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与纱锭之比例,实不能供国民之需要。惟其如此,是以他国在吾国设厂,以遂其经济侵略之野心,而使我纺织业受重大之打击。纱、布为人生必需之品,乃至仰给他人。痛心之事,无逾于此。”
没用多久,荣宗敬就收到来自官方的反馈。新成立的无锡商会会员名单上,荣宗敬和荣德生的名字赫然在列,这表明他们已经被纳入这个半官方组织,得到某种政治上的重视。尽管同期成为会员的商人为数众多,荣氏兄弟不过是其中两个小字辈,但他们还是对这种转变寄予了超乎想象的热情。
这年秋天,新政府在北平召开全国临时工商会议,荣德生以无锡商会会员的身份与上百名全国代表参会。
会上,荣德生提出三项议案: 第一,大力扩充纺织工业,改善人民衣着。第二,设立母机公司,由国家发起,招股1000万元,作为建厂资本,为工程、轮船、火车、农业、矿冶和军械制造提供各种机器;¨。电子书 ZEi8。COm电子书 。电子书 。电子书¨由政府派遣120名学生出洋学习工程技术、冶金、采煤,学成后归国,从事规划、设计和研制。第三,资送一批学生出国学习轻纺工业的工艺技术。
三项议案获得极大认可,报章纷纷转载,国务总理赵秉钧派秘书与荣德生详谈,协商振兴实业的措施。
新政府重视商业、扶持实业,让荣德生欣喜万分,归家即挥毫泼墨,写成万字文,自印千册。文中提出“实业基础巩固之时,即国家财源发旺之日,而国亦进于富强之域”、“举国注重国货,不重奢侈,使金银勿流于外国”等观点令人耳目一新,一千册书旋即被抢购一空。
对呐喊的积极回馈固然可贵,但落到实处才见真意。对荣宗敬和荣德生来说,眼下最迫切的愿望不是国家若何,实业怎样,而是寻到一条摆脱企业危机的出路,毕竟,只有生存下来才能谈论发展。
过去的一年,荣氏企业频频遭遇损失,简直到了惨不忍睹的地步,即便广生钱庄永久地关上大门,也无法阻止危机继续蔓延。那年夏天的洪水在造成大面积棉花减产的同时,对小麦收成也造成巨大破坏,四溢的河水还光顾了茂新的仓库,对于面粉厂来说,不啻一个晴天霹雳。
尽管战乱之后的和平意味着粮食市场的春天,商人们迫不及待地开办面粉厂,但种种迹象表明,无锡正在失去作为面粉业基地的优势。一年来,荣德生反复考察,到北京开会之前已经拿定主意,要将新工厂设在更为开放、便捷、高效的上海——一个竞争更加激烈的平台。
到上海去
许多准备投身面粉业的商人一定与荣德生有同样的感触:上海这个城市对实业经营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在多数中国人眼中,这个弹丸之地魔力无穷,吸引着四面八方的资金、人力和商品通商交汇。不过,人们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强化“冒险家乐园”的时候,无意间忽视了它作为工业城市的种种得天独厚的条件,因此那些最先发现这些便捷之处的先行者常常轻而易举地获得商业成功。
吸引实业家的首先是这个城市的资金。作为中华民国最大的金融中心,沪上长期活跃着大批买办、官僚、商人和外国银行家,这些人手中掌握的资金足以调动半个国家的运行,假如想要借助他们的资本实力,有时不过就是拿出一个打动他们投资的充分理由。
当然,资本家也不是那么好哄的。更多时候,他们宁愿相信亲眼所见,这时,将工厂项目设在他们目力所及之地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最起码,打消投资顾虑的同时也能让他们对生产心中有数。
对于实业生产,交通是重中之重,原料往来与产品物流是资金流通的附着,那些工业发达地区不可或缺的一项指标便是交通。具体到面粉产业,不仅需要依托无垠的小麦产区,还必须覆盖广袤的消费市场。背靠苏北产麦区的上海,本地消费潜力巨大,更重要的是,通过津浦、沪宁干线和京杭运河连接北方市场,借由长江航道和海洋运输连接武汉、天津、大连等商业城市,在客观上具备了辐射大半个中国的优势。
不仅如此,上海还有两样事物吸引着面粉产业聚集于此。
其一是能源。20世纪初,第二次工业革命浪潮席卷中国,最显著的特征是电力开始取代蒸汽被应用于生产领域,效率提升立竿见影。一台电动马达驱动的磨粉机生产相同数量的面粉只需花费蒸汽磨粉机1/3的成本,结余成本即可用于扩大再生产。而全国电力事业最发达的地区,非上海莫属。
