级上去,来到一间破败的圆形屋子。两个迹象继续表明那个倒霉的国王的恐惧:一扇狭窄的窗子朝着荒野和海洋,弧形的楼梯上有个陷阱。房间虽然很宽敞,却很像牢房。
一方面由于下雨,另一方面更由于想体验一下故事里的生活,两个朋友在迷宫里过夜。数学家睡得很踏实;诗人却不能入眠,他认为糟糕透顶的两句歪诗一直在脑海里盘旋:
凶猛吓人的狮子面目不清,
遭难的奴隶和国王失去了颜面。
昂温认为他对波哈里之死的故事不感兴趣,但他醒来时深信自己已经解开了谜。他整天心事重重,独自翻来覆去地想理顺线索,两晚后,他邀邓拉文到伦敦的一家啤酒馆,说了如下一番话:
“我在康沃尔说你讲的故事是杜撰。事情是确实的,或者可能是确实的,但是照你的叙说方式叙述,显然成了杜撰。我先从最不可信的一点,也就是那个迷宫说起。一个逃亡的人不会躲在迷宫里。他不会在海岸高地建造一座迷宫,一座水手们从老远就能望见的红色的迷宫。世界本来就是迷宫,没有必要再建一座。
“真想躲起来的人,伦敦对他来说就是一座极好的迷宫,没有必要造一座条条走廊通向瞭望塔的建筑。我现在告诉你的明智的见解,是前天晚上我们听着迷宫屋顶的雨声,没有入眠时我领悟出来的;这个见解使我豁然开朗,于是把你的无稽之谈抛在一边,作些认真有益的思考。”
“根据基数理论,比如说,或者根据空间的第四维度,”邓拉文评论说。
“不,”昂温严肃地说。“我想的是克里特岛上的迷宫。迷宫中央关着牛头人身怪①。”
①古希腊传说,能工巧匠代达洛斯奉国王米诺斯之命在克里特岛上建了一座迷宫,囚禁牛头怪。迷宫错综复杂,进入者只有带一线团随走随放线才能找到原路。维吉尔的史诗《埃涅阿斯纪》第五章有记载。
邓拉文看过不少侦破小说,认为谜的答案始终比谜本身乏味。谜具有超自然,甚至神奇之处;答案只是玩弄手法。他为了拖延不可避免的答案,说道:
“徽章和雕塑上的牛头怪长着一颗牛头。但丁的想像却是牛身人头。”
“那种说法对我也适用,”昂温同意说。“重要的是怪异的房子要同怪异的住户相称。牛头怪证实迷宫存在的合理性。但是谁都不会说由于梦中遭到恫吓而营造迷宫是合情合理的。想起牛头怪的形象(尤其在有迷宫的情况下),问题就迎刃而解。但是我得承认,最初我并不知道那古老的牛头怪形象是关键,幸亏你的故事提供了一个更精确的象征:蜘蛛网。”
“蜘蛛网?”邓拉文困惑地应声说。
“对。最使我感到惊奇的是蜘蛛网(蜘蛛网的普遍形式,要明白,也就是柏拉图的蜘蛛网)向凶手(因为有一个凶手)暗示了他的罪行。你记得艾尔一波哈里在圣徒的坟墓里梦到一张蛇缠成的网,醒来后发现是一张蜘蛛网诱发了他的梦境。我们不妨回忆一下艾尔一波哈里梦见网的情景。被打败的国王,他的大臣和奴隶带着宝藏逃往沙漠。他们在坟墓中藏身。大臣睡着了,我们知道大臣是胆小鬼;国王没有睡,我们知道国王是勇敢的人。国王为了不分宝藏给大臣,一刀捅死了他;几夜后,他的鬼魂恫吓国王。这一切都不可信;我认为事实正好相反。那晚入睡的是勇敢的国王,睡不着的是胆小的萨伊德。睡觉是把宇宙抛在脑后,对于一个明知有人拔剑出鞘在追逐他的人说来,这是不容易做到的。贪婪的萨伊德俯身望着熟睡的国王。他想杀死国王(也许那时他手里已经握着匕首),但又不敢。他便叫来奴隶,把一部分宝藏隐匿在坟墓里,然后两人逃往苏亚金和英国。