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跃民说:〃不知哪位名人说过,当你咽气的时候,花完兜里的最后一块钱,这话说得很有道理,我是一个热爱金钱的人,钱这东西总让人牵肠挂肚,所以,我不想留下让我牵挂的东西。〃
张海洋赞叹道:典型的光棍精神,值得世上所有的光棍效法。
吴满囤不安地说:〃那是你们这些没负担的光棍,俺可学不了你们,俺那儿还一大家子呢。〃
张海洋可不管这些,他鼓励道:〃看来我们得成全你,省得你牵肠挂肚,这太痛苦了,我们看着也不忍心,这个忙我们帮定了。〃
(6)
吴满囤提议说:〃我看你们这一天净瞎忙乎了,连写点什么的功夫都没有,晚上回去也该抓紧时间写写。〃
钟跃民和张海洋都明白,吴满囤指的是写遗嘱,这是军人出征前的规矩。
钟跃民不似为然地说:〃费那个事干什么?没什么可写的,又没老婆孩子,这就是光棍的好处。〃
张海洋想了想也同意道:〃中国军人自古就讲究马革裹尸,不写,我也坚决不写。〃
吴满囤神色黯然地说∶〃可俺不能不写,俺下午已经写好了。〃
钟跃民默默地看着吴满囤,什么也没说,他心里却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那个漂亮的服务小姐也真不含糊,她才不管这三人是否吃得了,既然钟跃民狮子开大口要她紧着那些钱上菜,她当然不能拒绝这个要求,不一会儿功夫,两条…中华…烟和两瓶茅台酒就摆到了桌子上,紧接着清蒸鳜鱼、油闷大虾、红烩海参等昂贵的菜肴便堆了上来,等菜上齐了,三个人已经干掉一瓶茅台了。
张海洋端起酒杯提议:〃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来干杯。〃
钟跃民不屑地说:〃装腔做势,那个荆柯在易水边倒是一副大英雄的模样,显得挺悲壮,就是手艺潮了点儿,没干倒秦王倒让人家反手一剑砍断了腿,职业刺客么,就该有点真本事,要不就是卖狗皮膏药的。〃
张海洋说:〃是啊,咱们可不能学荆柯,活儿得干得漂亮点儿。〃
吴满囤喝着喝着就高了,他不知哪儿来的一股豪气,突然站起来口齿不清地宣布:〃来,弟兄们,干……干了这杯,这顿饭俺做……做东,娘的,不……不过啦。〃
张海洋也有点儿喝高了,他一推吴满囤说:〃这顿饭算我的,满囤,你起什么哄?把钱寄回家去,少在哥儿几个这儿充大头。〃
吴满囤发火了:〃老子非他娘的做……东不可,看不起老子你就……就直……说,老子揍你个***。〃
张海洋大怒:〃揍我?你这是***酒壮人胆儿,也不怕闪了舌头?敢揍我张海洋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只有钟跃民还算清醒,他顿顿酒杯说:〃我说弟兄们,我有一事相求。〃
张海洋和吴满囤安静下来。
〃万一我受了重伤,没能力自我了断时,希望你们能帮帮忙。〃
张海洋沉默不语。
吴满囤哭了:〃兄弟,你咋说这话?就算你负了伤,俺背也要把你背回来,咋能扔下你?更不能干那种事,俺下不了手。〃
钟跃民不满地说:〃你这个指导员是怎么当的?连咱们侦察兵的规矩都不懂?这次行动比敌后侦察还要凶险,丛林里空手走路都困难,要是再背上一两个人,大家都有可能走不出来,你要按规矩办。〃
吴满囤情绪激动地喊起来:〃别和俺讲规矩,规矩谁不知道?可要真赶上;俺下不去手,咱们是战友,是弟兄,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钟跃民冷冷地望着吴满囤说:〃满囤,那你就想办法转业吧,去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儿,你不是当兵的材料。〃
吴满囤流泪不语。
张海洋也流下了眼泪,他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毅然道:〃跃民,我答应你,到时候只要你需要,我就是上军事法庭也帮你,反过来说,如果我需要帮助,你也不能推。〃
钟跃民微笑着:〃好,一言为定,是汉子的,把这杯酒干了。〃
吴满囤踌蹰片刻,也毅然端起酒杯。
钟跃民举杯低吟:〃……叹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弟兄们,干杯!〃
三个军官将手中酒一饮而尽。
一九七七年年底,郑桐以绝对的高分考入了北京大学历史系。蒋碧云的成绩也不错,她如愿考上了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
到了一九八一年,郑桐和蒋碧云经过四年的大学生活顺利地毕了业,郑桐被分配到社会科学院历史所,蒋碧云被分配到一所中学当语文教师。
