾就走了,出门的时候,他顺手从晾衣绳上扯下胖丫的花裤衩,塞在怀里。回到家,坐在院里的青石上,他发狠地磨刀,这时他真的听见二驴“咚咚”走回来的脚步声,垃圾又想撒尿。
8
垃圾杀死二驴的刀,是垃圾在五金商店花了二十八元八角八分买来的。垃圾买刀时,售货员说:“刀是好刀,合资企业的产品。”说完还拔下一根头发让垃圾试。垃圾不试,抓过刀把,在手里比划了几下。售货员小姐说:“割肉切菜想干啥就干啥。”垃圾说:“俺想杀人。”
垃圾买刀,是二驴出现以后。二驴一出现,胖丫就回自己家长住了。宋婆子气得病倒在床上,垃圾没心思去街道办的罐头厂上班了。
胖丫也不上班,整日里和二驴嘻嘻哈哈地调笑。宋婆子终于气得脑出血,垃圾手忙脚乱,把宋婆子送往医院。宋婆子到医院不久便死了。宋婆子死前瞪着一双充血的眼睛留给垃圾一句话:“孩子你记住,胖丫是你的。”说完这话宋婆子便死了,死不瞑目。
垃圾那时就下定决心,要杀死二驴,夺回胖丫。
垃圾买回刀之后,便不厌其烦地磨,“嚯嚯”的磨刀声有节有律,在空寂的院子里回响。垃圾每次磨刀都是二驴来找胖丫的时间。二驴来找胖丫的时间大都是晚上。垃圾知道二驴晚上来找胖丫是为了睡觉。二驴一来,垃圾就磨刀。
月亮悬在当空,很亮。垃圾其实不用这么亮的月亮也能磨刀,垃圾磨刀的功夫已经相当熟练了,闭着眼睛也能磨。磨着磨着,垃圾有时就睡着了,但垃圾的双手仍机械地在磨。“嚯嚯”的磨刀声,在寂静的夜晚传得很远。垃圾非常喜欢磨刀发出的声音,他听着心里踏实。
垃圾的邻居是王大叔。垃圾的磨刀声影响了王大叔的睡眠,王大叔忍无可忍就披衣下床,来到院外。
王大叔把头从墙上探过来问:“垃圾你这是干啥?”
垃圾说:“王大叔,俺在磨刀。”
王大叔:“磨一会儿就行了,咋老磨个没完。”
垃圾说:“王大叔你不知道,俺磨刀要杀二驴,刀不快不行。”
王大叔立了一会儿就走了。
垃圾仍在磨,磨着磨着,垃圾就睡着了,可刀子仍在石上磨。王大叔躺在床上,被垃圾磨刀的声音吵得怎么也睡不着。他开始数数,从一数到一百,又从一百倒着数到一,反反复复,怎么也睡不着。王大叔气愤地再次起来,披上衣服走出来。
王大叔说:“垃圾你烦死人了,你磨刀俺睡不着。”
垃圾醒了,迷糊着说:“王大叔你睡你的,俺磨俺的。”
王大叔说:“行了,白天你再磨。”
垃圾说:“白天俺要杀二驴,没时间磨刀。”
王大叔说:“垃圾你疯了,你再磨俺跳过墙去揍你。”
垃圾果然不再磨了,眨巴着眼睛看王大叔,王大叔哼叽两声走了。垃圾不敢再磨刀,他怕王大叔急了,真的过来揍他。王大叔没揍过他,却揍过自己的儿子。儿子不听话,他一耳光打过去,把儿子打得口鼻流血。王大叔的儿子后来去当兵了,正赶上和越南人打仗,后来王大叔的儿子就死了。儿子死了,王大叔一滴眼泪也没掉。垃圾是怕王大叔的耳光的。
垃圾不磨刀了,就往墙上刻字。垃圾觉得行动应该先有口号才行,于是垃圾就把口号用刀刻在墙上。
后来二驴就开始打胖丫,胖丫“嗷嗷”叫,胖丫一边叫一边喊:“你个死二驴,疼死俺了,你打死俺吧——”胖丫的叫声很难听。
垃圾一听到胖丫的叫,便开始哆嗦。心里像被二驴捅了一刀那么难受。
二驴打胖丫的时候,一声不吭,只听到拳头落在胖丫的身上“咚咚”地响,像二驴的脚步声。垃圾想尿,接着就尿了。尿液顺着裤腿淋漓地流下来。垃圾难过得哭了,哭得呜呜咽咽直到胖丫的叫声歇了,垃圾才安静下来。
垃圾想杀人,这个想法憋得他很难受。垃圾难受得没有办法的时候就去喝酒,有时去小酒馆喝,有时把酒买回家里喝。垃圾喝酒不吃菜,像喝水似的那么喝。喝完酒的垃圾心里就好受多了。胖丫再次被二驴打得“嗷嗷”叫,他便不再哆嗦了,他要找二驴算账,他要杀了二驴。他终于推开胖丫家的门,胖丫光着身子被二驴打得在地上翻滚,胖丫一边翻滚一边叫:“该死的二驴,你打死俺了。”垃圾看到这里心都碎了。他从裤腰里抽出磨了无数遍的刀,叫喊着刺向二驴,二驴一拳就打在他的脸上。垃圾觉得自己的身子飞了出去,嘴里咸咸的、黏黏的,有一股东西流出来,那把刀先他一步落在地上,硌得他屁股火烧火燎地疼。胖丫一看到他便不再嚎叫了,掩着胸前那两团肉,怕冷似的缩紧了身子。胖丫不满地冲他说:“垃圾你来干啥,俺的事不用你管。”