他建了一座从海上可以望见的高大的红墙迷宫,不是为了躲避波哈里,而是为了引他前来,把他杀死。他知道过往船只会把有关一个青黄色皮肤的人、奴隶和狮子的消息传到努比亚①各港口,波哈里迟早会来迷宫找他。在那蜘蛛网般的迷宫里,最后的巷道布置了一个陷阱。波哈里天不怕,地不怕,不屑于采取任何提防。盼望的一天终于来到;阿本哈坎在英国上岸,走到迷宫门口,闯过纵横交错的巷道,也许已经踏上最初几级楼梯,这时他的大臣从陷阱里可能一枪打死了他。奴隶杀死了狮子,另一颗枪弹杀死了奴隶。然后萨伊德用石块砸烂了三张脸。他不得不这样干;一具面目模糊的尸体会引起验明正身的问题;但是狮子、黑人和国王形成一个整体,前两项已经得出,最后一项就确定了。他和阿拉比说话时惊恐的模样并不奇怪;因为他刚于完那可怕的勾当,准备逃出英国去收回宝藏。”
①努比亚,苏丹北面的地区。
昂温说完后是一阵沉思或者怀疑的静默。邓拉文再要了一杯啤酒,然后发表意见。
“我接受阿本哈坎就是萨伊德的说法,”他说。“你会说这类变形是侦破小说的典型手法,是读者要求遵循的惯例。我难以接受的是你猜测有一部分宝藏留在苏丹。要记住萨伊德是在逃避国王和国王的仇敌;设想他偷走全部宝藏,比磨磨蹭蹭埋掉一部分更合乎情理。也许已不剩下钱币,这笔财富和尼贝龙根人的红金不同,不是取之不尽的,早给泥水匠们领完了。这样,我们可以假设阿本哈坎漂洋过海,前来要求收回被挥霍花掉的宝藏。”
“不是挥霍,”昂温说。“而是投资在异教徒的国度,营造一座圆形的砖砌大陷阱,以便捕捉他,消灭他。如果你的猜测正确,萨伊德的动机不是贪婪,而是憎恨、恐惧。他偷盗了宝藏,又领悟到对他来说宝藏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消灭阿本哈坎。他伪装阿本哈坎,杀了阿本哈坎,终于成了阿本哈坎。”
“不错,”邓拉文同意说。“他是个流浪汉,在默默无闻地死去之前,总有一天会想起自己曾是国王,或者伪装过国王。”
………………………………………………
两位国王和两个迷宫①
①这是前将提到的牧师在讲坛上讲的故事。参见第169页。
据可靠人士说(当然,真主知道得更多),远古时巴比伦岛有位国王,他召集手下的建筑师和巫师,吩咐他们营造一座复杂奥妙的迷宫,建成后,最精明的人都不敢冒险进去,进去的人都迷途难返。这项工程引起了轰动,因为它的诡异迷离人间绝无仅有,只能出于神道之手。以后,一位阿拉伯国王前来谒见,巴比伦国王(为了嘲弄憨厚的客人)把他骗进迷宫,阿拉伯国王晕头转向,狼狈不堪,天快黑时还走不出来。于是他祈求上苍,找到了出口。他毫无怨言,只对巴比伦国王说,他在阿拉伯也有一座迷宫,如蒙天恩,有朝一日可以请巴比伦国工参观。他回到阿拉伯之后,纠集了手下的首领头目,大举进犯巴比伦各地,势如破竹,攻克城堡,击溃军队,连国王本人也被俘获。他把巴比伦国王捆绑住,放在一头快骆驼背上,带到沙漠。他们赶了三天路程之后,他对巴比伦国王说:“啊,时间之王,世纪的精华和大成!你在巴比伦想把我困死在一座有无数梯级、门户和墙壁的青铜迷宫里;如今蒙万能的上苍开恩,让我给你看看我的迷宫,这里没有梯级要爬,没有门可开,没有累人的长廊,也没有堵住路的墙垣。”
