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大娘感叹:“我活了大半辈子,可从未见过像你们兄妹这般,生得如此整齐标致的人儿呢。”
幼幼若有所觉,往孟瑾成肩后躲了躲。
曹大娘见状责怪:“二虎,你傻愣着干吗,还不赶紧把房间拾掇拾掇。”
也不怪二虎盯着幼幼目瞪口呆,真是不敢相信世上有生的如此好看的女子呢,比梦里的仙女还好看,经曹大娘提醒,他才拽着小妹回各自房间收拾,腾出自己的半张床,因地方有限,晚上孟瑾成跟二虎一间,幼幼跟秀丫睡在一起,秀丫是曹大娘的么女,七八来岁的小女娃,对幼幼那件破损的貂裘特感兴趣,反复摸着上面柔柔软软的绒毛,就像喜欢着心爱的玩具一样。
三更时分,暴风雪仍在没头没尾地下着,刮得整个房屋都在微微地震似的,秀丫突然跑进二虎的房间,拉扯着孟瑾成的袖角。
“怎么了?”孟瑾成心头一紧,唯恐幼幼出了什么事。
秀丫一边说,一边抱着肩膀比划:“姐姐,姐姐睡不着……怕……”
孟瑾成一听,马上冲到隔壁房间,屋内很黑,隐约瞧见幼幼像小虾米一样蜷着身缩在床角,脸庞埋入膝盖,瑟瑟发抖。
孟瑾成这才想到幼幼怕黑,总是习惯晚上留灯入睡,连忙出声:“幼幼,你别怕,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幼幼又以为自己被关在那个黑暗冰冷的仓库里,家人全部离她远去,只有她一个人,哭的声嘶力竭,却无法改变被那种丢弃的绝望恐惧。
她是真的害怕,嘴唇都咬紫了,抖索得仿佛是快要支离破碎花瓶,直至孟瑾成的声音闯入她自我封闭的空间,才稍微有些清醒,可依旧不肯动,也不敢睁眼:“瑾成哥哥……我害怕……”
曹大娘被惊醒,披衣从房内出来,孟瑾成焦急地问:“大娘,您这里有没有蜡烛?”
“蜡烛?”要知道像他们这样的山里人家,都是自个儿提炼动物油作为燃料,曹大娘家用的就是猪油灯,通常山里人家一近天黑,便早早就寝,至于蜡烛,那实在用不起,况且要是点上整整一晚,简直是太过奢侈了。
听完孟瑾成的描述,曹大娘也晓得幼幼怕的厉害,左思右想,突地一拍手:“对了,我家大丫当初出嫁的时候,家里留了一盒蜜蜡,你快拿去用吧。”
孟瑾成想了想,从袖里摸出一枚双鱼玲珑玉佩:“大娘,您把这个留下,改日进城当掉,留做银子用。”
“啊,这怎使得……”曹大娘不懂这玉儿坠儿的,但瞧眼前的玉佩制工精美绝伦,大概买十箱蜜蜡都绰绰有余了。
在孟瑾成再三坚持下,曹大娘终于收下。点上一根蜜蜡,孟瑾成小心翼翼端进幼幼的房间,跟她说:“幼幼,别怕了,你看,屋子不黑了。”
幼幼犹豫一阵儿,缓缓抬起头,孟瑾成捧着蜡烛坐在床边,摇曳的光芒映在他脸上,仿佛晨曦的山景,这样的幽宁、朗逸,眼睛熠熠生辉。
幼幼本是脸白如雪,此刻亦被幻出流丽橘绚的色泽来,眸底的不安与惊恐渐渐消匿无踪:“哪里……来的蜡烛?”
他温言解释:“是曹大娘的大女儿出嫁前,夫家送的聘礼。”
幼幼自然不知一根小小的蜜蜡,对山野人家而言,也是舍不得用的。她往有暖光的位置凑了凑,心里过意不去:“瑾成哥哥,你别管我了,去歇息吧。”
孟瑾成简短道:“没事,我在这坐会儿,等你睡熟了再走。”秀丫耐不住困意,跑到二虎的床上睡了,恐怕也没有他能呆下的地方。
幼幼垂落眼帘,孟瑾成也不做声,彼此耳畔仅回荡着呼啸而过的风声,宛如那些葬在地底下的生灵,爬出来发出呜呜咽咽的哭泣。
她陡然打个激灵,孟瑾成反应:“怎么了?”顿下声,“是不是冷?”
