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檀香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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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檀香刑-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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毁在你的身上,但我还是这样痴迷地眷恋着你……知县知道如果再想下去,他就会失去告别人生的勇气,他狠了狠心,一脚踢翻了凳子。恍惚中他听到了一声女人的尖叫,是女人的声嗓,是夫人来了吗?是眉娘来了吗?他顿时就感到后悔了,他竭力地想扯住什么,但胳膊已经没有力量抬起来了……
第十三章 破城(一)  
莫言  
  知县坐着四人大轿向马桑镇进发。为了雄壮声势,他带了二十名县兵,其中有十名是弓箭手,十名是鸟枪手。出城时他的轿子从通德书院校场前面走过,看到二百四十名德国军人正在那儿操练。德国兵军服鲜明,身材高大,阵势威猛,喊号声震天动地。知县心中暗暗吃惊。让知县吃惊的不仅仅是德国兵的阵势,让知县吃惊的还有德国兵手里的毛瑟钢枪,更让知县吃惊的是在操场边上蹲踞着的那一排十二尊克虏伯过山大炮。它们似明盖的大鳖一样向天仰着粗短的脖子,两边的花轱辘铁轮子看起来沉重无比。知县曾经与几十个县令一起,在  
袁大人到任之际去济南府参观过袁大人从天津小站带过来的五千名新编陆军,当时就感到大开了眼界,以为国家已经有了堪与世界列强抗衡的军事力量,但与眼前的德国军队的装备相比,才明白用全套的德国军械装备、经德国教官一手教练出来的新建陆军还是二流的货色。
  德国人怎么可能把最先进的军械提供给自己的宰割对象呢?袁大人,你好糊涂。
  其实袁大人一点都不糊涂,而是知县自己糊涂。因为,袁大人压根儿就没想用这支新军去与列强作战。
  那天,在济南府的演兵场上,袁大人让他的炮兵试射了三发炮弹。炮弹从演兵场中央射出,飞越了一道河流一座山包,降落在一片卵石滩上。知县和同僚们在炮队统领的带领下,骑马赶去参观弹着点。知县看到,卵石滩上呈三角形分布着三个深达二尺的弹坑。弹坑里的石头被炸得粉碎,棱角锋利的石片飞出去几丈远,卵石滩边的杂树林子里,几棵胳膊粗的小树被拦腰斩断,断茬处流出了许多汁液。县令们一个个啧啧有声,发自内心地赞叹不已。但那天演习的大炮,就像是摆在通德书院校场边上那十二尊大炮的儿子。知县明白了在德国人的无理要求下袁大人为什么一味地退让;明白了为什么在处理孙丙事件中袁大人就像一个巴结权贵的懦弱父亲,竟然站在欺负了自己的孩子的权贵之子的立场上;自己的儿子已经受到了欺负,可是父亲还要扇他的巴掌。无怪乎袁大人在晓偷高密百姓的告示里说:尔等须知,德人船坚炮利,所向无敌。尔等多滋一回事,就多吃一次亏。稍明事理者,不待谆谆劝谕。岂不间俗言曰:‘老实常常在,刚强惹事端’,此至理名言,望尔等牢记在心……”
  知县把自己曾经引为自豪的鸟枪队、弓箭手与德国人的军队进行了比较,顿时感到颜面无光,难以抬头。鸟枪手和弓箭手们也满脸的尴尬,走在书院外的大街上,如同裸体游街的奸夫。知县原本想带着武装去谈判是为了壮天朝的声威,向德国人示强,但此时他已经意识到这是一个扒着眼照镜子的愚蠢举动。怪不得他下令县兵整装出发时,身边的随从们一个个龇牙咧嘴满脸怪相。他们肯定都去通德书院看了德国人的武装和德国兵的操练,而他那时正在街里生病。在病中他记得随从们向他报告说德国人的军队已经强行开进了县城,并且强占了通德书院作为军营,而德国人强占书院的理由竟然是因为书院名为“通德”,既然“通德”,就应该让德军驻扎。那时他打定了寻死的主意,对这些触目惊心的消息充耳不闻。他没死成之后,才感到德国军队擅自进城。强占书院是无视高密县当然也是无视大清国尊严的海盗行为。他亲笔起草了一份义正词严的通牒让春生和刘朴给德军司令克罗德送去,要求克罗德向本县道歉并立即带兵退出县城,回到中德胶澳条约所规定的地点去安营扎寨。但春生和刘朴回来说,克罗德说德国军队驻扎高密县城,已经得到了袁世凯和大清王朝的同意。知县正在半信半疑之际,莱州府的快班已经飞马赶到,送来了袁大人的电文和曹知府的批示。袁大人命令高密知县为德国军队驻扎高密县城提供一切方便,并让他速速想法解救被乱民孙丙扣押的德国人质。袁大人语重心长地说:
  “……前次巨野教案,几损我山东省大半主权,如此次人质遇害,后患之巨难以设想。至时不惟国家将分疆裂土,吾等身家性命亦难保全。当此危机时刻,尔等应以国家社稷为重,不辞辛劳,著力办理,若有徇私枉法、拖延懈怠者,定当严惩不贷。本抚院处理毕鲁北拳匪事宜,即赴高密视事。……二月二日事件发生之后,本抚院曾送次电令高密知县将匪首孙丙擒拿收监,以防再生事端,但该今竟回电为匪开脱,实乃昏聩至极。如此推倭延宕,终于酿成大乱。钱令玩忽职守,本该褫职严办,但念国家用人之际,钱令又系本朝重臣之外戚,故法外开恩,谨记大过一次,望戴罪立功,速速设计,营救人质,安抚德人之心……”
  读罢电文,知县盯着夫人阴云密布的脸,长叹一声,道:
  “夫人啊,你为什么要救活我呢?”
