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我对大家说:假虔诚、假正经、两面三刀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我说,今后我绝对不允许这个家里有二尾子。我说,艾斯基维尔家族的金钱和产业年复一年在减少,按照这个样子,我的子子孙孙就会饿死的。我说,我说话的时候,不想听到不和谐音。我说,谁要是不同意我的话,请走开!大门是敞开的,墨西哥的大门更宽大。我说,从今天这个电闪雷鸣的夜晚开始(因为城里什么地方的确在电闪雷鸣,从窗户外面可以见到闪光)开始,不再给教会捐钱施舍;我说,老天爷说是保证我们的未来,可是一百多年来,上帝却在让我们流血啊。我说:我不再结婚了。我提醒他们,今后他们还会听到关于我更加可怕的传言。我说,你们在垂死挣扎,可我不愿意你们离开世界。他们一个个脸色发白,人人目瞪口呆,可是没人心肌梗死。从骨子里说,我们艾斯基维尔家族的人都很坚强。没过几天,好像就是昨天吧,我又见到了凯利。
那一天,凯瑟勒到了星星山,沿着星星区和伊达尔戈区散步,在通向蓝村的公路附近转悠,看见了空空荡荡的棚户区像鞋盒子一样,结实但无趣、无用,竖立在通向蓝村公路的条条小路旁边;随后,他想看看与美国接壤的墨西哥区,它对面就是砖坯镇——已经是美国领土了;他想看看墨西哥区的酒吧、餐厅和旅馆,看看那条整天屈从于卡车隆隆声和小汽车的主要大道,它们都是准备过境的;随后,他吩咐一行人员下行到塞布尔维达将军大街和通向卡纳内阿的公路,从那里岔入好景区,警察从来不敢冒险进入那里。开车的警察如是说。另外一个警察沉重地点点头,好像好景区、基诺区和雷梅迪奥斯区警察不到位一事,是他们这些年轻力壮的警察沉重负担的耻辱;为什么是沉重负担呢?他们回答说:有人逍遥法外让他们感到沉重。凯瑟勒想:什么人逍遥法外呢?一定是控制这个偏僻地区毒品买卖的团伙,因为凯瑟勒一开始就从车窗看到了外面破破烂烂的样子,很难想像这里的住户会买毒品,虽然吸毒容易,但是掏腰包买那玩意儿却令人匪夷所思,当然,这事在美国的黑人区和拉丁区是可以想像的;但是,与这破败混乱的景象比较,黑人区和拉丁区还像是居民区嘛。但是,这两个检察员连连点头,摇晃着年轻、结实的颚骨:是的,是的,这里有很多可卡因和可卡因的垃圾。凯瑟勒再次看看那破破烂烂的景象,或者说那持续不断的破烂变化,如同拼图游戏每时每刻都在拆和装。他吩咐司机驶向“辣椒”垃圾堆,圣特莱莎最大的地下垃圾堆,比市政垃圾堆还大,倾倒垃圾的卡车不仅有加工厂的,还有市府清洁队的,还有转包合同的私营企业,或者公共服务部门不管的土地拍卖区的卡车。这时,凯瑟勒的轿车已经离开了土路,好像在倒车,返回了好景区和公路;但是,车子一转弯,驶入一条路面较宽的街道,但同样荒凉,里面的灌木甚至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凯瑟勒心里想:这个地方好像落下过原子弹,除去受到伤害的人们,无人知晓。但是,受害的人之所以无法开口,是因为疯了,或者死了;哪怕他们能走路,哪怕他们能看见我们,哪怕是从一部西方电影里直接出来的眼睛与凝视,是印第安人或者坏人的眼睛,理所当然地应该是疯子的眼睛,是生活在另一维度的人们的眼神;他们伤害不了我们,但是我们能感觉到,不会黏附在我们的皮肤上,会穿透皮肤。凯瑟勒一面想着,一面要动手落下车窗。有个检察员说:别、别落下来!为什么?因为臭,有死人的气味。十分钟后,他们到达了“辣椒”垃圾堆。
