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丁一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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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丁一之旅-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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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切起程前必要的仪式。
  但那丁依旧茫然,孤身孑立于浩瀚光阴之中,像当初亚当一样庇护住他的花朵,一副羞愧并惊恐的神情。这不怪他。连我也猜那奥义不透,当然就更不能怪他。更何况,不正因为屡猜不中,我才一次次来到人间,进入姓名各异的生命吗?一次次起程,一次次祈盼,一次次心存疑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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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色欲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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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前我只看重了情种的聪慧多才,却忽视了情种的天生好色,只相信了情种断不会是傻瓜,却忘记了好色之徒多不识时务,不通世故,难免经常冒些傻气。
  色者何?或指万物之有形,或指形貌之俊美。不过,嗜一切美物者当谓之贪,丁一不贪,丁一所好之色仅限于窈窕之女子,美貌之异性。我怎会知道?我怎会不知道!对丁一来说我是旁观者清;于旁观者看,我又是亲处其境。
  春花秋月,丁一成长,其目光一旦凝聚我即发现,那已是毫不犹豫地朝向了女人——童稚的双眸忽忽闪闪竟已在异性群中摸索、搜寻,瞧瞧这个,望望那个,似早有计议。“快来快来,快来亲亲我!”成年女性们逗他,戏他,喜欢他。这倒让他犯了难——亲亲是这么简单的吗?男人固当除外,女人就可以不加比较?众女纷纷向他展臂抒怀,他呢?或以凶猛之哭嚎一一喝退,似避之惟恐不及,或懒洋洋不卑不亢,勉强于一眉目端正者怀中小憩。但是,倘若人形踊跃,其中忽有丽影闪动呢?啊哈,那你就瞧吧,这小人儿立刻眉目含情,凫趋雀跃,似急不可待要游向那一处亭亭美岸。我在心里说他:喂喂老弟,别太坦率了吧!而他自然是不懂,正如也不懂得坦率的反义,惟怡然偎坐在那美妙怀中,“咿呀呀”唱动心曲,或捉定衣襟上一只纽扣,仿佛把玩,仿佛研读,惟不知那些玩艺儿还可一一解开。
  再长大些,此丁之色欲天成常令我惊诧不已。比如母亲给他洗澡,没一回他不是哭喊兼施,似灾难临头。但某日,偶然的机会,邻家一女孩来玩,天热得凶,母亲喊丁一洗澡。丁一一听,肺腑深处便有悲音酝酿。却不料母亲又说:“这个小姐姐也一起来好吗?”什么什么,有这事?丁一立刻心花怒放,悲音顿止,自觉自愿地解带宽衣,欣欣然牵定小姐姐的手一同跳入浴缸。女孩怯怯,呆坐一角。那丁却是一派好心情,扬波击水,鳖戏龙腾。母亲得了经验,以后还请这女孩来陪浴。然而一天,女孩一家远行未归,母亲只好随手借来一男童,诱那丁入浴。这男童本来木讷,一旦光了身子站在池边,更不知何德何能受此礼遇,早已是归心似箭。这时那丁赤条条跳来,一见池旁男童,立即嚎啕,大呼上当,吓得那陪浴只做陪哭。男童走后,母亲连蒙带唬要那丁好歹别糟蹋了一池净水,这厮无奈只有服从,怏怏洗罢,却一个下午再不见有笑脸——郁郁如思,凄凄若盼,傻愣愣的好像把往日的机灵劲儿洗掉了一半。那光景不由人不想起传说中的那块贾(假)宝玉——讲定了是娶林妹妹,怎么红帐之中倒端坐了一位焦大似的人物?呜呼,母亲和我这才领悟,这厮哪里是要的什么陪浴,他分明是只要女孩——赤裸裸一个不躲不藏的小姐妹!
  这丁是如此地心向异性,志在姐妹,常使我陪尽尴尬。
  母亲又孕时,众人问他:“想要个小弟弟呢,还是小妹妹?”
  “小姐姐!”回答得斩钉截铁。
  “噢,那可是办不到喽!只能是小弟弟,或者小妹妹。”
  “小妹妹!”回答得坚定不移。
  “为啥呢?”
  “妹妹是女孩儿!”君子坦荡荡。
  “咳,瞧这孩子!长大了……”小人常戚戚。
  院子里男孩、女孩各一群,此丁一经动步,便坚定地走进了女孩群中;且从不谋权营私,永远是追在女孩屁股后头甘做仆从。女孩们唱呀跳呀,有章有法地玩得快活,此丁东一头西一头地盲目冒汗,顾自开心。
  而且这丁一,我看他像似生来有着裸露欲(这可是与那起程的仪式格格不入),很小的时候便有征兆。突出的一例,是在上小学前的一个冬天,大年初一,早晨起来母亲要给他里里外外都换上新衣。
  “干吗换新衣呢?”
  “过年啦!”
  “过年啦就怎么了?”