  “你面临的处境,难道比我外祖父在靖港一役失败后的处境还要艰难吗?”夫人目光炯炯地盯着知县说。
  “你外祖父不是也跳江自杀过嘛!”
  “是的,我外祖父也跳江自杀过,”夫人道,“但他被部下救起后,痛定思痛,发奋努力,重整旗鼓,东山再起,不屈不挠,历尽千辛万苦,终于一举攻克南京,剿灭了长毛,成就了千古伟业。我外祖父也由此成为中兴名臣,国家栋梁;封妻荫子,钟鸣鼎食;立祠配庙,千古流芳。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作为!”
  “本朝开国二百余载,也只有一个曾文正公!”知县仰望着那张高挂在墙上的曾文正公的照片——文正公老态龙钟、但仍不失威严——软弱无力地说,“本官才疏学浅,意志薄弱,纵然被你救活,也不会有所作为。夫人,可惜你名门闺秀,嫁给了我这块行尸走肉!”
  “夫君何必妄自菲薄?”夫人严肃地说,“你满腹诗书,胸有韬略,身体健壮,武功过人,之所以久屈人下,非是你无能,乃时机不到也!”
  “那么现在呢?”知县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笑意,说,“时机到了吗?”
  “当然,”夫人道,“现今拳匪聚众倡乱,列强虎视眈眈;孙丙造反,德人震怒,国家形势,危如累卵。夫君若能发扬蹈厉,解救人质,并趁机擒获孙丙,必将引起袁大人重视,非但能够开结处分,而且必将受到重用。难道这还不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吗?”
  “夫人这一番议论,真让我刮目相看了!”知县不无讥讽地说,“可孙丙闹事,实乃事出有因。”
  “夫君,孙丙妻子受辱,打伤德人,尚属情有可原;德人寻衅报复,也是情理中事。事发之后,孙丙本该静候有司断处。万不该勾结拳匪,私设神坛;聚众数千,攻打铁路窝棚。扣押人质,更是无法无天。夫君,这不是造反还是什么?”夫人声色俱厉地说,“你食的是大清的俸禄,做的是大清的官员,值此危难之际,你不思为国家尽力,却着力为孙丙开脱。看似同情,实乃包庇;看似爱民,实乃通匪。夫君读书明理,何至于糊涂如此?难道就为了一个卖狗肉的女人吗?”
  在夫人锥子一样的目光下,知县羞愧地垂下了头。
  “妾身不能生养,本在七出之例,感念夫君不弃之恩,妾身没齿不忘……”夫人幽婉地说,“事定之后,妾身一定亲自为夫君挑选一个淑女,育得一男半女,也好承继钱家香烟。如果夫君还是痴迷孙家女子,也不妨让赵家屠夫休妻,然后夫君再将其纳为侧室,妾身一定善待于她。但这都是后事,如果夫君不能解救人质,擒获孙丙,你我夫妻必将死无葬身之地,那孙家女子纵有千娇百媚夫君也无福消受了。”
  知县汗流浃背,嗫嚅不能言。
 第十三章 破城(二)  
莫言  
  知县坐在轿子里,时而热血澎湃,时而情绪低落。阳光从竹编的轿帘缝隙里射进来,一会儿照在他的手上,一会儿照在他的腿上。透过轿帘的缝隙,他看到轿夫的脖子上汗流如注。他的身体随着轿杆的颤动上下起伏,他的心思也飘忽不定。夫人严肃的黑脸和眉娘妖媚的白脸交替着在他的脑海里闪过。夫人代表着理智、仕途和冠冕堂皇;媚娘代表着感情、生活和儿女情长。这两个女人对他都是不可缺少的,但如果让他选择一个,那么……那么……只有选择夫人。曾文正公的外孙女毫无疑问是正确的。如果不把人质营救出来,如果不把孙丙  
捉拿归案,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眉娘啊,你爹是你爹,你是你,为了你我必须抓你爹,我抓你爹也是为了你。
  轿子走过马桑河上的石桥,沿着一条被挖断了多处的土路,来到了马桑镇的西门。太阳正晌,但大门紧闭。高高的土围子上堆垒着砖石瓦片,活动着许多手持刀枪棍棒的人大门楼子上高挑着一面杏黄色的大旗,旗上绣着一个巨大的“岳”字。
  几个红布缠头、腰扎红带子、脸上涂了红颜色的青年在旗下护卫着。
  知县的轿子在大门前落下,知县弓腰钻了出来。大门楼子上传下来响亮的问话声:
  “来者何人?”
