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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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66-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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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传心术能力的人吗?对,应该这样推断。

阿玛尔菲塔诺想:他们还能推断(再努把力还能看见)别的一些事情。他一面思量着一面观察挂在后院绳子上那本迭斯特的著作。比如说,人们可以看到这本书的出版日期:1978年,也就是说是在皮诺切特军事独裁统治时期,可以推断出是在有人因胜利而欢乐、有人因失败而孤独,以及恐惧的社会氛围中出版的。比如,人们会看到一位有着印第安人长相的先生,有点疯病但是谨慎,在跟享有盛誉的大学出版社的印刷厂老板谈判;该出版社位于首都圣地亚哥旧金山大街454号。他们在洽谈出版这位民族史学家、智利土著人联合会主席和阿劳科语学院书记的著作价钱,季拉班抱着幻想多于实际的态度把这个太高的价钱试图降下来,虽说印刷厂经理知道:正是活计并不太多的时候,完全可以给此人稍稍降价,特别是如果此人保证、一定保证把另外两部已经修订完毕的书稿(《阿劳科传奇与希腊传奇》、《美洲人起源与阿劳科、雅利安、原始日耳曼和希腊人的血缘关系》)都交给他们印刷厂,因为,先生们,大学出版社印刷的图书,那可是一眼就能区分出来的;最后这句话说服了厂长、经理、管具体事务的小职员,给他稍稍降了价。“区分”这个动词好啊。那就是“与众不同”嘛!阿玛尔菲塔诺连连喘息:呼,呼,呼,呼,好像突然犯了哮喘病。啊,智利!

当然,也有可能看到别的场面,或者换个角度看到那个不幸的画面。于是,如同那本书的开门见山(叶克蒙齐名叫智利,地理和行政角度说与希腊城邦一样),被胡利奥·科塔萨尔[23]鼓吹的“主动阅读”的人们可以先给作者睾丸一脚,再开始阅读,然后把作者看成性无能、一个为军情局上校当差的管家,或者为一位自诩儒将的什么将军效力的总管,这如果是在智利也不算新鲜,反之倒是怪事;在智利,军人都表现得像作家,而作家则表现得像军人;政客们(包括所有政治倾向)表现得既像作家又像军人;而外交官则表现得像白痴天使;医生和律师则表现得像窃贼。可以这样一直说下去,直到恶心,但很难泄气的程度为止。但是,按照这个思路,那就有可能出现季拉班也许没写这本书。而既然他没写这本书,那有可能根本没季拉班这个人,就是说,根本没什么智利土著人联合会主席,没有什么土著人联合会;同样,也没有什么阿劳科语学院书记,因为根本没什么阿劳科语学院。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子虚乌有。阿玛尔菲塔诺轻轻摇摇头,节奏与窗外那本书摇晃的节拍一致,心想:如果按照这个角度观察,那么季拉班完全有可能是独裁者皮诺切特将军的笔名,是皮诺切特长时间失眠的结果,或者是他早起的结果,因为他早晨六点或者五点半起床,淋浴和做操后,就一头钻进书房去回顾国际上的谩骂声,去思考为什么智利在国外会声名狼藉。但是不该抱太多幻想啊。毫无疑问,季拉班的行文风格可能是皮诺切特的风格。但是也可能是后来的艾尔文总统或者拉戈斯总统的风格啊。季拉班的风格也可能是弗雷总统的风格啊(此话多余)或者右翼新纳粹分子的风格。季拉班的文章里不仅有智利各种风格流派,而且有各种政治倾向:从保守党到共产党,从新自由主义到左派革命运动组织的老幸存者。季拉班是智利口头和书面西班牙语的宝库,在这个言语库里,不仅有莫里纳祭司的干瘦鼻子,而且有帕特里西奥·林奇[24]的杀戮;还有埃斯梅拉达岛的无数海难、阿塔卡马沙漠和吃草的母牛;有美国古根海姆基金会,歌颂军事独裁统治经济政策的社会主义政治家,有出售蜜炸果和煮玉米的街头巷尾,有飘动在静止红旗上的柏林墙幽灵,有受到家庭虐待的人们,有好心的妓女,有廉价房;有智利人称之为怨恨、阿玛尔菲塔诺叫做疯狂的东西。

但是,阿玛尔菲塔诺真正要寻找的是一个名字:奥伊金斯那位有传心术能力的母亲姓名。据季拉班说,她名叫金图莱·特莱乌伦,是季延库西和瓦拉曼克·特莱乌伦的女儿。根据官方记载,真名叫堂娜·伊莎贝尔·里盖尔莫。阿玛尔菲塔诺想到这里便决定不再欣赏在黑暗里轻轻摇曳的迭斯特那本书了,而是坐下来思考自己母亲的名字:她叫堂娜·爱乌海尼亚·里盖尔莫(实际上,全称是堂娜·费力阿·玛利娅·爱乌海尼亚·里盖尔莫·格拉尼亚)。他吓了一小跳。毛骨悚然有五秒钟之久。想笑,可笑不出来。