  “过年啦大家都换新衣。”
  母亲的解释近乎零,但那慈爱的音容永远让我感动,埋进记忆,成为喜庆将临的征兆。母亲的欢欣自然也感染着丁一,从未见他这么老实这么心甘情愿过:一边亲亲母亲的脸,一边任由母亲将其剥得一干二净。可就在这时,就在旧衣剥尽新衣未着之际,只听得这厮一声尖叫,挣脱母亲,赤条条风也似的冲出门去。屋外大雪纷飞,这丁似横空出世,挥舞着双臂在雪中飞跑,跳动着两脚在雪地里大喊大笑,一时间如疯如癫,若喜若狂,随后——方向绝无偏差——一头冲进红红绿绿的异性群中。女孩们也都穿了新衣,爱惜地互相摸摸看看,见此丁一丝不挂地跳将出来,都站着看他,笑他,认为他肚皮下那朵萌芽真是俏妙,抑或滑稽。母亲追出门好不容易才捉他回来。此情此景令我深忧:这丁一之地莫不是暗藏了什么凶险,着了什么鬼魅吧?我就这么草草地驻进来,是否有失轻率?于此久居是否安妥?我隐隐感到,就怕将来的麻烦绝不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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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可怕的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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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我对他早有警惕,也早有规劝。一些不良行为,一些见不得人的欲念,我都替他藏着掖着不让别人知道——此丁毕竟年幼,不可以不爱护他的前途。
  或许这样的宽宥已经掺进了纵容吧,无形中助长着他的陋习。某年某月某日,丁一于放学回家的路上遇见一个漂亮阿姨。小巷深深,阿姨走在前面,穿戴之脱俗,步态之优雅,顿使这厮昏眩眩而心向往之。于是乎可就由不得我了,这小子着了魔似的追着那阿姨走,阿姨走得快他也走快,阿姨走得慢他也走慢,自己好像也不大由得了自己了,那阿姨往哪儿去他也就只好往哪儿去。我说喂喂,咱这是干吗去呀?他不理。我说等等,等等,你这是要上哪儿呀?他还是不理。我急了,喊他:孙子!你丫不回家啦?可他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就那么直眉瞪眼、不吭不哈地一直跟在那阿姨身后。最后走到一座院门前。阿姨开锁,推门,侧身,这才发现屁股后头站着个愣头愣脑的孩子。
  “你找谁?”
  丁一摇头。
  “你认识我?”
  丁一还是摇头。
  “你家住哪儿?”
  丁一怯然撤步。
  阿姨笑笑,关上门不见了。
  望着那扇幽然神秘的院门再站一会儿,环顾四周,这厮才有些慌了:我KAO,这是哪儿呀?/?我说:鬼知道是哪儿,这下看咱怎么回家吧!只好凭着印象,摸索着往家走。一路上我说他:整天都想什么呢你?他不回嘴,像是羞愧,又像是兴奋。我说:你才多大呀,就这么些乌七八糟的念头,将来不给咱惹出点儿什么事来那才怪呢!他不回嘴,像是抱歉,又像是满足。走累了,在一条路口上坐下歇歇,那丁仍旧愣愣地出神儿。嗨嗨,想啥呢你?你觉不觉得,这阿姨,她从前就是阿秋吗?从前你认识她?或者,未来的阿秋,就是她这样?……
  唉唉,这厮绝对不乏想像力。
  还有一回,在别人家翻看一本杂志,其间插了一页彩照:碧波荡漾的池岸上一个婀娜健美的泳装女子!呜呼,这厮一见,再告惊呆,心说世上怎会有恁多美妙女子?于是乎翻呀看呀,只差把眼珠子掉在上面了。然后问人家这杂志是哪儿买的,然后他转身就去街上买来一本。至此还算正常,我什么也没说他。可其乖张之甚还在后头哪!买回那书,翻至那页,颠来倒去地看了整整一下午,你猜怎的?赞叹之余又不满足:真个是美玉微瑕,这女子的面容似乎还不够漂亮。左思右想,心生一计,急冲冲又找出一份画报,剪下一个影星的笑面拼贴上去。这下可以满意了吧?然而,不过,但是,这泳衣的面积是否还嫌大了些个?便又找来油彩和画笔,一笔笔把那泳衣缩小,缩小……咳,不如干脆全都涂成肉色的吧。而后直腰,舒气,眯起眼睛看看,退后几步瞧瞧……我忽醒悟:丁一,你啥意思!那厮一惊,才觉羞耻,赶忙把杂志合上。合上就行啦?那咋办?还不赶紧烧了去!