其二是资源,确切地说是获得生产机器的渠道——洋行。全国恐怕找不到第二个城市比上海拥有更多的洋行,来自美国、英国、德国、日本的洋行林立不穷,为抢夺中国市场,竞相推销本国机械,推出样机贱卖、分期付款等便利条件。通常情况下,采购面粉机只需提前订购即可享受运送、装配、维修等服务,且价格异常便宜,具有十足的吸引力。
凡此种种,去往上海开办面粉厂一时成风。从1900年第一家民族资本机器厂阜丰在上海建立以来,到1911年的11年间这里已有民族面粉厂7家。而且,还有更多人打算来此开创面粉事业,其中便包括荣宗敬与荣德生。
兄弟二人在上海考察的间隙,流言蜚语在茂新面粉厂传开来。原来,看到面粉业发展迅速,茂新办麦主任浦文汀和销粉主任王禹卿不满于做“高级打工仔”,私下计议脱离荣氏,到上海联合创业。浦文汀和王禹卿都是业务骨干,一个谙熟上游采购,一个在全国商埠关系亨通,在茂新创建过程中立下汗马功劳。多年耕耘,浦、王二人掌握了茂新进出关键和各种关系,如果他们一走了之,茂新这座大厦必定不能支撑多久。
荣氏兄弟听此传闻,不免心中大惊,火速奔回无锡详查。在各种沮丧消息中,他们打听到一个有利因素: 浦、王两家财力有限,东拼西凑勉强筹到2万元,到上海开办面粉厂,至少还需要2万。
荣宗敬放出话来,愿意出这笔钱。浦王两家几番协商,自感无力独撑局面,遂同意荣氏入伙。于是,荣宗敬、荣德生出资2万元,王尧臣、王禹卿兄弟出资8000元,浦文渭、浦文汀出资1。2万元,合计4万银元,到上海筹建新厂,这便是坊间所传“三姓六兄弟”创业佳话。
六人定下规矩: 三方联合、各展所长、合作经营。表面看来,王、浦两家虽然实现了另创新业的夙愿,但荣氏兄弟仍是大股东,王、浦其实并未摆脱荣氏束缚。不过,他们很快发现离不开荣氏兄弟。
建厂之初,为节省资金,他们采取“租地、租房、欠机”策略。荣宗敬说服财大气粗的鸿章纱厂股东郑培之出资4万两建造厂房,再转租过来,每年租金4000两,承租10年,并以分期付款方式向茂生洋行订购美制粉机7部。1912年年底,面粉厂筹建完成,正式定名“上海福新面粉厂”。
经过数月设备调试、员工招聘等准备工作,1913年2月,福新面粉厂开工,每日夜出粉1200包。厂内,荣宗敬威望最高,任总经理,统揽全局;王尧臣和浦文渭以股份多少,分别担任经理、副经理,负责采购、销售等具体事项;荣德生为“公正图董”,职位相当于总管。
有茂新在先,福新共用其采购、运输、销售体系,少走许多弯路。浦氏兄弟采取赊账方式以茂新名义统一收购小麦,由于茂新信用好,可以开具7天期商业汇票,小麦每日从无锡运往上海,隔天即可从福新厂出粉,装袋时打上“兵船”牌商标。与此同时,王氏兄弟展开销售才能,打着“兵船”旗号四处预售,求购者众,产品尚未出厂,订单便纷至沓来,而且预付全额现金,偿付小麦汇票绰绰有余。
凡此种种,不仅解决流动资金困难,且极大缩短了生产周期,福新面粉厂发展迅速,很快在上海滩站稳脚跟。
“兵船”牌面粉畅销的秘密
福新面粉厂开工数月,市场反映良好,产品供不应求,荣氏兄弟产生扩大生产的想法。恰好中兴面粉厂因经营不善在市场竞争中步履维艰,四处寻求收购。中兴面粉厂属于老牌工厂,生产能力不俗,但由于竞争乏力,无人愿意接手。荣氏兄弟趁机将其租来,租期10年,每日夜出产面粉2000包,贴“兵船”商标销售。
荣宗敬与荣德生善于借助外力实现自有产业发展,几番出手,无不展现过人才干。而租借老牌的中兴面粉厂颇有产业代工的神来之笔,更意味着新兴势力开始取代传统老厂而崛起。
然而,荣氏兄弟还不打算停止扩张的脚步。1913年冬,经过数月积累,他们手中小有闲钱,划拨10万两白银,在中兴面粉厂东面购地建厂,向恒丰洋行订购21部美制粉机,命名为福新二厂,年底开工,每日夜出面粉5500包。而此时,运营10个月的福新一厂已经实现赢利3。2万元。
此间正值上海面粉业大发展时期。1913年,上海新开3家本土面粉厂,本土面粉厂总数达到11家,资本总额230万元,日产面粉25100包,平均每家2282包。11家粉厂中荣氏占有或掌控3家,产能高出行业平均值,产品更是一骑绝尘,直接叫板大肆倾销的洋面粉。
当“兵船”面粉畅销国内时,人们多将荣氏面粉事业发达原因归于美制磨粉机,而忽略了其深层次的经营策略。