小盖拉对他说:我理解您。要是没错的话,我认为我理解您。我就像是您,您就是我,知己。咱俩都不高兴。咱们生活的环境令人窒息。咱们假装平安无事的样子。其实有事。什么事呢?他妈的,咱们快憋死了。您尽量在发泄。我整天骂人,但不瞎骂,隐晦地骂婊子。我告诉您一个秘密吧。有时,我晚上出去,那酒吧的样子您想像不出来。在那里,我假装是同性恋。但不是普通二尾子,而是索诺拉最肮脏的猪圈里的男鸡,高雅、傲慢的阴阳人。当然,什么阴阳人,我连边都不沾。这个我敢在我母亲坟前起誓。但我假装成二尾子。装成傲慢、有钱、谁也瞧不起的同性恋者。于是,该发生的事情就发生了。两三个色鬼请我到外面玩玩。他们开始骂人。我知道与我无关。有时,是他们吃了亏,尤其是我身上带枪的时候。有时,我吃了亏。没关系。我需要这些性欲旺盛的流氓。有时,我为数不多的几位朋友,都是我这个年龄的小伙子,已经拿到硕士学位了,劝我多加小心,他们说我是定时炸弹,是受虐狂。有个我特别喜欢的朋友说,这种事只有像我这样的人才能干,因为我有个总是能把我从麻烦里捞出来的父亲。其实,纯属偶然。我从来没求过父亲帮忙。说真的,我没朋友,宁愿没有。至少不要墨西哥人当朋友。我们这些墨西哥人全都烂透了。这情况您以前知道吗?所有的墨西哥人都在内。无一例外。从总统到恰帕斯地区农民起义的副司令马科斯。您知道如果我是司令会做什么吗?我会调动全部兵力攻打恰帕斯地区内的什么城市,只要它有政府军队驻扎。我会屠杀那些可怜的印第安人。然后,可能会去美国迈阿密生活。阿玛尔菲塔诺问小盖拉:你喜欢哪种音乐?老师,古典音乐,比如,维瓦尔第[25]、奇马罗萨[26]、巴赫[27]。阿玛尔菲塔诺问:经常看什么书啊?答:老师,从前我什么都看,看得很多;今天只看诗歌。只有诗歌还没有被污染,只有诗歌还在商业之外。老师,不知道您明白我的意思没有?只有诗歌——当然不是所有的诗歌,是健康食品,不是臭狗屎。

小盖拉的声音从一种攀缘植物里发出来,破碎成平滑的碎片,不伤害人,说道:格奥尔格·特拉克尔[28]是我喜欢的诗人之一。

提到特拉克尔的名字让阿玛尔菲塔诺(正在机械地上课)想起巴塞罗那他家附近有个药房,如果女儿需要吃药,他就去药房。里面有个店员是个药剂师,非常年轻,极瘦,戴眼镜,晚间营业时,小伙子常常看书。一天夜里,阿玛尔菲塔诺为了找话说,问小伙子(正在货架上找药品)他喜欢什么书,正在阅读什么书。年轻的药剂师回答(并不回身)他喜欢像《变形记》、《巴托比》、《美洲故事》、《简单的心》、《圣诞颂歌》之类的作品。接着,他说他正在看杜鲁门·卡波特的《蒂凡尼的早餐》。先放下《简单的心》和《圣诞颂歌》不说,因为从书名看,它们属于短篇故事,那么可以看出这位有文化的青年药剂师的读书品位,也许换一种活法他就是特拉克尔呢,或者也许在那种活法里让他写出像特拉克尔(这位遥远的奥地利同行)那样绝望的诗歌来;显然,不用讨论的是他更喜欢小品而不是巨著。他选择了《变形记》而不是《审判》,选择了《巴托比》而不是《白鲸》,选择了《简单的心》,而不是《布瓦尔和佩居谢》,选择了《圣诞颂歌》,而不是《双城记》或者《匹克威克外传》。阿玛尔菲塔诺想:这是多么令人伤心的荒谬选择啊!连这些有文化的药剂师也不敢面对那些激流般不完美的巨著,可正是这些巨著在陌生的领域里开路的啊。他们选择了文学大师的完美习作。或者也同样想看练剑时的大师,但丝毫不想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战斗:大师在战斗中与那些让我们大家感到恐惧,那些能吓倒我们、让我们生气、有鲜血、致命伤口和臭气的东西搏斗。

