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背上扬鞭驰骋,浑身大汗啊;但到了最后,夫人的丈夫赢了,不愧是骑兵团上尉!庄园主和他儿子起身,离坐鼓掌,漂亮的输家!其余的客人也连连喝彩:这德国人,真是好骑手!少见的骑手!可是等到那毛头小子也到达终点时,就是说到了庄园的走廊边上,这小子的脸部表情丝毫没流露是个漂亮的输家,恰恰相反,看上去像是恼火,生气,低头不看别人;与此同时,大人们说着法语,沿着走廊分散开来,去拿冰镇香槟酒;夫人向孤独一人的小子走去,他左手牵马(他父亲牵着刚刚德国人骑的马向庭院尽头的马厩走去),夫人对小子说:别难过!你跑得也很好,可我丈夫很出色,经验更多一些啦;这些话小子好像不懂,以为是月亮上的语言,以为是乌云遮蔽了月亮,以为是一种慢慢的折磨;于是,小子用猛禽样的目光从下向上打量夫人,好像要在夫人肚脐的部位来上一刀,然后挑向胸膛,开膛破肚,与此同时,他那没经验的屠夫眼神闪烁着异样的光;可是当那小子拉住她一只手,把她领到住宅的另外一侧时,据夫人回忆,这眼神也没能拦住她毫无抗议地随他走去,那个地方有个花纹铁架子,有花坛,有夫人一辈子没见过的奇花异草,或者那个时候以为没见过的奇花异草;甚至看见花园里还有喷泉,石头围成的喷泉;支撑石头的只有一条兽腿,石头上有个拉美本地土生白人的漂亮小孩在舞蹈,他的模样一半像欧洲人一半像土著人,三股水流不断地从脚下喷到他身上,整个雕像刻在一块完整的黑色大理石上,夫人和小子长时间欣赏着它,直到后来庄园主的一个远方表妹(或许是庄园主忘记在大脑皮层里的小妾)来到夫人身边;她对夫人用一种急促和冷漠的英语说:您丈夫在到处找您;于是,夫人挽着远方表妹的胳膊准备离开这座让人着迷的花园;小子叫了她一声,至少夫人是这么以为的;她回转身来,他嘴里吐出丝丝的声音;夫人摸摸他脑袋,她一面把手指插入他厚猪鬃样的头发里,一面向庄园主表妹询问:那小子说什么呢?表妹好像犹豫了片刻;可夫人不容许撒谎,不容许说话半真半假,要求表妹立即准确地翻译出来;表妹说,那小子说了……小子说了……东家……安排了一切,让您丈夫赢最后两局;接着,表妹沉默下来;那小子牵着马缰绳从花园另外一头走了;夫人重新回到了晚会上,但是已经不能不想那小子刚才说的实话了,老天爷啊,无论她怎么想,那小子的几句话依然是个谜,一直持续到晚会结束,依然不解,让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成眠;次日,无论出去骑马还是吃烤肉,都让她头脑麻木;这个谜一直陪着她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无论在饭店里还是外出参加德国大使馆或者英国大使馆或者厄瓜多尔大使馆的外交招待会,谜语依然未解;只是到了轮船离港几天,在返回欧洲的航线上方才解开:一天夜里,凌晨四点钟,夫人登上甲板散步,不知道也不在乎位于什么经纬度,不在乎周围被一亿零六百二十万平方公里的咸水包围或者半包围,恰恰就在这个时候,夫人在一等舱旅客使用的一等甲板上点燃了一支香烟,目光注视着海面,看不见什么,但是听得见海涛声,这时,那个谜解开了,恰恰是在历史的那一刻,解开了;施瓦本人说,那位昔日富有、强大和聪明(至少按照他的说法)的夫人沉默了;一种宗教般,甚至是迷信般的寂静笼罩了那座战后德国的可怜酒馆;酒馆里,慢慢地大家越来越觉得不自在,人人都急急忙忙吃完剩下的香肠和土豆片,好像害怕不知什么时候夫人会像复仇女神那样号叫起来,个个认为准备离去为好,去迎接户外的冷空气,反正肚子已经吃饱,可以走到自家门口了。
这时,夫人开口了。她说:
“谁能破解这个谜团?”
她说这话时,看也不看镇上的人们。
“有谁知道怎么破解这个谜团?谁能理解这个谜团吗?这个镇上有谁能告诉我答案吗,哪怕必须在我耳边悄声说给我听?”
她说这些话时一直注视着自己的盘子,那里面的香肠和土豆片还纹丝未动。
于是,这个时候,阿琴波尔迪,他此前始终埋头吃饭,一面听夫人讲着话,才声音不高地开口道:庄园主和他儿子搞的是招待性质的活动,相信夫人的丈夫第一轮会输掉,于是在第二轮和第三轮耍了花招,设法让老骑兵团的上尉取胜。这时,夫人看了阿琴波尔迪一眼,笑了,问他为什么第一轮她丈夫也赢了。
“为什么?为什么呀?”夫人问。
阿琴波尔迪答道:“因为庄园主的儿子在最后一分钟,明白自己的坐骑比夫人丈夫的马好,马快,产生了众所周知的同情心。也就是说,这个选择是娱乐活动决定的,而这次活动是他和他父亲临时决定的,是要尽兴。一切都要尽兴,包括赛马的胜利,人人都这样、那样地明白了事情应该如此,包括那个去花园找您的表妹,只有那小子除外。”
“这就是全部答案吗?”