一位记者问克劳斯·哈斯的女律师:您对这一切是怎么看的呢?女律师低头想想,抬头看看提问的记者和克劳斯·哈斯。丘伊·比门特尔给她拍了一张照片:她好像呼吸困难,随时肺会炸开似的,但她的样子与呼吸困难的常人不同,不脸红,而是脸色煞白。她说:这都是克劳斯·哈斯先生的主意,不一定需要我的认可。接着,她说起克劳斯·哈斯先生无依无靠的状态、一再拖延的开庭审判、丢失的证据、逼迫出来的证人、她的被辩护人所处的状态。她悄悄说,换了任何别人都会精神失常。《独立报》女记者既嘲讽又满怀兴趣地望望女律师。她问:您和克劳斯·哈斯感情很好,对吗?女记者年轻,还不到三十岁,已经习惯与说话直截了当,甚至粗鲁的人打交道了。女律师四十多岁,神情有些疲惫,一副连续数日未眠的样子。她说:无可奉告。不合时宜。
11月16日,又发现了一具女尸,地点在圣巴尔托罗梅区的固赛加工厂后面的空地上。据初步调查,受害人十八岁到二十二岁之间;据法医说,死因是扼杀。尸体全裸,衣服被藏在五米之外的草丛里。但没发现全部服装,只是一件黑色紧身裤和一条红裤衩。两天后,她父母来认尸,说她叫罗萨里奥·马尔基娜,十九岁,11月12日失踪,那天她去卡兰萨大街蒙塔纳舞厅跳舞,距离她的住处韦拉克鲁斯区不远。巧合的是无论她还是她父母都在固赛加工厂干活。据法医说,死前,受害人被多次强奸。
女众议员阿苏塞纳说:凯利像天上掉馅饼一样又露面了。我俩见面的第一夜,互相说说自己的生活,一直聊到天亮。关于她的生活,简言之,就是一场灾难。她在纽约想当话剧演员,在洛杉矶想当电影演员,在巴黎想当模特,在伦敦想当摄影师,在西班牙想当翻译家。她想研究当代舞蹈,但第一年就放弃了。想当画家,第一次展览作品,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一辈子最严重的错误。她一直没结婚,没子女,没家庭(母亲久病后刚刚去世),没有远大计划。回墨西哥恰逢其时。她在首都不费吹之力就找到了工作。她有朋友,她有我啊!您半点都别怀疑,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她用不着去求别人(至少我认识的熟人里),因为她很快就开始在我们所说的艺术圈子里工作了。就是说,她筹备画展,忙着设计和印刷作品目录,跟艺术家们睡觉,与买主谈话,一切由那时的首都艺术品商人中的四大家掏钱,他们是画廊、画家背后的灵魂和操纵买卖的后台。此前,我已经脱离了左派队伍。您别介意啊。我越来越靠近革命制度党的某些派别。有一次,我前夫对我说:如果你还写你目前写的这些东西,那你可要靠边站了,甚至更糟。我不停地在想:“更糟”是什么意思?我继续写下去,继续做文章。结果是不仅没让我靠边站,反而不断收到这样的信号,高层人士对我越来越感兴趣。那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时代。那时,我们都年轻啊,没有太多的责任感,我们独立,谁也不依靠,也不缺钱花。