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挺直,一手挽着马缰,一手举着枣木棍子,动作极为夸张。这样的骑马姿态,应该配上一匹疾驰的骏马,还应该配上边关冷月或是开阔的原野——真可惜,知县想——真可惜没有骏马,只有一匹不时蹿稀的老马,只有一条狭窄的尘土飞扬的街道,还有在尘土中刨食的母鸡和在胡同里追逐的瘦狗。轿夫跟随着孙丙和他的护卫,来到了镇子正中的一个干涸了的大湾边上。知县看到,在平坦的湾底,聚集了数百名男人,他们都用红布包头红布束腰,静静地坐着,宛若一片泥偶。有几个花花绿绿的人,在众人前面那个用砖头堆垒起来的台子上,高声大嗓地用悲凉缓慢的猫腔调子演唱着令知县这个两榜进士也似懂非懂的唱词:
正南刮来了一股黑旋风~~那是洪太尉放出的白猫精~~白猫精啊白猫精~~生着白毛红眼睛~~要把咱们的血吸净~~太上老君来显灵~~教练神拳保大清~~杀净那些白猫精~~剥皮挖眼点天灯~~ 在大湾旁边的一个新搭起的席棚前面,孙丙翻身下马。那匹马抖擞了一下乱麻一样的肮脏鬃毛,吭吭吭吭地咳嗽了一阵,然后弯曲后腿,拉出了一泡稀屎。马前张保将马拴在一棵干枯的老柳树上,马后王横接过了孙丙手中的枣木棍子。孙丙望了一眼知县的轿子,脸上显出一副被知县认为是既骄横又愚蠢的表情。轿夫倾下轿杆,掀开轿帘,知县撩着抱角下了轿子。孙丙昂首挺胸进了席棚,知县跟随着进去。
席棚里点着两只蜡烛,火苗子照耀着挂在席壁上的一副神像。神像头插雉尾,身穿蟒袍,下巴上一部美须髯,三分如孙丙,七分似知县。知县因为与孙眉娘相好,对猫腔的历史非常熟悉。他知道,这副像其实是猫腔的祖师爷常茂,现在竟然被孙丙请来充当了义和拳的尊神。知县一进席棚就听到幽暗中一阵发威之声,定眼看到两边站立着八个蛮童,四个黑脸,四个红脸,身上的衣服也是四黑四红,一动就嚓啦啦响,仿佛是用纸剪成的。果然就是用纸剪成的。蛮童们手里也都拄着棍子,看那个光滑劲儿也是锄杠。知县心中对孙丙更加瞧不起,你孙丙也发明点新鲜东西嘛,弄来弄去,还是乡村野戏台子上那点玩意儿。但他知道德国人不是这样想,朝廷和袁大人不是这样想,马桑镇的三千乡民也不会这样想,席棚子里这些站班的年轻人不会这样想,挑头的孙丙更不会这样想。
随着一阵参差不齐的通告岳元帅升帐的叫堂,孙丙大摇大摆地晃到那把花梨木椅子上坐下。他有点装模做样地、用沙哑的嗓音、拖着长腔念到:
“来将通报姓名!”
知县冷笑道:
“孙丙,用你们高密话说,你可别‘囗着鼻子上脸’,本县前来,一不是来听你唱戏,二不是陪着你演戏,本县前来,是要告诉你,到底是灰热还是火热。”
“你是什么鸟人,竟敢对我家元帅这样说话?”马前张保用棍子指着知县的鼻子说,“我家元帅统帅着千军万马,比你个小小的县令大得多了!”
“你不要忘记,”知县捋着胡须、盯着孙丙如瘌痢头一样的下巴,说,“孙丙,你的胡须是怎么丢了的!”
“俺早就知道是你这个奸贼干的,”孙丙怒冲冲地说,“你这个奸邪小人,俺还知道,你在与俺斗须之前,就用水胶和着炭黑把胡须刷了,要不俺也不会败给你!
俺败了也就罢了,你万万不该当众赦免了俺,又派人把俺的胡须薅了。”
“你想不想知道是谁把你的胡须薅了?”知县微笑着问。“难道是你?”
“你猜对了,”知县平静地说,“你的胡子的确比我的胡须长得好,如果我不是预先做了手脚,失败的肯定是我。我当众赦免了你,是要让乡贤们看到大老爷宽宏大量,我夜里蒙面拔了你的胡子,是要煞煞你的狂气,让你老老实实做人。”
“狗官!”孙丙拍案而起,怒道,“小的们,给俺把这个狗官拿下,把他的胡须给他薅了!你把俺的下巴薅成了一片盐碱地,俺要把你的下巴薅成一片戈壁滩!”