荣氏对信誉异常看重,严把质量关口,从源头抓起。辛亥革命后,荣氏兄弟考察全国各地的小麦,综合比较后认为四川小麦品质最好,主选川麦做原料。他们制定严格的筛选流程,坏麦、熟麦、潮麦统统剔去,将掺杂沙石逐一拣出,保证产粉质量。1911年,大水淹没茂新无锡仓库,荣德生下令将受潮面粉和小麦统统处理掉,仓库可能发霉的小麦全部不要,坚决不用工厂声誉换取眼前利益。
此外,因用麦量巨大,荣氏先后在安徽蚌埠,山东济宁,江苏泰州、扬州、常熟、镇江等地设立麦庄。荣氏有一个秘不外传的生意经: 每逢新麦上市,就大肆抛售面粉,以压低粉价和麦价。
上海总公司设有麦务部,对各地麦庄进行电报指挥,成功压低麦价之后,各地麦庄即接到指令,通过当地粮行进行大规模收购,并支付1%~1。5%的佣金。由于价格优惠,荣氏大量储备小麦以供长期生产。久而久之,荣氏面粉厂成为国内小麦行情波动的重要因素,大有操控市价之势。而那些单打独斗或规模弱小的面粉厂无力屯麦,只能听凭摆布,在麦收季开工,其他时间停产。利用这个“时间差”,茂新、福新从竞争者手中轻而易举地夺取面粉市场的半壁江山。
如此种种,“兵船”牌声誉日隆,成为国产面粉品牌的佼佼者。与此同时,本土面粉厂纷纷使用英美机器,极大提高生产能力,拉低市场价格,对洋面粉倾销形成正面阻击,迫使进口量逐步下滑。
随着1913年的结束,民族工业发展的黄金时代随之到来,面粉业毫无疑问地走在前面。
“面粉大王”崛起
1914年7月末,奥匈帝国、塞尔维亚燃起第一次世界大战,德、英、法等欧洲强国先后卷入厮杀,无暇顾及各自在远东及太平洋地区的利益,饱受压迫的中国民族工业获得难得的喘息机会。
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后,欧洲大陆一片火海,各交战国旋即转入战时经济。特殊时期,一切为战争服务,农民、工人应征入伍,导致生产力锐减,土地荒芜、粮食减产、食品紧缺,各国自顾不暇,无力向外海出口食品。战争旷日持久,为解决军民之需,不得不向海外采购物资,面粉是采购大头之一。
见此情景,日本三井、三菱等商行趁机向欧洲各国倾销面粉,它们到上海采购,不论品牌、质量,一律兼收。中国面粉工业由此进入空前发展的“黄金时代”,不但畅销国内,并且远销欧洲,中国一改往日忍气吞声局面,由入超(逆差)变为出超(顺差),摇身一变,成为面粉出口大国。
任何面粉厂老板都不想错过这轮发展时机,想方设法增大产量。想想看,只要生产,就有市场;只要机器开工,便意味着滚滚不断的财源。荣氏兄弟自然不甘人后,开始酝酿让事业更上一层楼的策略。
9月23日,荣宗敬32岁生日,荣德生从无锡赶到上海参加生日宴会。晚宴结束,兄弟二人趁兴夜游,不知不觉走到鸿升码头,故地重游,钱庄已闭,思绪翻滚,不免感慨万千。
望着滚滚而去的江水,荣宗敬突然说:“你还记得小时候滚雪球的事吗?”他好像在自言自语,也好像在发问,还不等荣德生说话,便接着说道:“捏个雪团,滚上雪,慢慢推,然后猛踢一脚,雪球飞奔向前,越滚越大。”记忆闸门在这个特殊的夜晚被忽然唤醒,只是荣德生不解大哥为何重提旧事。
显然不是单纯的回忆。荣宗敬又说:“办厂与滚雪球不是一个道理吗?采取‘驴打滚’的办法,在推进中不断发展,这样,别人尚在彷徨,我已发展壮大。”沉默片刻后他又发愿:“从现在起,工厂不管好坏,只要有人卖,我就要买。”荣德生不禁恍然。然而,资金从何处来呢?
荣宗敬早有计议,通过三个途径筹集资金: 首先,少发股息、不分红利,将工厂盈余转为建设资金。福新建厂时约定三年不发红利,为租用中兴、筹建福新二厂提供了资金;其次,建立职工储蓄所,吸收闲散资金;傅国涌在《大商人》一书中介绍: 1927年,荣氏企业发出《劝告同仁储蓄宣言》,筹集100万银元作为基金,自办“同仁储蓄部”,吸收职工和外界存款,充分运用生息资本。储蓄部采取定期储蓄、定期复利储蓄、定期取息储蓄、零存定期储蓄、零存整取,以及通知储蓄存款、活期储蓄存款、礼券储蓄存款、活期流通存券等存款形式。到1928年,在南京、汉口、无锡、济南等地共设立了37个分部。第三,投资钱庄、银行,以股东的身份便利调动更大规模的资金。
至于扩张方式,不外乎收购或租办老厂,因为急于出手,这些工厂大多降价以求。以较低的成本使用现成工厂,可免除一系列建厂开支,降低经营风险,这对急于扩大规模的荣氏企业来说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