然后替他松了绑,由他待在沙漠中间,他终于饥渴而死。光荣归于不朽者。
………………………………………………
等待
马车把他送到西北区那条街道的四千零四号。早晨九点的钟声还没有敲响;那个男人赞许地看看树皮斑驳的梧桐,每株树下一方暴露的泥土,带小阳台的整齐的房屋,旁边一家药房,油漆五金店的退色的菱形门面装饰。对面行人道是一家医院的长围墙;远处一些暖房的玻璃闪闪反射着阳光。那人心想,这些东西(仿佛在梦中见到似的杂乱无章、毫无道理地凑在一起)以后日于一长,假如上帝允许,倒是不变的、必要的、亲切的。药房的橱窗里摆着瓷制店名牌:布雷斯劳尔。犹太人正在取代意大利人,而意大利人曾挤掉了本地白人。还是这样好;那个男人宁愿和不是本民族的人打交道。
车夫帮他搬下大衣箱;一个神情恍惚或者疲倦的女人终于开了门。车夫从座位上退给他一枚钱币,自从在梅洛旅馆的那晚以来一直揣在他口袋里的一枚乌拉圭铜币。那人给了车夫四毛钱,当即想道:“我的一举一动都不能给别人留下印象。我已经犯了两个错误;付了一枚别国的钱币,并且让人注意到我很重视这个差错。”
由那个女人带路,他穿过门厅和第一个天井。替他保留的房间幸好是对着第二个天井。屋里有一张铁床,工匠把床架做得花里胡哨,像是葡萄藤和葡萄叶的形状;还有一个松木大衣柜,一张床头桌,一个落地书柜,两把不配套的椅子,一个有脸盆、水罐、肥皂盒、一个深色玻璃杯的洗脸架。墙上有一幅布宜诺斯艾利斯省的地图和一个十字架;墙纸是胭脂红色的,图案是许多重复的开屏的大孔雀。唯一的一扇门朝着天井。挪动椅子位置之后才搁得下大衣箱。房客表示满意;当那女人问他怎么称呼时,他回答说姓维拉里。他之所以说这个姓,并不是当做秘密的挑战,也不是为了减轻事实上他并不感觉的屈辱,而是因为这个姓一直困扰着他,他不可能想到别的姓。认为冒用仇人的姓是狡黠的手段,是小说里胡编的,他当然没有这种想法。
维拉里先生最初足不出户;几星期后,等天黑了才出去一会儿。一晚,他进了离住处三个街区远的一家电影院。他总是坐最后一排;总是不等终场,提前一些站起来离开影院。他看了下层社会的悲惨故事;毫无疑问,这种故事包括失误,包括他以前的生活的形象;维拉里没有注意这些,因为他从没有想到艺术和现实会有巧合的可能。他顺从地努力让自己喜欢故事情节;他希望抢在展示情节的意图之前。和爱看小说的人不同,他从不把自己看成是艺术作品中的人物。
他从没有信件,甚至没有寄给他的广告宣传品,但他带着模糊的希望看报纸的某一栏消息。傍晚时,他把一把椅子搬到门口,认真地喝马黛茶,眼睛盯着隔壁房子墙上的爬藤植物。独处的岁月使他知道,在记忆中每天的日子大多是一模一样的,但没有哪一天,即使在监狱或者医院里,不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以前在幽居的情况下,他情不自禁地要计算日子和小时,不过这次情况不同,因为这次幽居是没有期限的——除非一天早晨报上登出阿列杭德罗·维拉里死去的消息。也有可能维拉里已经死了,那么现在过的日子就像是一场梦。那种可能性使他忐忑不安,因为他弄不明白它带来的感觉是如释重负呢还是大祸临头;他对自己说那种可能性太荒唐,便把它排除了。在遥远的过去(使他觉得遥远的不是时间长,而是两三件不可挽回的事),他怀着不顾一切的爱,曾向往过许多东西;那种强烈的愿望招来了男人们的憎恨和一个女人的爱情,现在却不想某些特殊的东西了:只希望能持续,不要结束。马黛茶味,烈性烟味,天井地上越来越长的影子。