  “高密县正堂钱丁!”
  “你来干什么?”
  “约见孙丙!”
  “我们元帅正在练功,不见生客!”
  知县冷笑一声,道:
  “于小七,你少给本县装神弄鬼,去年你聚众赌博,本县看在你家有七十老母的份上,饶了你四十大板,谅你还没忘记吧?”
  于小七咧着嘴,说:
  “俺现在顶着小将杨再兴!”
  “你就是顶着玉皇大帝,也还是于小七!赶快给我把孙丙唤来,否则抓进县衙,板子伺候!”
  “那你等着,”于小七道,“俺去给你通报。”
  知县看看身边的随从,脸上流露出不易察觉的笑容。知县心里想:嗨,都是些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哪!
  孙丙身穿白袍、头戴银盔、盔上插着两根演戏用的翎子,手提着那根枣木棍子,出现在大门楼子上。
  “城下何方来将,速速报上姓名!”
  “孙丙啊孙丙,”知县讥讽道,“你的戏演得不错嘛!”
  “本帅棍下不斩无名之辈,速速报名!”
  “好一个无法无天的孙丙,你听着,俺乃大清朝高密县正堂,姓钱名丁,字元甲。”
  “原来是小小的高密县令,”孙丙道,“尔不在衙门好好做官,来此何干?”
  “孙丙,你让我好好做官吗?”
  “本元帅只管火洋大事,那有闲空去管你一个区区小县之事?”
  “本县来找你也是为了灭洋大事,你快快开门,放我进去,否则大军一到,玉石俱焚!”
  “有什么话你就在外边说把,本帅听得到的。”
  “事关机密,本县必须与你面谈!”
  孙丙沉吟片刻,道:
  “只许你一个人进来。”
  知县钻进轿子,道:
  “起轿!”
  “轿子不许进来!”
  知县掀开轿帘,道:
  “本县是朝廷命官,理应坐轿!”
  “那只许轿子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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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县对身后的县兵头目说,“你们在外边等着吧!”
  “大人!”刘朴和春生按住轿杆,说,“大人,您不能一人进去!”
  知县笑道:
  “放心吧,岳元帅通情达理,怎么会加害本官呢?”
  大门咯咯吱吱地从里边拉开,知县的轿子颤颤悠悠地走了进去。鸟枪手和弓箭们想随轿冲进去,围墙上的砖石瓦块就像冰雹一样砸了下来。枪手和箭手想往围墙上射击,被知县大声呵斥住了。
  知县的轿子穿越了刚刚用铁皮加固过的松木大门,大门上散发着浓烈的松油气味。透过轿帘,他看到街道两侧支起了六盘铁匠炉,风箱呱啦响,炉火通红,每盘炉前都围绕着一堆乡民,在那里锻打兵刃,锤声叮当,火花四溅。街上来往着妇女儿童,有的端着刚烙出的大饼,有的提着剥了皮的大葱,个个都绷着脸,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火星。一个头上扎着小抓鬏儿、袒露着圆滚滚的肚皮的男孩子,手里提着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黑色瓦罐,歪着头观看着知县的轿子,突然亮开了童稚的嗓门,唱了一句猫腔的跺板:“大雪飘飘好冷的天~~西北风直往袖筒里钻~~”孩子的高声喊唱,逗得知县一乐,但随即而来的,是一阵蚀骨的凄凉。知县想起了正在县城通德书院校场上操枪演炮的德国军队,再看看被孙丙的妖术煽动得如痴如狂的马桑镇无知的乡民,一种拯民于水火的责任感油然而生。他的心中响亮着铿锵的誓言:夫人言之有理,值此危难之际,无论是为国还是为民,我都不能寻死,这个时候寻死,其实是一种无耻的懦夫行为。大丈夫生于乱世,就当学曾文正公,赴汤蹈火,挽狂澜于既倒,拯万民于倒悬。孙丙啊,你这个混蛋,你为了一己的私仇,要把马桑镇数千良民诱导到水火之中,本官不得不收拾你了。
  孙丙骑着一匹垂头丧气的枣红马,在轿子前边引导着知县的轿夫。马的两条大腿被挽具磨去了毛儿,裸露着青色的皮肤。瘦得尖尖的马臀上,沾着一些黄乎乎的稀屎。知县一眼就看出这原本是一匹驾辕拉车的农家劣马,现在竟然成了岳元帅的坐骑,可怜的马啊!马前活跃着一个蹦蹦跳跳的。涂了红脸的青年,手里提着一根光滑的棍子,看样子是根锄杠;马后跟随着一个样子比较稳重、涂成黑脸的青年,手里也提着一根光滑的棍子,看样子也是锄杠。知县猜到了,这两个青年,都顶着《说岳》中的人物,一个是马前张保,一个是马后王横。孙丙在马上腰板挺直,一手挽着马缰,一手举着枣木棍子,动作极为夸张。这样的骑马姿态,应该配上一匹疾驰的骏马,还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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