“那小子除外。我认为,假如您和那小子多待上几分钟,可能他已经把您给杀了,在这小子看来,或许杀了您也是一次尽兴活动,不过可不是庄园主和他儿子追求的方向。”
后来,夫人起身,谢谢晚餐聚会,就走了。
施瓦本人说:“几分钟后,我送阿琴波尔迪回旅馆。第二天,我去找他,送他上火车。可他已经不在了。”
曼努埃尔说,奇怪的施瓦本人。让-克劳德说,我需要他。莫里尼说,尽量别打搅他!别显得多感兴趣的样子!丽兹说,应该逮住他!就是说,好好待他!
那个施瓦本人凡是应该说出来的内容,都已经说出来了,不管四人如何哄着他,邀请他在阿姆斯特丹最好的饭店吃饭,四人甜言蜜语跟他谈招待活动、尽兴的聚会以及在外省镇政府做文化宣传员的经历,但都没办法从他嘴里套出任何有意思的东西来,尽管四人小心翼翼地记住他说的每一句话,仿佛找到了自己的伟大导师;这些细节施瓦本人都没有忽略,恰恰相反,越发刺激了他的胆怯心理(这作风在一个从前当过外省文化宣传员的人身上实属罕见;按照曼努埃尔和让-克劳德的判断,他俩认为这个施瓦本人就是个骗子);他的守口如瓶和小心谨慎近似于一个散发野狼气味的旧纳粹分子空想的“信守誓言”。
十五天后,曼努埃尔和让-克劳德向各自的单位请了两天假,二人前往汉堡去拜访阿琴波尔迪的出版人。接待他俩的是社长,是个瘦子,确切地说是又瘦又高,六十岁左右,名叫施耐尔,意思是“快”,其实施耐尔刚好行动缓慢。头发平直,深栗色,双鬓有白发,这让他表面上显得年轻。在起身与他俩握手时,曼努埃尔和让-克劳德想到:此公是同性恋。
后来,二人漫步在汉堡街头时,曼努埃尔说:“那个二尾子是我见过最像鳗鱼的人。”
让-克劳德批评了他这种有仇视同性恋倾向的观点,尽管心底里赞成朋友的看法,施耐尔的确有像鳗鱼的地方,这种鱼常常在浑水里活动。
关于阿琴波尔迪,他俩不知道的,他也知之甚少。施耐尔从来没见过阿琴波尔迪。重印和翻译他的作品越来越多,稿酬的数额也越来越大。他把钱都给阿琴波尔迪存到瑞士一家银行里去了。每两年出版社会收到阿琴波尔迪的一次指示,都是通过邮局寄来,发信地址多为意大利,虽说出版社的档案里也有来自希腊、西班牙和摩洛哥的邮戳;另外,这些信件都是寄给出版社女东家布比斯夫人的;社长当然没有读过。
“出版社里,除了布比斯夫人,还剩下两个人真正认识阿琴波尔迪。”社长告诉他俩,“是新闻部女主任和校对部女主任。到了我来这里工作的时候,阿琴波尔迪早就失踪了。”
曼努埃尔和让-克劳德要求见见两位女主任。新闻部女主任办公室里摆满了照片,不都是出版社的作者,还摆满了设计图;关于那位失踪的作家,她对二人只说:他是好人啊。
她说:“他个子很高,大高个。他跟故去的布比斯先生走在一起的时候,像是字母ti,或者字母li。”
曼努埃尔和让-克劳德不明白她想说什么。新闻部女主任在一张小纸片上,写了一个字母l,又写了一个i。或者更能说明问题的是le。对,就是这样。于是,她在那张纸片上写下了:le。
“字母l就是阿琴波尔迪。e就是已故的布比斯先生。”
接着,新闻部女主任笑了;然后,斜靠在她的转椅上,静悄悄地注视着他俩,有好大工夫。后来,他俩跟校对部女主任谈了话。这位女主任跟新闻部那位年龄相仿,但性格可没那么活泼。
她对二人说,是的,多年前,她的确见过阿琴波尔迪,可是不记得他的模样、举止和任何关于他值得说的故事了。她不记得阿琴波尔迪最后来出版社的情景。她建议二人找布比斯夫人谈谈;随后,二话不说,一头扎进长条校样的检查中去了,还忙着回答别的校对员提出的问题,还忙着接电话,曼努埃尔和让-克劳德怀着同情心猜测,可能是翻译家们打来的。离开出版社前,二人不气馁,又回到了施耐尔社长的办公室,对社长说了下一步关于阿琴波尔迪的一些研讨和座谈会的安排。社长关心和热情地说,凡是他能办的,请尽管开口。
曼努埃尔和让-克劳德由于在飞往巴黎和马德里的飞机起飞前无事可做,便去汉堡城里散步。走着走着,二人不由自主地走进了红灯区和脱衣舞表演区;于是,二人忧伤起来,开始倾诉衷肠,互相讲起恋爱史和失恋史。当然,不说真名实姓,不说具体的时间、地点,几乎是用词抽象;可是,尽管讲述不幸的态度是冷静的,但谈话和散步的结果却越发让二人伤感起来了,两个小时后竟然感到十分压抑。
他俩乘出租车回旅馆,一路无话。