垃圾想站起来,身子很轻,摇摇晃晃却站不起来。
胖丫冲呆愣在那里的二驴说:“你咋不打了,你打呀。”
二驴挥舞着大手,在胖丫的身上又掐又打,胖丫像唱歌似的嚎叫。
垃圾挣扎着想站起来,却立不住,便爬,终于爬到胖丫身边,用瘦小的身子护住在地上滚动的胖丫,仇恨地望着二驴,二驴似乎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胖丫就在垃圾的身下说:“二驴你还愣着干啥,还不快把垃圾扔出去。”
二驴伸出手,提小鸡似的把垃圾从胖丫身上提起,连同垃圾那把刀一起扔在门外。“咣”的一声关死了门。
垃圾就在门外骂:“二驴,俺要杀了你。”
第二天一早,垃圾才发现自己少了两颗门牙。趁二驴不在,他溜进胖丫家,在院里找到那两颗门牙,扔到自家房上。小时候,每次掉牙,宋婆子总让他把牙扔到房上去。宋婆子告诉他,掉牙扔到房上,新牙长的快。垃圾期待着门牙快些长出来。没门牙的日子垃圾一点也不习惯。
9
探长第二次出现在看守所。
探长这次领来一位精神病医院的博士,博士是位老人,须发皆白。
探长和博士出现在垃圾面前。垃圾不认识博士,只认识探长。垃圾便只望探长,不看博士。
垃圾有些不耐烦地说:“咋还不枪崩俺,俺受够这罪了。”
博士问垃圾:“你为什么要杀人。”
垃圾有些不可思议地瞥了眼博士,挠挠头,垃圾想,头发里一定长虱子了,要不不会这么痒。垃圾抓完头说:“俺杀二驴,他是二驴,俺就杀他。”
博士又问:“杀人犯法你不懂?”
垃圾仍在挠头:“不就是挨枪崩么,崩了就是。”
博士说:“你和二驴有仇?”
垃圾:“他打胖丫,他和胖丫有仇。”
博士不再问什么了,他和探长对视一眼就一起出来了。
垃圾急切地在后面喊:“你们啥时候枪崩俺?”
探长和博士头也不回。
垃圾盼望着挨枪崩的日子。垃圾记不清来到看守所有多少日子了,垃圾觉得很久了,久得他已经没有耐心再呆下去了。他不知外面的胖丫在干什么。
垃圾昏昏沉沉地想起了最后一次去找胖丫的情景,恍似久远的往事了——
胖丫那一次被二驴打得眼眶乌青,胖丫披头散发躺在床上。二驴前脚刚走,垃圾便迫不及待地来了。
胖丫看见了垃圾,有气无力地说:“垃圾你来干啥?”
垃圾见胖丫伤痕累累,立在胖丫的床前就哭了。
垃圾说:“胖丫你别理二驴了,你这样,俺心疼。”
胖丫坐起身,露出青青紫紫的身子,用手抚摸了一下垃圾的头说:“垃圾你是个好人。”
垃圾就蹲下身,仰起头望床上的胖丫,泪水涟涟地说:“俺要杀二驴。”
胖丫笑了一下,抱起垃圾的头,用自己的胸怀抚慰垃圾,胖丫说:“傻子,你咋能杀了他。”
垃圾嗅着胖丫真切的气息,听了胖丫安抚的话,浑身哆嗦着,愈发哭得悲惨凄切,他也伸出手抱紧了胖丫的身子。此时他觉得胖丫就是自己的了。垃圾使出浑身的力气,怕冷似的搂紧胖丫,嘴里一遍遍呼叫着:“胖丫,胖丫,俺的好胖丫,俺要杀了二驴呀。”
胖丫在垃圾的搂抱中也开始变得有些气喘,她不太费力地就挣开了垃圾的搂抱,她动作很快地脱去身上所有的衣服,躺在床上,叹口气,摸着垃圾的头说:“垃圾你对俺好,俺知道,俺给你一次,垃圾你来吧。”
垃圾怔在那里,张着少了两颗门牙的嘴,此时,垃圾觉得自己快要死了。突然,他“呜哇——”一声,放声痛哭起来。垃圾痛苦地抱紧自己的头,在地上滚动着身子。
胖丫说:“你咋的了?你这是干啥?”
垃圾一边滚着,一边放声痛哭。
胖丫开始穿衣服,胖丫一边穿衣服一边咬牙切齿。穿完衣服胖丫说:“垃圾你起来,你这个扶不上墙的货。”
垃圾说:“俺不起来,俺要死了。”
胖丫说:“你不起来等二驴回来揍死你呀?”
垃圾不哭了,躺在地上睁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说:“俺还要杀二驴。”
胖丫不再理他,到外间去洗脸、梳头。
垃圾独自说:“俺要杀二驴。”
胖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