郑桐到单位报到后,人事部门按惯例告诉他,新分配来的大学生报到后有一个星期的假期,可以处理一下个人的私事。郑桐打算利用这段假期和蒋碧云好好亲热一下,这几年两人离多聚少,又不在一个学校,很难有时间在一起,郑桐觉得实在难熬,他曾和钟跃民通过长途电话,郑桐在电话里发牢骚,说自己简直成了和尚,过着晨钟暮鼓、清心寡欲的生活。电话那边的钟跃民一听就火了∶〃你还是和尚,那我他妈成什么啦?我***快变成中性人了,军营里连母猪都看不见,就别提女人了,孙子,你知足吧。〃
郑桐告诉妹妹∶〃咱们都对对表,现在是上午九点,从现在起,直到晚上二十二点之前,家里就是出了人命也不许回来,听见没有?〃
妹妹郑岚挖苦道∶〃哥,我看你眼睛里都发出绿光了,就象一只饿了很久的老狼一样。〃
郑桐坦然道∶〃没错,你哥我饿了十几年了,眼睛当然就绿了。〃
郑桐为今天的幽会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可到底也没能如愿。蒋碧云打来电话∶〃郑桐,有兴趣看看画展吗?〃
〃那要看看是什么级别的画展,要是年画儿剪纸什么的我就算了。〃
〃告诉你,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法国罗浮宫藏画展,再有两天就结束了,你去不去?〃
(7)
〃去!〃郑桐立刻从沙发上蹦了起来∶〃本来我打算今天和你好好的亲热一下,,没想到赶上了罗浮宫的藏画展,罢了,罢了,还是去看画展吧,哪种事以后还可以补,要是错过了罗浮宫的藏画展,可是没地方补去。〃
罗浮宫的藏画展不知什么原因没有办在美术馆,而是办在北京展览馆,看画展的人在售票处窗口排成长队。郑桐和蒋碧云到的时候,长队排出足有一里地,两人排上队以后,郑桐就想起了1968年他们排队买芭蕾舞票的往事,回忆起当年的情景,郑桐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展览厅里人很多,看来都是些比较懂行的人,他们知道罗浮宫藏画的艺术价值,也知道机会难得,也许这辈子只有这一次机会,毕竟能去巴黎参观罗浮宫的人不多。郑桐和蒋碧云看得很仔细,郑桐看着看着又骂起人来,他认为罗浮宫的管理机构在糊弄中国老百姓,最有名的画都没拿来,只展出了一些二三类作品,比如最有名的《蒙娜丽莎》居然是复制品,还展出了一座米开郎基罗《大卫》的复制品雕塑,说是复制品都高抬它,原作是用花岗石雕成的,你哪怕是用花岗石照原样再雕一个,也让咱没话说,可这座复制品竟然是石膏浇铸的。郑桐大为恼火,这座雕塑的真迹在意大利佛罗伦萨的一个广场上竖着呢,又不是你罗浮宫的藏品,你跑到这儿充什么大尾巴鹰?你哪怕是把路易十六的马桶拎来,只要是真迹,也好歹是个文物,有这么糊弄人的么?
只有法国新古典主义画家大卫的名作《马拉之死》是这次画展最有名的油画,是不是真迹不好说,至少没有标明是复制品。画面上的马拉赤身躺在浴盆里,鲜血从创口中涌出,已经死去的马拉脸上带着一种绝望的表情。
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带着几个年轻人站在油画前评头论足,听他的口气,好象是美术学院的老师在给学生讲解。于是郑桐和蒋碧云也成了他的学生,两人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听这位老师讲解。
〃……我认为画面上马拉的形象是作者按照马拉真实的相貌创作的,因为大卫和马拉是同时代的人,大卫生于1748年,到1793年马拉遇剌时已经四十五岁了,注意,他只比马拉小五岁,而马拉当时是巴黎的名人,经常在群众集会上讲演,巴黎的市民几乎都见过他,那么画家大卫显然也熟悉马拉的相貌,也幸亏是大卫把他画下来了,不然我们今天怎么会知道马拉到底长得是什么样子呢?那时还没有发明照像机嘛,大卫是法国新古典主义的代表,皇家学院院士,早期作品还带有罗可可风格,后来转为古典主义,这是他最重要的作品。同学们请看,这幅油画以极为简洁的古典手法成功地将肖像的描绘、历史的精确性和崇高的悲剧性结合在一起,有力地突现了这位…人民之友…的英雄主义特征,成为纪念碑式的现实主义历史画名作……〃
郑桐突然小声说了一句∶〃误人子弟……〃
那位老师和几个学生都把目光投向郑桐,从他们的眼光中可以看出,他们对这位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人出口不逊表示出一种无声的愤怒。
郑桐若无其事地对蒋碧云说∶〃走吧,这儿的空气令人窒息。〃
两人刚走出几步,后面那位老师说话了∶〃那位先生,请留步。〃