  诸如这样的事,诸如这类思绪或勾当还有很多,我都帮他瞒着,不让任何人知道。并且私下里我也常劝导他:这样的心愿倒也并不为过,只是你要明白你还太小,还没到时候。爱情哪里是这么简单?我们早已不在伊甸,我们离开那儿已经很久,你还记得吗——离开时为啥要有那遮蔽的仪式?是呀,你还不是太懂,还不能想得很清楚,所以嘛,你要忍耐,要谨慎,轻举妄动会给咱惹来什么麻烦是你这样的年龄想都想不到的……
  教育和说服自然是必要,还有启发,还有警告,甚至要严厉,不可姑息。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本能啊,本能这东西总被低估。果然果然,这丁一终没有让我的担心白费!就在我驻进他的某一个春天,这厮终于闹出了丑事,闹得四邻皆知,沸沸扬扬,以至于我再想帮他瞒都瞒不住了。什么事?什么事还是以后再说吧,着实有的可说哪!简而言之,就在那一年,东风骤起春光乍泄之时,此丁以其大不谨慎之行径,为我们赢得了一个可怕的称号:流氓。或曰:臭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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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残忍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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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这称号,丁一的春天变得残忍,好端端的忽然就充满烦恼。就好比春光明媚,正是百花争奇斗艳的时节,这丁一之地忽然天低云暗,飞沙走石——冷言冷语如沙尘暴般聚集在我们头顶,飘洒在我们周围。走到哪儿,哪儿就有那称号隐约作响,“嘶嘶嗡嗡”如蚊如蝇,随之人群中便有冷淡的面孔浮出,便有鄙夷的目光闪动,便有熟悉的身影掉转。春风残忍,凛冽逼人,“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那时节,丁一把头缩进衣领,踽踽独行,步履哀慌,直想就这么走吧走吧走吧也许能走出这个人间,走出这个世界!我呢,我也想过,是否趁早离开这一处是非之地?
  全是你闹的!我说他。
  丁一苦闷,惟私下对我倾诉:?
  可你说我……唉,我并没啥歹意嘛!
  那你,就这么不能控制自己?
  我只不过是想……想挨得她们近……近点儿。
  说得轻巧!
  我只是想看看,看看她们都是……是不是真的。
  看看?光看看至于这样?
  可要是不能触……触摸,那你说,怎知道她们是不是真的都在那儿?
  在不在那儿与你何干?
  丁一语塞。丁一闷闷地独步春风,在那嗡嘤作响的称号中孤苦无告。
  我懂他的意思,其实我并不太责怪他。在我看,他不过是失之鲁莽,可鲁莽算得什么大错?我甚至暗暗为他叫好。为啥?为他的敏觉?为他的坦诚?为他的勇猛?都不。那到底为什么呢?噢噢,我忽然发现,一经回想起那丁的所谓“丑事”,我竟似向往多于悔恨,快慰多于恐慌,恍恍惚惚直觉得那里面必蕴藏了无比的欢愉与希望。
  多漂亮啊她们!难道你不觉得?
  行啦嘿哥们儿!还嫌祸惹得不够?
  丁一四顾迷茫,真个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如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不过呢,他说不清的话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是永远的行魂,是恒久的旅途,我到过多少生命我就经历过多少春天!那丁想要说的是:“她们是多么美妙,多么动人。可如此美妙的她们会不会是幻景?如此美妙的她们是不是可以贴近?如此美妙的她们是否确凿,能否永远,还是一不留神就会随风飘散?”但是他说不清楚,说不清道不白却又被这人间无辜地冷落。
  我只好安慰他:?没啥,兄弟这没啥,咱的路还长着呢。我心想:这一段小小的插曲,在悠久的旅途中算个屁呀。兄弟你听我的,未来远大,风光无限,咱的好光景还有的是哪!
  可那丁还是垂头丧脸,真好似此地一首民歌所唱:“千年等一回”——千年一回,可在丁一看来,就怕是已然毁之一旦。
  咳,别介别介。我劝他别那么想。
  甭管我,你他妈甭管我行不?他暗自哭喊:?
  我他妈不如死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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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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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一一带或不止丁一一带,这人间,从古至今的这个人间(史铁生一带也算上),是我到过的惟一有着自杀之风的地方。原因不可一概而论,方式却是异曲同工。死亡,原是因为身器的老化或残损,不宜再住。而自杀,说到底是由于心魂的走投无路;心魂或耐不住这人形之器的束缚、隔离、封闭,或不堪同类间的猜忌、诋毁、敌视甚至戕害,所以在其形其器尚且完好之时便毅然离去。可以料想,此前心魂必有苦苦挣扎,必有深深哀告,终至不堪忍受,不得不另谋他途。比如此刻我在丁一,在这天低云暗的早春,在这“流氓”声声的压迫之下,在这孤苦无告的行途中,便油然地想到了自杀——也许,不如出生入死早早告别丁一另取前程的好吧?
  然而,死是什么?他途何途?丁一不知,我也拿捏不准。以我既往的经验想,他途可能会比丁一之旅好些,或者很好,但也可能不如,甚至更糟。一切都是可能的。问题在于你拿捏不准。不是吗,我兴冲冲来此丁一之时何曾料到会有今日之处境?死,还是不死?离开,还是留下?这问题老得掉牙。若干年前,当莎士比亚之魂途经哈姆雷特之身时,就曾彻日彻夜地想过。
  所以呀,丁一,我的经验只有一条:是死是活终归要由我们自己来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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