也正是那几年,凯利决定她应该叫凯利。可我继续叫她露丝·玛丽娅。但是别的人都叫她凯利,直到有一天,她亲口对我说:阿苏塞纳,我不喜欢露丝·玛丽娅这个名字,不好听。我喜欢凯利,人人都叫我凯利,今后你也叫我凯利吧!我说:没问题。既然你愿意我叫你凯利,我就叫你凯利。从那以后,我开始叫她凯利了。起初,我觉得可笑。这纯粹是美国式的附庸风雅。但后来我意识到凯利这个名字对她合适。可能因为凯利有点格蕾丝·凯利[31]的风韵。或者可能凯利这名字只有两个字,而露丝·玛丽娅太长了。或者因为露丝·玛丽娅这个名字容易联想到宗教内容,而凯利不产生任何联想,或者联想到一张照片。家里什么地方应该有凯利·里维拉·派克尔签名的信件。我想甚至连她的支票上都签下凯利·里维拉·派克尔的字样。有人认为名字里有命运的安排。我不信。但假如这说法是真的,凯利选中这个名字的同时,就以某种方式迈进了噩梦,迈进了无形世界。您相信名字里有命运的安排吗?塞尔希奥说:不信。最好别信。女众议员叹息一声,并不好奇地问道:为什么呢?塞尔希奥望着女主人的墨镜,说道:我的名字很普通。有一阵工夫,女众议员双手按住脑袋,好像头疼。他说:讲一件事可以吗?每个人的名字都是普普通通的,都是通俗的。无论叫凯利还是露丝·玛丽娅本质上是一样的。名字总会消失。大人应该把这个道理告诉孩子,从小学开始。但是,这令人恐惧。
“辣椒”垃圾堆给凯瑟勒的印象并不像他走过的街道留下的印象深刻。他一直坐在车里,后面有另外一辆轿车护送,一路颠簸。基诺区、好景区、雷梅迪奥斯区以及城西南的珍宝区、花卉区、布拉达区、白杨树区、城西的牛背山区,都靠近工业保税区,如同双重脊椎骨,鲁文·达里奥和卡兰萨大街,接下来是圣巴尔托罗梅区、瓜达卢佩·维克多利亚、新城区,还有西北边的小玫瑰区。凯瑟勒对报界说:光天化日之下走在这样的街道上令人毛骨悚然。我的意思是说,是让我这样的大男人感到恐怖啊。在座的记者没有一个住过上述街区,但人人点头称是。警察们则相反,一个个偷着乐。他们觉得凯瑟勒的口气太天真了。美国佬的口气嘛。当然啦,他是个好人,因为坏美国佬的口气不一样,说话方式不同。凯瑟勒说:到了夜间,那些地方对妇女可太危险了。夜间出行也很冒失。上述大部分街区,除去交通要道,都照明很差,或者完全没有照明设备。凯瑟勒对市政委员会主席说:有些地段,警察根本不去。主席在座位上摇来晃去,好像毒蛇咬了屁股,摆出一副苦相,无限悲伤,充满了可以理解的神情。索诺拉州首席检察官、副首席检察官、几位检察员纷纷开口道:这个问题或许、可能、大概是临时性质的,有可能仅仅是市局的问题;市警察局是由佩德罗·内格雷特主管的,他是圣特莱莎大学校长的孪生兄弟。凯瑟勒问佩德罗·内格雷特是谁,以前是不是给他介绍过。两个年轻力壮、始终护卫凯瑟勒左右的、英语不错的警察告诉他:说实话,没见过佩德罗·内格雷特在凯瑟勒身边待过。凯瑟勒请二位说说佩德罗的样子,因为说不定第一天在机场见过。警察给他描绘了一下佩德罗的形象,但不大情愿,好像一提起佩德罗·内格雷特,就后悔了。画像什么的也没说清楚。凯瑟勒不吭声了。变成了闷葫芦。年轻力壮的警察说:佩德罗·内格雷特是个真正的硬汉子。是检察警署的老人。凯瑟勒想:一定跟他那个大学校长的哥哥一模一样。但是,检察员们笑了,邀请凯瑟勒再来一杯龙舌兰。他们说:不是的,您别这么想。