那天夜里,就在小盖拉那番夸张的话语在阿玛尔菲塔诺脑海深处回荡的同时,这位智利教授梦见自己看到了20世纪最后一位共产主义哲学家出现在一座玫瑰色大理石的院子里。哲学家说的是俄语。确切地说,他是在用俄语唱歌,肥大的身躯向前移动,走S形,目标是一个深红色、有条纹的陶瓷组合体,它耸立在院子的地面上,好像火山口或者粪坑。这位共产主义哲学家身穿黑色西装,打天蓝色领带,头发花白。虽然给人的印象是随时会摔倒,但他奇迹般地巍然屹立。他的歌曲并非总是那一首,有时也插入属于其他歌曲里的英语或者法语、流行歌曲或者探戈,都是赞美酗酒或者爱情的旋律。但是,这样的插入是短暂和自然的,很快就回到主旋律上来;主旋律用俄语,阿玛尔菲塔诺不懂俄语(虽说在梦里如同在《福音全书》一样,人们常常有语言天赋),但他凭直觉感到歌声凄凉之极,是伏尔加河上一个牧牛人的故事或怨言,他整夜航行在河上,借助月亮哀叹人类生生死死的悲惨命运。当那位共产主义哲学家终于走到火山口或者粪坑前时,阿玛尔菲塔诺惊恐地发现那人正是叶利钦。难道叶利钦是共产主义最后一位哲学家吗?如果我能梦见这样荒谬的事,那么我发疯到什么程度了呢?但这个梦与阿玛尔菲塔诺的灵魂相安无事。因为不是噩梦。另外这个梦让他感到心情稍稍舒展一些。梦中的叶利钦好奇地望望阿玛尔菲塔诺,仿佛是阿玛尔菲塔诺搅乱了叶利钦的梦,而不是叶利钦搅乱了阿玛尔菲塔诺的梦。叶利钦说:同志,请注意听我讲话!我来给你讲讲什么是人类桌子的第三条腿。我来解释。以后你就别打搅我了!生活就是求和供,或者是供和求,一切仅限于此,但是仅仅这样是没法生活的。还需要第三条腿,免得桌子倾倒在历史的垃圾堆里,历史则不断倾倒在虚空的垃圾堆里。那么,请记住。公式是这样的:供+求+魔力。什么是魔力呢?魔力就是史诗,就是性,就是希腊酒神的迷雾,就是游戏。随后,叶利钦在火山口或者粪坑边缘坐下,让阿玛尔菲塔诺看他缺少的手指头,给他讲自己的童年生活,讲乌拉尔山和西伯利亚,讲一只游走在一望无际雪原上的白虎。接着,叶利钦从衣袋里掏出一瓶伏特加,说道:

“我认为应该来一口伏特加了。”

喝完酒,又用猎人般狡猾的眼神看看这位智利教授,之后,用尽可能洪亮的嗓门唱起主旋律来。随后,叶利钦被红色有条纹的火山口或者红色有条纹的粪坑所吞没;剩下阿玛尔菲塔诺一人,他不敢看火山口或者粪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醒了过来。

注释

[1] 西班牙北部城市,靠近法国。

[2] 阿玛尔菲塔诺的小名。

[3] 以上均为法国西南部城市。

[4] 以上均为古希腊神话故事中的人物。

[5] 公元前3世纪古希腊数学家,著有《几何原本》。

[6] 伊万诺维奇·罗巴切夫斯基(NiKolas Ivanovich Lobachevsky; 1792—1856),俄国数学家。

[7] 黎曼(Riemann; 1826—1866),德国数学家。

[8] 加利西亚地区的古城,是天主教徒的朝圣地。

[9] 芝诺(Zero of Elea,公元前490—前425),古希腊哲学家,斯多葛派创始人。

[10] 堂多明各·加西亚-撒为尔(Don Domigo Gancía…Sabell; 1909—2003),西班牙加利西亚地区的医学家、哲学家、作家、皇家学院院士。

[11] 杜尚(Marcel Duchamp; 1887—1968),法国著名艺术家。

[12] 英语,指现成品。

[13] 卡文·托姆金斯(Calvin Tomkins; 1925— ),美国作家,《马塞尔·杜尚传》的作者。

[14] 即衣食住行。

[15] 雷蒙·鲁尔(Ramon Llull; 1232—1315),西班牙哲学家、诗人、神学家。曾发明试图证明几何图形的机械装置。

[16] 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 1889—1951),奥地利出生的英国籍哲学家。

[17] 奥伊金斯(Bernardo O〃 Higgins; 1778—1842),智利国父。

[18] 均为智利独立运动战争中的英雄。

[19] 指最爱卖家,一种送货上门的商店。

[20] 渡亡魂过冥河的神。

[21] 智利南方城市。

[22] 即奥伊金斯。

[23] 胡利奥·科塔萨尔(Julio Cortazar; 1914—1984),阿根廷著名作家,代表作有《中奖彩票》、《跳房子》。

[24] 帕特里西奥·林奇(Patricio Lynch; 1824—1886),智利海军军官,参加过英国海军对中国的第一次鸦片战争。

[25] 维瓦尔第(Antonio Vivaldi; 1678—1741),巴洛克时期意大利著名作曲家。

[26] 奇马罗萨(Domenico Cimarosa; 1749—1801),意大利著名歌剧作曲家。

[27] 巴赫(Johann Sebastian Bach; 1685—1750),德国著名作曲家。

[28] 格奥尔格·特拉克尔(Georg Trakl; 1887—1914),奥地利表现主义诗歌先驱。代表作为《诗集》。

2666 第三部分 法特

他想: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啊?我什么时候浸没在水中的?这是个朦胧熟悉的阿兹特克深水湖泊。是噩梦。怎么出去呢?如何控制局势啊?接着,又是一些问题:我真的想出去吗?真的想把这一切留在身后吗?他又想:痛苦已经无所谓了。又想:也许一切都是从母亲逝世开始的。又想:痛苦无所谓,千万别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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