幼幼摇头,毕竟第一次遭遇这种苦难,周围一切环境都不适应,可是她又觉得,有瑾成哥哥在身边,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反倒孟瑾成沉默片刻,玉唇轻启:“幼幼,对不起……以前发生的一些事,是我做的不好。”在他心里,她依然是那个令他打小就疼爱的女孩子,他一直竭尽全力地不想伤害她,可惜没料到最后伤她最深的人,始终是自己。
幼幼仿佛有些意外,看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心跳越来越快,在沉默的气氛里太过明显,她终于结结巴巴地问:“瑾成哥哥,你现在……过的好吗,跟、跟她……”提及“她”,差一点捂住胸口,抑痛足以窒息。
那时她的脸庞多半浸于暗色,唯独一双翦水瞳仁格外清清幽幽,宛如一株仙草,凝了三世晨露,闪烁着可人的光,连眉目都染得怜软,竟同那个人……有几分的神似。
孟瑾成忆起第一次看见素儿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双可人可怜的秋水眸子,烟黛眉,凝雪肌,有头天生软软的长发,衬得她的脸也好似柔软的云朵,伸一伸手,便碎散了。
那会儿不过可怜她,留在身边,她是如此乖巧,极少说话,像一条安静的影子跟着他,在他需要的时候,端茶倒水,备纸研墨,绣补更衣,有一回,他不小心触及她的手,她耳廓红得比春日的樱桃还鲜艳,可爱极了,她羞着寻辞离开,他却看入了迷。
眼前的人儿,十多年过去,那双瞳眸依旧天真纯澈,包含着浓浓的依赖,而心底的那个人,何时起,变得只会抱怨、发怒、难知餍足……他有些迷茫,已经不知道她想要什么,该再给她些什么了……
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凝着她的眼睛发愣,幼幼忍着内心绞紧的疼意,强自笑道:“以前的事,我、我都忘记啦,瑾成哥哥,只要你跟她在一起过的开心,我……我就高兴……”
孟瑾成如梦初醒,没说什么,淡淡弯下嘴角:“那你呢,王爷他待你可好。”
烛光晃在隐约雾笼的眼底,成为丝丝尖锐的明亮,她发下呆,然后垂眸“嗯”了声。
一时无话。
“睡吧。”孟瑾成为她掖掖被子,认为目前把她哄着才是要紧事。
幼幼躺在床上闭会儿眼,接着又睁开:“瑾成哥哥,之前你在雪地里讲的故事,陶氏、杨氏、李氏……她们因在聚宴中跟封十八姨闹的不愉快,后来呢?”
孟瑾成继续讲:“因为她们的住所每年都会受风侵袭,这次又跟封十八姨闹得不愉快,所以央求那名处士做了一个上绘日月五星图样的朱幡以作庇护,几日后,狂风大作,而处士宅边花苑里的繁花却平安无恙,处士这才明悟,原来陶氏、杨氏、李氏她们就是花神,也就是桃花、杨花、李花……而封十八姨是风神,他用朱幡庇护了诸花,才使得她们不受丝毫影响,这就是 ‘朱幡护花’的由来……”
蜡泪缓缓流淌,在台沿堆成半寸,他的声音温和得宛如一场花雨,朦朦碎碎,飘得漫空无处不在一般,奇异地盖过屋外的暴风骤雪。
幼幼终于沉入梦乡,孟瑾成这才停止自己说了半晌的故事,凝睇那张无暇容颜,犹豫下,还是举手为她轻轻拂去眼角的一滴泪,方呵灭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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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意乱'
鹅毛暴雪下了整整一夜,直至次日清晨才算歇止。幼幼醒来的时候;都快日升三竿了,得知雪停没多久;孟瑾成就跟二虎外出探路去了。
曹大娘把烧好的热水倒进木盆;和着一条干净巾帕端来给她洗脸,因普通百姓家里用不起青盐;幼幼只能就一杯苦茶漱了漱口;又绞紧巾帕;慢慢往脸上敷了一遍,昨晚经大风狂吹;头发变得干巴巴的,她的头发又长又密;没有侍婢服侍;光是自己一绺绺梳下来;就着实花费了一番功夫;等曹大娘摆好吃食叫她用饭时;幼幼便扎着两条乱蓬蓬的发辫走出来,就像刚出生不久毛茸茸的小鸟。
“哎呦……”曹大娘看得一阵无语,继而反应过来,“阿幼姑娘莫非不会梳头?”
幼幼脸一红,臊到用手不停捻着两侧袖角。其实她自己能梳成这样,已经相当不错了。
从她跟孟瑾成的言行举止看来,曹大娘已经隐隐觉出二人不像等闲人家的子女,但救人于困境,与身份无干,马上笑道:“来,让秀丫帮忙吧。”
别看秀丫年纪小,梳头可是一门灵,三下两下就给幼幼扎了一条跟她一样的麻花辫,不过中途秀丫可没少惊叹幼幼的头发,那黑得宛如被墨泼过似的,那软得像风中的飘柳,那长得恍若飞泻直下的瀑布,仿佛摸着上等的绫罗绸缎,梳起来都是一种享受。
幼幼用完饭,孟瑾成仍未回来,她不善言辞,一时又不知该做什么,干脆坐在床边,两手搭膝,保持着一个姿势发呆。临近太阳偏西,终于听到秀丫兴高采烈地喊着“回来了,回来了。”,她闻言,不假思索地冲出去,却被一片白灿灿的冰雪天地耀得微微晕眩。
孟瑾成与二虎并肩行走,见幼幼一边踩着雪一边跑上前,担忧地问:“外面这么冷,跑出来做什么,脚好些没有?”
幼幼点点头:“怎么去了那么久?”
孟瑾成回答:“昨晚风雪太大,许多山路都被堵住了。”
难怪耽搁好长时间。幼幼问:“那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去?”