堂·佩德罗和堂·巴勃罗毫无相像之处,一点影子都没有。校长又瘦又高,可以说一身干巴骨头,而堂·佩德罗又矮又胖,一身肥肉,因为他喜欢美味佳肴,无论北方菜还是美式汉堡包,都不厌烦。于是,凯瑟勒思量:是否应该找这个警察局长谈谈啊?是否应该前去拜访他啊?但又想:自己毕竟是客人,他一个地方上的警察局长难道不应该来看看吗?于是,他掏出笔记本写下佩德罗·内格雷特,老检察员,市警察局局长,受尊敬的人,没来看我。随后,忙别的事情去了。他一一研究妇女被害的案情。喝了几杯龙舌兰,嘿,真他妈不赖。开始着手准备大学的讲座材料。一天下午,他像前一天那样,从后门走出旅馆,乘坐出租车前往手工艺品市场,有人称之为“印第安人市场”,有人称之为“北方市场”,给老婆购买纪念品。跟第一次一样,他竟然没有察觉,有辆没车牌的警车全程跟在他身后。
等记者们纷纷离开圣特莱莎监狱之后,克劳斯·哈斯的女律师趴在桌子上,低声啜泣起来,那谨慎的样子与白人妇女的形象相去甚远。印第安妇女就是这样小心翼翼地哭泣的。某些印欧混血女人也如是。但白人妇女不这样,何况又是念过大学的白人女子呢。她一觉得克劳斯·哈斯把手放到她肩膀上,不是抚爱,而是友好,或者也许不是友好的表示,而是因为在场时,她连忙擦干已经流到桌面上的眼泪,抬起头来,看看她的被辩护人、未婚夫、好友的面庞,那是一张既僵硬又松弛的脸(怎么可能僵硬的同时还松弛呢?);他正在以科学的严谨性注视着她,但不是从牢房的角度,而是从外星球硫黄气弥漫的空中。
11月25日,有人发现了一具女尸,她名叫玛丽娅·艾蕾娜·托雷斯,三十二岁,地点在鲁文·达里奥区苏克雷大街她自己的住处。两天前,即11月23日,妇女示威游行的队伍走遍了圣特莱莎的街道,具体说,是从大学走到市府大楼,抗议杀害妇女的凶手逍遥法外。这次游行是由妇女争取民主与和平组织发起的,一些非政府组织也加入了,此外还有民主革命党和几个大学生组织。据政府当局说,参加人数不超过五千人。据发起者说,人数超过六万。玛丽娅·艾蕾娜·托雷斯也在其中。两天后,她被刺杀身亡,死在自己家中。其中一刀穿透颈部,引起大出血,因而致命。玛丽娅·艾蕾娜·托雷斯独自生活。不久前刚刚离婚。无子女。据邻居们说,那个星期,她跟丈夫吵架闹翻。等警察赶到她丈夫居住的公寓时,后者早已出逃。案子由刚刚从埃莫西约来到的检察员路易斯·比利亚塞尼奥尔办理。他调查一周后,得出如下结论:凶手不是她丈夫,而是她男朋友,一个名叫奥古斯都,或者迪都·埃斯科瓦尔的人。死者一个月前曾经与此人见过面。这个埃斯科瓦尔住在好景区,无正当职业。派人去找,他已经不在了。也像死者前夫一样,已经潜逃在外。警察在埃斯科瓦尔家中遇到三个男人。经过询问,三人承认一天夜里看见埃斯科瓦尔身穿带血迹的衣服回家。检察员路易斯·比利亚塞尼奥尔坦率地说,一辈子也没见过这样三个浑身发臭的人。他说:三人散发着大粪气味,好像披了一张臭皮。三人是“辣椒”地下垃圾堆上的拾荒者。他们的住处,不仅没有淋浴设备,而且连自来水都没有。检察员路易斯纳闷:这个埃斯科瓦尔怎么能当上玛丽娅·艾蕾娜的情人呢?传讯结束后,检察员把拘留的三人拉到院子里,用水龙头抽了每人一顿。然后,强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