这幢房子里有一条老狼狗。维拉里同它交上了朋友。他用西班牙语、意大利语和记忆所及的小时说的一些乡村方言同狗说话。维拉里试图只顾眼前,不回忆过去,也不考虑将来;对他说来过去的回忆比展望将来更没有意义。他隐约觉得过去是构成时间的物质;因此时间很快就变成过去。有时候,他的厌倦像是一种幸福感;那时候,他的心理活动不比一条狗复杂多少。
有一夜,他嘴里一阵剧痛,使他惊恐哆嗦。那个可怕的奇迹几分钟后重演一次,快天亮时又来了一次。第二天,维拉里雇了一辆马车,去十一区的一家牙科诊所。大夫替他拔掉了那颗大牙。在那紧要关头,他不比别人胆小,也不比别人镇定。
另一夜,他从电影院回家,觉得有人推撞。他心头火起,但又感到隐秘的宽慰,转过脸去看那个冒犯他的人,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对方一惊,结结巴巴地道歉。那是个高个子的年轻人,黑头发,身边有个德国型的女人;维拉里那晚再三思索,确定自己不认识那两个人。但是他在家里蹲了四五天才敢上街。
书柜里有一部安德里奥利评注的《神曲》。出于些许好奇和强烈的责任感,维拉里开始阅读那部煌煌巨著;他晚饭前看了一歌,然后严格按照顺序细读了注释。他认为地狱里的苦难不是不可能或过分的,他没有想到但丁已把他打进最后一层地狱,在那里乌果利诺①不停地用牙齿啮咬着卢其埃里的脖子。
①乌果利诺,中世纪意大利比萨伯爵,1270年前后企图篡夺比萨最高权力,背弃了他所属的皇帝派,与教皇派结盟,1284年热那亚与比萨作战,乌果利诺出卖了比萨人,致使他们惨败。1288年被推翻,与二子二孙一起被幽禁在瓜兰达塔饿死。但丁在《神曲·地狱篇》中记叙了这个故事。
大红墙纸上的孔雀似乎会引起纠缠不清的梦魇,但是维拉里先生从没有梦见由密密匝匝的活鸟组成的怪异的凉亭。天亮时,他总是做一个背景相同、但细节各异的梦。维拉里和另外两个人握着手枪闯进他的房间,或者在他从电影院里出来时袭击他,或者三个人都成了那个推操他的陌生人,或者阴沉地在天井里等他,见了面却好像又不认识他。梦快结束时,他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掏出手枪(他确实在抽屉里放了一把手枪),朝那些人发射。枪响把他吵醒,但那始终只是一个梦,在另一个梦中那些人重新袭击他,在第三个梦中他不得不再次把他们打死。
7月里一个朦胧的早晨,陌生人的在场(不是他们开门的声响)惊醒了他。在幽暗的房间里,他们显得很高大,面目在幽暗中却模糊得出奇(在恶梦中一直比现在清晰得多),他们虎视眈眈,一动不动,耐心等待,仿佛手中武器的重量压弯了他们的视线,阿列杭德罗·维拉里和一个陌生人终于找到了他。他做个手势,让他们稍候,然后朝墙壁翻过身,仿佛想重新入睡。他这样做,是为了引起杀他的人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