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整体、世界、宇宙等等都是这个词的影子或表象。
有一天或者一晚——在我的日日夜夜中,白天或晚上有什么区别?——我梦见石牢的地上有一粒沙子。我又漠然睡去;梦见自己醒来,地上有两粒沙子。我再次入睡;梦见沙粒的数目是三个。沙子就这样倍增,充斥石牢,我在半球形的沙堆下死去。我明白自己是在做梦:我使尽全力让自己醒来。醒来也没用;无数的沙粒压得我透不过气。有人对我说:你的醒并不是回到不眠状态,而是回到先前一个梦。一梦套一梦,直至无穷,正像是沙粒的数目。你将走的回头路没完没了,等你真正清醒时你已经死了。
我觉得自己完蛋了。沙子压破了我的嘴,但我还是嚷道:我梦见的沙子不能置我于死地,也没有套在梦里的梦。一片亮光使我醒来。上方的黑暗里有一圈光线。我看到狱卒的脸和手、滑车、绳索、肉和水罐。
人会逐渐同他的遭遇混为一体;从长远来说,人也就是他的处境。我与其说是一个识天意的人或复仇者,与其说是神的祭师,不如说是一个束手无策的囚徒。我每次从无休无止的梦的迷宫中醒来,就像回家似的回到严峻的石牢。我祝福牢里的潮湿、老虎、光洞、祝福我疼痛的老骨头,祝福黑暗和石头。
接着发生了我既忘不了,也不能言宣的事。发生了我同神、同宇宙的结合(我不知道这两个词有没有区别)。心醉神迷的感觉无法复述它的象征;有人在光亮中见到神,有人在剑或一朵玫瑰花中见到神。我见到的是一个极高的轮子,不在我的前后左右,而是同时在所有的地方。那个轮子是水,但也是火,虽然有边缘,却是无穷尽的。它由一切将来、现在、过去的事物交织组成,我则是这块巨大织物中的一缕,而折磨我的佩德罗·德·阿尔瓦拉多是另一缕。一切因果都在这里,我看到那个轮子什么都明白了。啊,领悟的幸福远远超过想像或感觉!我看到了宇宙和宇宙隐秘的意图。我看到了圣书记述的万物的起源。我看到水中涌出的山岳,看到最早的木头人,看到朝人们罩来的大瓮,看到撕碎人们脸的狗。我看到众神背后那个没有面目的神。我看到形成幸福的无限过程,一切都明白之后,我也明白了虎纹文字的含义。
那是一个由十四组偶然(看来偶然)的字凑成的口诀,我只要大声念出口诀就无所不能。我只要念出来就能摧毁这座石牢,让白天进入我的黑夜,我就能返老还童,长生不死,就能让老虎撕碎阿尔瓦拉多,就能用圣刀刺进西班牙人的胸膛,重建金字塔,重建帝国。四十个字母,十四组字,我,齐那坎,就能统治莫克特苏马①统治过的国度。但是我知道我永远念不出这些字,因为我记不起齐那坎了。
①这里指莫克特苏马二世(1466—1520),阿兹特克皇帝,在位期间通过征战扩大了治下的版图。1519年,西班牙征服者埃尔南·科尔特斯到墨西哥,莫克特苏马二世投降,当了傀儡。1520年,阿兹特克人起义反抗西班牙殖民者,莫克特苏马被乱石砸伤而死。
让写在虎皮上的神秘和我一起消亡吧。见过宇宙、见过宇宙鲜明意图的人,不会考虑到一个人和他微不足道的幸福和灾难,尽管那个人就是他自己。那个人曾经是他,但现在无关重要了。他现在什么都不是,那另一个人的命运,那另一个人的国家对他又有什么意义呢?因此,我不念出那句口诀;因此,我躺在暗地里,让岁月把我忘记。
献给埃玛·里索·普拉特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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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于自己的迷宫的阿本
哈坎—艾尔—波哈里
……好比结网营屋的蜘蛛。
《古兰经》二十九章四十节
“这是我先辈的土地,”邓拉文一挥手说。他那豁达的手势不排斥朦胧的星辰,包括了黑沉沉的荒原、海洋和一座宏伟而破败得像是荒废马厩的建筑。
他的同伴昂温把嘴里咬着的烟斗取下来,谦恭地发出一些表示赞赏的声音。那是1914年初夏的一个下午;两个朋友对没有危险的尊严感的世界感到无聊,眺望着康沃尔①这片荒山野岭。邓拉文留着黑黢黢的胡子,据说写过一部长篇史诗,和他同时代的人几乎琢磨不出用的是什么格律,并且还领悟不到主题思想;昂温发表过一篇论文,探讨弗马特②没有写在狄奥方托③书页边自上的一条定理。两个人——还用我说吗?——都很年轻,心不在焉,感情用事。
①康沃尔,英格兰西南部的半岛。
②弗马特(1601—1665),法国数学家,和巴斯喝共同研究出概率计算方法。