张保和王横提着棍子,跃跃欲试地逼上来,八个蛮童也帮腔作势地大呼小叫。
“我是朝廷命官,堂堂知县,我看你们哪个敢动我一根毫毛!”知县说。
“骂一声无情无意的小钱丁……儿贼你飞蛾投火自投罗网落在了俺手里……血海的深化今日要报……”孙丙唱着猫腔调,提着枣木棍子冲了过来,“贼子啊……”
他高举起枣木棍子对着知县的脑袋就夯了过来。
知县不紧不忙地往后一撤身,躲过打击,然后顺手抓住棍子往前一带,孙丙就趴在了地上。
张保和王横举起棍子,对准知县的头颅抢了下来。知县的身体往后一跳,轻捷得犹如一只公猫,然后又往前一纵,灵活得好似一只公豹,张保和王横的脑袋就响亮地碰在了一起,他们手里的棍子也不知道如何地就落在了知县的手里。知县一手一根棍子,左打了张保一棍,右打了王横一棍,骂一声:“杂种,还不给我滚出去!”
张保和王横捂着脸,吱哇乱叫着,蹿到席棚外边去了。知县扔掉一根棍子,手拄着一根棍子,厉声呵斥道:“还有你们这些小杂种,是等着我把你们打出去呢,还是你们自己滚出去?”八个小蛮重见事不好,有的扔了棍子,有的拖着棍子,一窝蜂般逃了出去。
知县抓住孙丙的脖子,把他从地上提起来,说:
“孙丙,你给我说实话,那三个德国人关在哪里?”
“姓钱的,”孙丙咬着牙根说、唱,“你把我杀了吧……俺已经家破人亡孤身一人,死就死活就活不放在心……”
“德国人到底关在哪里?”
“他们?”孙丙冷笑着,突然唱了起来:“要问德狗在何方~~不由的本帅气昂昂~~他们就在天上睡~他们就在地下藏~~他们就在茅坑里~~钻进了狗肚子紧贴着狗脊梁~~”
“你把他们杀了?!”
“他们活得好好的,你有本事就把他们找回去吧!”
“孙丙,”知县松开手,换了一副比较亲切的态度,说,“我实话告诉你,德国人已经把你的女儿眉娘抓了起来,如果你不把他们的人放回去,他们就要把眉娘吊在城门楼子上!”
“愿意吊就吊去吧,”孙丙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俺已经顾不了她了!”
“孙丙,眉娘可是你惟一的一个女儿,你不要忘了你这辈子欠了她多少债,”
知县道,“如果你不把德国人交出来,那么,今天本县就要把你带走了!”知县拧着孙丙的胳膊走出了席棚。
这时,席棚外边一阵人声嘈杂,大湾底下的数百个系着彩头、红色涂面的男人在那几个身穿戏装的人率领下,黑压压地、闹嚷嚷地包抄了上来,顷刻之间就把知县和孙丙围在了核心。那位腰间扎着一条虎皮围裙、画着猴脸、提着一根生铁棍子的大师兄纵身跳到了中央,用棍子指着知县的脑袋,用生动的外县口音说:
“何方妖孽,如此大胆,竟敢欺负我家元帅?”
“高密县令,前来讨要德国人质,顺便擒获孙丙!”
“什么县令,分明是妖孽变化人形,孩儿们,破他的妖法!”
知县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后边的人先是淋了一头一脸的狗血,紧接着又浇了一身大粪。他本是个十分讲究卫生的人,一辈子还没曾遭受过这样的污秽,他觉得翻肠绞胃,只想弯腰大吐,因此早就把抓着孙丙的手松了开来。
“孙丙,明天正午时分,在县城北门外交换人质,否则你的女儿就会受到天大的磨难。”知县抹了一把脸,露出了被粪便和污血遮住了的眼睛,样子虽然狼狈不堪,但态度却十分强硬地说,“你不要把本官的话当成耳旁的风。”
“打死他!打死这个狗蛋官!”众人齐声呐喊着。
“乡民们,我是为了你们好!”知县诚恳地说,“明天赶快把人质送去,然后你们就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要跟着孙丙胡闹了!”知县用讽刺的口吻对着那两个义和拳的师兄说,“还有你们俩,省抚袁大人早有严令,对义和拳斩尽杀绝,决不姑息,念你们远道而来——远道而来是为客也,本县担着所有的干系,放你们一条生路,赶快离开此地,等省里的兵马一到,你们想走也走不了了!”
扮成孙悟空猪八戎的两个师兄愣了,趁着这机会,知县大声说:“孙丙,事关你女儿的性命,你不要违约,明天正午时刻,我在县城北门外三里河桥头等你!”
然后,知县就分开人群,大踏步地往大街走去,四个轿夫慌忙抬起轿子,跟在知县身后,一溜小跑。知县听到,那个孙悟空用不甚纯正的猫腔调子高唱着:
“义和拳,神助拳,杀尽洋鬼保中原!义和拳,法力深,枪刀剑我不能侵……”
知县出了镇子就飞跑起来,轿夫们和县兵们在后边跑成了一群羊。他们闻到从知县大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腥臊烂臭,看到了知县大人身上的红黄颜色,想笑不敢笑,想哭哭不出,想问又不敢问,只好跟随着紧跑。到了马桑河桥上,知县纵身跃下去,砸得河水四溅。春生和刘朴齐声喊叫:
“大人——!”