孟瑾成观察这一道,情况的确不太好,有些地方雪深的都快没过膝盖了,山上斜坡堆满的雪也跟铺了一层厚厚的毯子似的,如果他带着幼幼徒步赶路,实在艰难险阻:“得等雪再化一阵子,否则强行赶路会很危险。”
幼幼从小生在富贵乡,吃着金米玉食,如今没有丫鬟服侍,穿衣梳头皆得自己动手,而且还不能洗澡,她到底不习惯这种清贫的生活,但好在有孟瑾成在身边,她努力告诉自己,既然瑾成哥哥能适应,她也能适应。
孟瑾成安慰她:“你别着急,这次落难,咱们的人手肯定会四处寻找,说不定比自己赶路还要快一步。”
孟瑾成毕竟男儿身,吃点苦头不怕,但他知道幼幼可是被公国府当成眼珠子般一点点娇贵起来的,老实说,他本担心幼幼吃不了苦,在土屋呆不下去,会又哭又闹的,可出乎意料,她并没有心急,也没有任性吵闹,只是睁着黑嗔嗔的眸子凝向他,像两颗最大最美的东珠,璀璨繁光尽聚于此,稍流转,自有摄魂之处,吸引得人有些转移不开目光。
孟瑾成这才留意她的装束,身穿粉花挟翠的棉衣裤,梳着一条精巧的麻花辫,没有以往华丽珠钗绸缎的映衬,朴实得像个山里姑娘,却愈发将她的娇稚无暇显露出来,若再揪着他的袖角撒撒娇,怕是心肝都疼。
孟瑾成走神片刻,或许想掩饰什么,没头没脑地蹦出句:“辫子梳的不错。”
幼幼一愣,结果颇为尴尬地解释:“是、是秀丫帮我梳的……”
秀丫在旁听见,挺挺小胸脯,模样活像立功大臣,接着去摸二虎手里的野兔。
幼幼瞧他俩各拎着一只野兔,奇怪地问:“在哪儿抓到的?”
孟瑾成笑道:“雪一停,猎物倒好抓了,寻着脚印一找一个准儿,我跟二虎还临时布了个陷阱,打算明天去看看。”
二虎竖起大拇指,跟幼幼赞着:“你哥哥,好射法!”
幼幼突然发现孟瑾成左臂袖子裂了口,露出白质的肌肤,有一丝血痕,孟瑾成从她脸上读到惊忧,出声安抚:“没大碍,原本遇见一头野猪,可惜被它逃掉了。”
幼幼思付下,从袖子里掏出一条雪潭落梅帕,替他把伤口包扎,然后还打了一条漂亮的蝴蝶结。她觉得这样就好了,抬头盈盈一笑,却令孟瑾成微怔,很快也疼爱地抚下她的脑顶。
逮到两只野兔,晚上大伙儿饱餐了一顿,盒里尚有剩下的蜜蜡,深夜孟瑾成给幼幼点上,又一边讲故事一边哄着她入眠。
第二日,孟瑾成跟二虎要去设下陷阱的地方查看猎物,幼幼坚持跟去,孟瑾成本不同意,结果秀丫也跟着起哄,一个撅嘴一个快哭了,同时可怜巴巴地望着,迫于无奈,这才带上她们二人一道出行。
每逢冬季,往往都要下那么几场雪,那时在国公府,亭台楼阁变得如一座座琼雪高山,被阳光照射,似幻成了冰晶粉砌的天上宫阙,石阶、庭院、走廊、甬道……堆满的厚雪,统统会被下人清扫开,为此这是头一回,幼幼走在白茫茫一片广垠的天地里,放目眺望,天穹跟大地恍若是纯白色的幕景,雪光变幻,晶莹万灿,置身在琉璃世界一般。
真美……幼幼感叹大自然的美感,每迈一步,身形就小陷一下,尽管行进费劲,但没有半点抱怨,反而有些兴致勃勃。
此时孟瑾成回首,开口讲:“跟着我的脚印走。”
幼幼低头,雪白地面上残留着他们一路行来的脚印,她跟随孟瑾成背后,踩在他留下的脚印上,果然比自己漫无目的的乱走乱踏要轻松许多。
不久来到两树间设有陷阱的地方,幼幼与秀丫离在不远处等待,孟瑾成则跟二虎上前查看,过会儿,二虎朝她们胜利地挥挥手:“是头狍子!”
收获委实不错了,幼幼马上含喜露笑,稍后发现秀丫蹲在地上,两手刨着雪,在掌心里攥出一团小小的雪球。
幼幼眨巴着眼,不知她要做什么,结果看到秀丫咧嘴笑,绽出一口小碎牙,使劲活动活动右胳膊,接着“嗖”地一掷,不偏不倚,正中二虎的后脑壳。
“……”幼幼惊呆地张大嘴巴,呈现出一个O口型。
二虎脑袋一倾,被砸了个糊涂懵,等反应过来,秀丫正捂着肚子笑得前俯后仰,可惜高兴没多久,“咚”一声,拳头般大的雪团击中她的脑门,害得秀丫差点没跌个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