一个惊喜在等候他们。旅馆服务台有个便条,是施耐尔留给他俩的;条上说,早上与他俩谈话后,社长决定与布比斯夫人说说;夫人同意接见他俩。次日上午,他俩来到出版社所在地:汉堡上区一座旧楼的三层。二人在等候时观看墙壁上悬挂的镜框照片。另外两面墙上,一面挂着苏丁[19]的一幅油画,另一面挂着康定斯基[20]的油画;还有格罗兹[21]、可可施卡[22]以及恩索尔[23]等人的绘画。但他俩似乎对照片更感兴趣。照片上总有他俩喜欢或不喜欢的什么人;但不管怎么说,他俩看到了布比斯与托马斯·曼[24]的合影、布比斯与海因里希·曼[25]的合影、布比斯与克劳斯·曼[26]的合影、布比斯与阿尔弗雷德·德布林[27]的合影、布比斯与赫尔曼·黑塞[28]的合影、布比斯与瓦尔特·本雅明[29]的合影、布比斯与安娜·西格斯[30]的合影、布比斯与斯蒂芬·茨威格[31]的合影、布比斯与贝托尔德·布莱希特[32]的合影、布比斯与福伊希特万格[33]的合影、布比斯与约翰内斯·贝歇尔[34]的合影、布比斯与阿诺尔德·茨威格[35]的合影、布比斯与里卡达·胡赫[36]的合影、布比斯与奥斯卡·玛利娅·格拉夫[37]的合影,面部、身体和模糊的布景全都完美地包括在镜框中了。照片上的人物都已作古,纯真地望着两位大学教授尽量克制的热情,他们已经不在乎别人的欣赏了。布比斯夫人进来时,两位教授正贴近墙壁,极力分辨那个与布比斯合影的人是不是法拉达[38]。
布比斯夫人说,对,正是他。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转过身来的时候,看到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身穿白衬衫,黑裙子。让-克劳德过了很久以后承认,她的样子很像玛莲娜·迪特里茜[39];她是个上了年纪却依然果敢的女人,不是抓住悬崖的边缘,而是怀着好奇和优美姿态跳下去的人,是个保持坐姿跳下去的女人。
布比斯夫人笑着说道:“我丈夫认识所有的德国作家,德国作家热爱和尊敬我丈夫,虽然后来少数几个说了他一些可怕的事情,有些事情甚至捕风捉影。”
三人谈起了阿琴波尔迪。布比斯夫人命人端来茶点。可她自己却喝伏特加。这让两位教授吃惊,不是因为夫人一早就开始喝酒,而是不请他俩一起喝,再说就是她发出邀请他俩也会婉言谢绝啊。
布比斯夫人说:“出版社惟一全面、深入了解阿琴波尔迪创作的人就是布比斯先生,他出版了阿琴波尔迪的全部著作。”
可她提出(也顺便问两位教授),一个人了解别人的作品能到什么程度。
“比如,我吧,我特别喜欢格罗兹的作品。”说着,她指指墙壁上挂的格罗兹绘画。“可我真的了解他的作品吗?他画出的故事让我发笑,眼下我认为格罗兹是为了让我笑才画了这些故事的;有时小笑变大笑,大笑变成哄堂大笑。可是,一次,我认识了一位艺术评论家。当然,他也喜欢格罗兹的作品。但在出席格罗兹绘画回顾展的时候,这位艺术评论家非常沮丧,或者出于职业动机,他得研究某幅油画或者素描。那样沮丧的情绪或者悲伤的状态,常常持续好几个星期。这位艺术评论家是我的朋友,虽然我们从来没碰过格罗兹创作的话题。可有一次我对他说了格罗兹的画让我发笑。起初,他没法相信我的话。后来,他来回摇头。再后来,他从上到下反复打量我,好像不认识我一样。我那时想,他可能疯了。他跟我永远绝交了。不久前,有人告诉我,他说我对格罗兹的作品一无所知;还说我的审美趣味跟母牛一样。好吧,他爱说我什么就由他说吧。我看了格罗兹的画就笑;他看了就沮丧。可谁真正了解格罗兹呢?”
布比斯夫人说:“咱们做个假设吧:现在有人敲门。进来的是我那位老朋友艺术评论家。他在我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来。您俩中有一位拿出一幅没署名的画,声称是格罗兹的作品,希望出售。我看看画,笑了,拿出支票本,准备买下来。艺术评论家看看画,没有感到沮丧,极力要我重新考虑。评论家认为,那不是格罗兹的作品。我认为是格罗兹的作品。我俩谁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