他们以为大人是跳河自杀了,急忙跑到河边,想下水营救,但看到知县的脑袋已经从河水中露了出来。四月的天气寒意未消,河水瓦蓝,散着凉气。知县在河中把官服脱了下来,放在水中漂洗着,然后把帽子摘下来洗涮。
洗涮干净的知县在众人的帮助下,狼狈不堪地爬上来。寒冷使他的身体哆嗦,腰杆子弯曲。他披上春生的褂子,蹬上刘朴的裤子,弯着腰钻进了轿子。春生把知县的官服搭在轿子顶上,刘朴把知县的官帽挂在轿杆上,轿夫们匆忙起轿,县兵们尾随在后,一行人就这样返回县城。知县坐在轿子里想:
他妈的,多么像戏里的一个奸夫!
第十三章 破城(三)
莫言
德国人扣押了孙眉娘一说,其实是知县临时编造出来的谎言,或者是他心中预感到,如果孙丙继续将人质扣押下去,德国人就会这样做。他带着几个亲随,胶澳总督克罗德也带着几个随从在预先约定的城北三里河桥头,等候着孙丙。知县对克罗德并没有说交换人质,而是说孙丙已经幡然悔悟,答应把人质归还。克罗德听了知县的话,满心欢喜,通过翻译告诉知县,如果人质能够顺利归还,他将去袁大人处为知县请功。知县苦笑一声,心中焦虑不安。因为从昨天孙丙的含糊话语中,他预感到那三个德国人凶多吉少。他是心存侥幸而来,因
此他根本就没对任何人提到孙眉娘的事,包括春生和刘朴,他只是吩咐他们,准备了一乘二人小轿,轿子里放上了一块石头。
太阳已经升起很高,克罗德有些焦急,不时地摸出怀表观看,并通过翻译催问知县,孙丙是不是在耍什么花招。知县对克罗德的催问和疑问含糊其词,不做正面回答。他心急如焚,但表面上还装出轻松愉快的样子,对那个尖下巴的翻译说:
“请帮我问问克罗德先生,他的眼睛为什么是绿的?”
翻译结结巴巴,不知如何应对。于是知县就哈哈大笑起来。
两只喜鹊在河边的一株柳树上喳喳噪叫,黑白分明的羽毛活动在初绽鹅黄的枝条间,简直就是一幅画图。几个推车挑担的百姓从河对面的小路上爬上河堤,还没走上小桥,就看到了河对面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克罗德和站在四人轿前的知县。于是他们就慌慌张张地退了回去。
正午时分,从北边的土路上,来了一支吹吹打打的队伍。克罗德急忙把望远镜架到眼上,知县也用手掌遮住耀眼的阳光,努力地张望着。知县听到克罗德在他的身旁大声地喊叫着:
“钱,没有,为什么没有?”
知县接过克罗德递过来的望远镜举到眼前,远处的队伍,突然地扑进了他的眼帘。他看到,孙丙还穿着那套破破烂烂的戏装,还执着那根枣木棍子,还骑着那匹老马,脸上迷茫着一种说不清是痴呆还是狡猾的笑容。他的马前,当然还是那个活猴般的张保,他的马后,自然还是那个愣头愣脑的王横。孙悟空、猪八戒两大师兄,都骑着马,跟随在孙丙的马后。在他们的马后,有四个吹鼓手吹着两支唢呐两支喇叭。吹鼓手的后边,慢吞吞地跟随着一辆骡子拉着的木轮大车,车上张着席棚。大车的后边,跟随着十几个红布缠头、手提刀枪的青年。惟独没有德国兵。知县的心中一阵冰凉,眼前一片迷蒙,尽管这是基本上预见到了的结果,但他的心中还是残存着一线希望,希望那三个德国人质就在那辆遮着席棚、行走缓慢的骡车上。知县把望远镜还给克罗德,回避开他焦灼的目光。他暗中盘算着那辆骡车的容积,是否能盛得下三个身材高大的德国兵。他想到了两种结果:一是孙丙给了德国兵很高的礼遇,用骡车将他们送回;二是骡车里装着三具血肉模糊的德国死尸。并不迷信天地鬼神的知县此时竟然也暗暗地祷告起来:天地神灵保佑吧,让三个德国兵平平安安地从骡车里走出来。即便走不出来,抬出来也行,只要德国人还有一口气,事情就还有斡旋余地,如果抬出来的是三具死尸,那后果如何,知县不敢往下设想了。
那很可能就是一场血战,是一场可怕的大屠杀,至于个人的升迁,那就不值一提了。
在知县浮想联翩的过程中,孙丙的队伍渐渐地逼近了桥头。现在不用望远镜知县也可以清楚地看清孙丙队伍的细部了。知县的注意力集中在那辆神秘的骡车上。
车子在崎岖的土路上摇晃着,看起来还有些分量,但似乎并不沉重。高高的铁箍木轮子缓慢地转动着,发出嘎嘎吱吱的声响。队伍走到桥头便停住了,吹鼓手也停止了吹奏。孙丙纵马上了河堤,高声道白:“俺家乃大宋元帅岳飞是也,对面那番将快快报上名来。”
知县高声道:
“孙丙,赶快把人质放过来!”
“你让那番狗先把俺的女儿放过来。”孙丙说。
“孙丙,实话告诉你,他们根本就没抓你的女儿,”知;县撩开小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