③狄奥方托(325—409),古希腊数学家。
“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邓拉文说。“阿本哈坎一艾尔一波哈里,尼罗河流域不知哪个部落的首领或国王,在那幢建筑的中央房间里死于他表兄萨伊德之手。过了这么多年,他死亡的情况仍然不明不白。”
昂温顺从地问什么原因。
“原因有好几个,”邓拉文回说。“首先,那幢房子是座迷宫。其次,有个奴隶和一头狮子看守房于。第三,一笔秘密宝藏失踪了。第四,暗杀发生时,凶手早已死了。第五……”
昂温听烦了,打断了他的话。
“别说得神乎其神,”昂温说。“应该是很简单的事。你想想坡①的被窃的信件,赞格威尔②的上锁的房间。”
①坡(1809—1849),美国诗人、小说家、批评家。诗集有《枯木儿》、《艾尔·阿莱夫》等,短篇小说分恐怖和推理两大类,被认为是西方侦探小说的鼻祖。《被窃的信件》是他的一个短篇小说。
②赞格威尔(1864—1926),犹太裔英国小说家、剧作家,作品大多描写英、美的犹太人生活。著有一系列题为“上锁的房间”的神秘故事。
“或许是复杂的事情,”邓拉文回说。“你得想想宇宙。”
他们爬上陡峭的沙丘,来到迷宫前面。走近一看,迷宫像是一道笔直的、几乎没有尽头的砖墙,粉刷剥落,只有一人多高。邓拉文说围墙是圆周形,但是面积太大,曲度察觉不出来。昂温想起尼古拉斯·德·库萨①说过,直线都是一个无限大的圆周的弧—…·午夜时,他们找到一扇破败的门,里面是一个堵塞的、危险的门厅。邓拉文说房子里有许许多多交叉的走廊,但是只要一直顺左手拐弯,一个多小时后就可以走到迷宫的中心。昂温听从了。小心翼翼的步子在石板地上引起了回声;走廊分岔为更狭窄的巷道。房子似乎使他们窒息,屋顶很低。由于黑影幢幢,两人不得不一前一后行走。昂温走在前头。地面坎坷不平,巷道转弯抹角,看不清的墙壁没完没了地朝他们涌来。昂温在幽暗中慢慢摸索,听他的朋友叙说阿本哈坎死亡的经过。
①尼古拉斯·德·库萨(1401—1464),德国主教、哲学家,著有《论博学的无知》。
“我记忆中最早的一件事,”邓拉文说,“也许是在彭特里思港口见到阿本哈坎一艾尔一波哈里的情景。一个黑人和一头狮子跟着他;除了在圣书插图上见过之外,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的黑人和狮子。我那时年纪很小,像阳光般金光闪亮的猛兽和像夜晚一般黢黑的人固然叫我诧异,更使我吃惊的是阿本哈坎本人。我印象中他十分高大;皮肤呈青黄色,黑眼睛半睁半闭,鼻子大得出奇,嘴唇肥厚,胡子橘黄色,胸部宽阔壮实,步子走得很稳,不发出声息。我回家后说:‘有位国王乘船来到了。’后来,泥水匠们施工建房时,我扩大了那个称号,管他叫做巴别国王①。
①古巴比伦人曾想在示拿平原建造一座城和一座通天塔,上帝怒其狂妄,变乱了他们的口音,使其建造不成。事见《圣经·旧约·创世记》十一章。
“外地人将在彭特里思港定居的消息受到欢迎;他房子的面积和形状却引起惊愕和非议。一幢房只有一间屋,却有无穷无尽的走廊,实在难以容忍。‘摩尔人可以住这种房子,在基督徒中间却不行。’人们议论说。我们的教区牧师阿拉比先生看过不少希奇古怪的书,找到一个营造迷宫遭到天谴的国王的故事,在传道时宣讲。第二天是星期一,阿本哈坎造访了教堂;短暂会晤的情况当时无人知晓,但是以后传道中再也不提那种狂妄的行径,摩尔人终于能雇到泥水匠替他干活。几年后,阿本哈坎已死,阿拉比向当局透露了那次会谈的主要内容。
“阿本哈坎当时站着对牧师说了一番话,是这样的:‘谁都不能指摘我现在所做的事。我的罪孽深重,即使我把神的名字念几个世纪也不足以减轻我的痛苦于万一;我的罪孽深重,即使我现在用这双手杀了你也不至于加重无极的公理让我遭受的痛苦。别的地方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叫阿本哈坎一艾尔一波哈里,我用铁的权杖统治过沙漠的部落。我靠我表弟萨伊德的辅佐多年来一直剥夺那些部落的财富,但是上天听取了他们的祈求,容忍了他们造反。我手下的人被打败杀死;我带了多年剥削所收敛的宝藏逃了出来。萨伊德领我到一座石山脚下的一个圣徒坟墓。我吩咐我的奴隶监视沙漠;萨伊德和我太累了,便睡觉休息。那天夜里,我觉有无数条蛇像网一样缠住了我。我吓醒了;天色微明,萨伊德还睡在我旁边;一张蜘蛛网擦在我身上,使我做了那个恶梦。我暗暗盘算,宝藏有限,他很可能要求分一部分。我腰际别着一把银柄的匕首;我拔了出来,割断了他的喉咙。他垂死时含含混混说了什么话,我没听清。我瞅着他,见他已死,但怕他还会坐起来,便吩咐奴隶用一块大石头砸烂了他的脸。然后我们在旷野里漫无目的地走着,终于望见了海洋。洋面上有大船行驶;我想死人是渡不过水的,便决定漂洋过海,到别的地方去。我们航行的第一夜,我梦见自己杀死萨伊德的情景。一切重演了一遍,不同的是我听明白他说的话。他是这么说的:无论你到什么地方,我要抹掉你,正如你现在抹掉我的脸一样。我发誓要挫败他的恫吓;因此我要躲在一座迷宫的中心,让他的鬼魂找不到我。’