郑桐和蒋碧云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这位先生,请您对刚才的语言做出解释,我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冒犯了您,使您做出如此粗鲁的反应。〃
郑桐扶扶眼镜∶〃您真想知道?〃
〃当然。〃
〃那好,首先我得向您道歉,请原谅我的出口不逊,对不起,不过您刚才对您的学生讲到对马拉的评价使我很不入耳,坦率地说,您在误人子弟。〃
〃哦,愿闻其详。〃
〃您凭什么认为马拉是个英雄?我看他不过是个嗜血者,除了被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暴民所爱戴,稍有理性的人都认为马拉是个刽子手。说到英雄,我认为恰恰应该是剌杀马拉的人,夏洛蒂…科黛,她才是英雄。〃
一个女大学生说∶〃先生,我对法国大革命不太了解,教科书上说它是最彻底的一次资产阶级革命,而马拉是当时雅各宾派的领袖之一,是被称为…人民之友…的英雄,如果您有不同的看法,可以和我们探讨一下。〃
〃可以,首先我要讲明的是,《人民之友》并不是马拉的称号,而是马拉在1789年创办的一份报纸,不错,《人民之友》是为底层民众说话,但是由于它的非理性,也将底层民众的破坏欲煽动起来,最后演变成暴民政治。1790年以后,马拉开始抛弃自己原先标榜的自由平等理念而倡导独裁,并且鼓吹革命恐怖,此时杀戳成了主要目的。1793年是法国大革命的一道分水岭,雅各宾派的领袖罗伯斯比尔、马拉、丹东等人开始着手清洗反对派,推翻吉伦特派,由马拉自任主席成立了公安委员会,开始了血腥的恐怖统治时期,在这一时期,大约有四十万人被处死,没有正常的审判程序,任何人的一句诬告就可以将一个无辜的公民送上断头台。诸位应该感到庆幸,没有生活在那个时代,不然凭诸位先生小姐的气质、谈吐、衣着及所关注的问题和谈话方式,就可能会被当做贵族送上断头台,如果仅从底层民众对事物的好恶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那就太可怕了。我们可以做一个荒唐的假设,假如马拉先生又复活了,而且嗜血的恶习未改,他现在正藏身于北京某个胡同里为《人民之友》撰写文章,马拉先生固执地认为,今天来参观画展的人们都是人民的敌人,因为他们的这种爱好和底层民众的思想感情格格不入,并且出身可疑,即使不是贵族,也不会来自底层民众,如果杀掉这些倒霉蛋就可以使人类获得幸福,那何乐而不为呢?不知各位是否愿意为了人类的幸福做那献上祭坛的羔羊呢?〃
(8)
那个老师不以为然地反驳道∶〃对待历史,要看它产生的后果,您不觉得马拉和罗伯斯比尔给世界带来民主和自由的声音,促进了未来的整个欧洲民主化进程?〃
郑桐说∶〃对不起,您混淆了概念,是法国大革命促进了欧洲民主化进程,而不是马拉等人,他们不过是法国大革命时期的一段血腥暴政的代表人物而已,雅各宾派的暴政统治只维持一年多,马拉等人已经成为一个血腥的集体犯罪集团,他们号召人们起来屠杀,点燃人们的仇恨之火,煽动人们的极端无政府主义狂热,他们以自由的名义剥夺无辜公民的自由,以平等的名义屠杀贵族,以国家安全的名义践踏法律,践踏人类的尊严,践踏人类至高无上的生命权。至于对法国大革命的评价,我同意一位历史学家的观点,他认为∶就当时的法国而言,它是反人权的暴政。我们评价一个历史事件不在于它是否给未来和旁观者带来福音,而在于它是否给当时处于其本地域和当时代的人们带来福祉,因为人权是指当时当地的人权,而不是未来的人权,也不是旁观者的人权。〃
那位老师说∶〃可是……先生,从我接触到的关于法国大革命的历史资料上看,它丝毫没有表现出您所说的血腥气,只是说到群众把国王路易十六和王后送上了断头台……〃
郑桐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所以我觉得您在误人子弟,您要明白,教科书只能代表一种观点,而未必是历史的真实,您为什么不多看一些资料?象米涅的《法国革命史》,霍布斯的《利维坦》,博洛尔的《政治的罪恶》这些书,国内都有译本呀?〃
〃……等等,请允许我把书名记下来,我要读过以后再得出自己的观点,因此您刚才说的也只能是您的一孔之见。〃
〃我欣赏您此时的治学态度,顺便问一句,看您的岁数,文革初期时您已经当教师了吧?〃
〃那时我刚参加工作两年。〃
〃您是否被运动触及了灵魂?遭到过暴力攻击吗?〃
〃当然,那时候当教师的大都在劫难逃,挨斗和挨打是免不了的。〃
〃那我提请您注意,如果您还认为暴民政治的鼓吹者和嗜血者是英雄的话,并且继续把这种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