“他说完之后就走了。阿拉比先以为摩尔人是个疯子,那荒唐的迷宫正是他疯狂的象征和清楚的证明。后来他想库尔人的解释符合离奇的建筑和离奇的故事,但和阿本哈坎其人强壮的模样对不上号。这类事情也许在埃及沙漠里是习以为常的,这类怪事(如同普林尼记载的狮子)是一种文化而不是一个人的特点……阿拉比在伦敦查阅了旧《泰晤士报》,证实确有造反的报导,波哈里和他的以怯懦出名的大臣确实出逃。
“泥水匠们完工后,阿本哈坎便住在迷宫中央。城里再也没有见到他;阿拉比有时担心萨伊德已经找上门来消灭了他。月黑风高之夜,时常传来狮子的吼声,圈里的羊出于古老的恐惧互相偎依得更紧。
“小海湾里经常有来自东方港口的船舶驶往加的夫或布里斯托尔①。阿本哈坎的奴隶经常从迷宫里出来(我想起当时迷宫粉刷的颜色不是浅红而是大红),同船员们用非洲语言交谈,仿佛在船员中间寻找大臣的幽灵。谁都知道那些船只夹带走私货,既然能带禁运的酒和象牙,为什么不可能带死者的鬼魂呢?
①加的夫和布里斯托尔,分别为英国威尔士和格洛斯特郡的港口城市。
“房子建成之后的第三年,沙伦玫瑰号在小山脚下停泊。我没有亲眼看到那艘帆船,它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或许受了古老的阿布基尔①或者特拉法尔加②石版画的影响,我知道它准是那种做工讲究的船只,不像是造船厂所建,而像是本工或者是细木工匠的产品。它给打磨得精光锃亮,乌黑的颜色,行驶平稳迅疾(即使实际上不是这样的,至少我想像如此),船员多是阿拉伯人和马来亚人。
①阿布基尔,埃及滨红海的城市,1798年纳尔逊指挥的英国舰队在此海域打败法国舰队。
②特拉法尔加,直布罗陀西北西班牙的海岬,1805年纳尔逊指挥的英国舰队在此海域打败法国和西班牙的联合舰队。
“沙伦玫瑰号是10月份的一天拂晓下碇的。傍晚,阿本哈坎冲进阿拉比家。他吓得面无人色,结结巴巴地说萨伊德进了迷宫,他的奴隶和狮子均已丧生。他一本正经地问当局能不能保护他。阿拉比还没有回答,他如进来时那样吓得失魂落魄地跑了出去,这是他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来阿拉比家。当时阿拉比一个人在书房,惊愕地想那个胆小的人居然在苏丹镇压过剽悍的部落,居然算是身经百战、杀人如麻的人。第二天,他听说帆船已经启航(后来知道是驶往红海的苏亚金)。他想他有责任去核实奴隶的死亡,便去迷宫。波哈里当时上气不接下气叙说的事情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但他在巷道的一个转角发现了狮子,狮子已经死了,在另一个转角发现了奴隶,奴隶已经死了,在中央房间里发现了波哈里,波哈里的脸被砸烂了。那人的脚边有一个螺钢镶嵌的箱子,锁已被撬开,里面空空如也。”
最后几句话一再停顿,想加重演说效果;昂温猜测邓拉文已说过多次,每次都故作镇静,但每次都反应冷淡。他假装感兴趣地问道:
“狮子和奴隶是怎样死的?”
那个无法矫正的声音阴郁而满意地说:
“脸也被砸烂了。”
脚步声之外又添了雨声。昂温心想,看来他们要在迷宫,要在故事所说的中央房间里过夜了,漫漫长夜的不舒适以后回忆起来倒有冒险的乐趣。他不做声;邓拉文按捺不住,像讨债似的问道:
“你说这个故事是不是不好解释?”
昂温仿佛自言自语地回答说:
“我不知道是不是好解释。我只知道是杜撰。”
邓拉文突然骂出脏话,说是牧师的大儿子(阿拉比大概已去世)和彭特里思的居民都可以作证。昂温惊讶的程度不下于邓拉文,赶紧道歉。黑暗中时间似乎过得更慢,正当两人担心走岔了路、非常疲倦时,一丝微弱的顶光照亮了一道狭窄楼梯的最初几级。他们顺着梯级上去,来到一间破败的圆形屋子。两个迹象继续表明那个倒霉的国王的恐惧:一扇狭窄的窗子朝着荒野和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