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容忽视的是,三新总公司本身并无多少资本,只是代各厂筹措、管理资金。各厂独立预算,多余资本存放总公司,存款利息高于钱庄、银行。总公司开展存贷款、投资业务,实现资金盈虚调度。对此,荣德生在日记中记载: “盖总公司之地位,犹人体之大脑,各厂则五官百骸,其关系视后齿尤为密切,是以总公司对于各厂无分轩轾,酌盈济虚,以冀平均发达。”
现在看来,三新总公司其实相当于现代企业中的集团公司,是企业规模发展到一定程度后的必有产物。自1902年投身实业,荣氏从资本5万元的保兴面粉厂起步,到1922年,经历20年的时间,已更是发展为资本上千万,更是近20家面粉、棉纱工厂的产业巨头,为数十万员工提供工作岗位。
在国贫民弱的时代,三新总公司的出现不禁令人眼前一亮,其代表着民族工业的最高发展水平。荣氏兄弟更是被誉为国内实业界的“骑士”,他们的创业故事被日本人写入小学课本,就连一向低调的荣宗敬也认为自己的事业“几满半天下”。
第三章 大王如蚁
引言
荣宗敬选择了一条冒险之路——举债扩张。在和平年代,这或许能创造商业奇迹,不幸的是,战乱引发市场频繁波动,荣宗敬最终没能逃脱信用破产的厄运。
而这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严重。为其赢得声誉的“申新系”面临崩溃,国民党、洋人趁机大捞渔利,宋子文甚至计划将之变为私产。荣宗敬拼劲老命,保护基业,挨到战争爆发。
运气似乎溜走了。“三新财团”在战火中毁灭大半,荣宗敬客死异乡,荣德生苦苦支撑,但人心涣散,各谋其事,荣家第二代企业家就此登场。荣鸿元、李国伟、荣尔仁、荣毅仁在辛苦奔忙之余,终于发现抵不过这个意气的时代。暂时的繁荣引人妒忌,即便实业大王,也逃不脱政治倾轧。
扩张
现实的凝滞性常常体现为措手不及的意外,正如繁华过后难免苍凉,而顶峰也不过意味着下滑的开始。
三新总公司成立这年,恰逢棉纺业开始没落。之前数年大规模地建厂导致产能过剩,加之棉花歉收,日纱倾销,出现“棉贵纱贱”现象。小厂纷纷倒闭,规模较大者亦半死不活,如穆藕初的德大纱厂、张謇的大生纱厂均开始走下坡路。
行业不景气,“申新系”不可避免地卷入亏损漩涡,所幸荣氏资本实力雄厚,暂时免于劫难。兄弟二人正值人生巅峰,意气风发,举手投足间似乎认为自己具备挽救危局之力,跃跃欲试。
世俗所谓的危机,在少数人眼中也许是难寻的机遇。行业萧条之际,惯常做法是停产自保,荣氏则反其道而行,四处寻求收购。荣宗敬认为,中国棉纱业长期为日资所掌控,因各厂各自为战,一直仰人鼻息,而此时抄底、整合国内资源,可用最小代价实现规模扩张,增强竞争力。
一方面,收购比直接建厂成本低、效率高、时效快;另一方面,工厂亏损,业主无心恋战,只愿早日脱手即可,价格并不敏感。最重要的是,有三新总公司统一调拨,即便瞬间增添数厂,人力、资金、管理、技术等方面都不会捉襟见肘,恰好发挥总公司的集约优势。
随后,荣氏展开眼花缭乱的收购。
1925年4月,荣宗敬以65万元的价格将破产抵押的德大纱厂盘下,改为申新五厂;两个月后,租用常州纱厂,改名申新六厂。1929年1月,荣家以170万两收购挂牌标售的英商东方纱厂,为申新七厂;同年,荣氏在申新一厂旁建造两层厂房,为申新八厂。1931年,收购三新纱厂,为申新九厂。
三新纱厂原是李鸿章创办的上海机器织布局,曾遭火灾,经“红顶商人”盛宣怀筹资修葺完善,在上海棉纱界名盛一时,盛宣怀失势后,该厂经营不善随即没落,最终抵押给汇丰银行。三新纱厂占地一百多亩,价值二百多万两,其厂房、机器众多,由于地皮贵、拆迁难,一直无人问津。
时间拖得越久,对三新纱厂越不利。一天,银行代表找到荣宗敬,开价40万两,劝其收购,首付5万即可。荣氏资金全部投入实业,连5万两现钱都无,遂向开钱庄的亲家孙直斋贷款,拿下三新纱厂。不久,厚生纱厂低价转让,荣宗敬故伎重施,贷款将其盘下,代替租办的常州纱厂,是为申新六厂。
用他人钱财办自己之事向来是荣氏所长,此番收购更将“借鸡生蛋”发挥到极致。麾下纱厂之众,与创业时不可同日而语,相比之下,振新纱厂在荣瑞馨等人手中日渐式微。收购三新之后,黄裳黄裳,当代散文家、高级记者、文史专家、收藏家。到无锡采访荣德生,目睹“申新系”之繁盛状况,在采访后记中感喟道:“申新已经有了九厂,振新却还是振新,寂寞地困在了无锡。”
盛极而衰
从1925年到1931年的6年,正是棉纱业低谷徘徊时期,“申新系”却迅速壮大,新增5厂,扩展为9家,纱锭达到52.15万枚,布机5000多台,冠绝国内。而这5家新厂,几乎全部贷款收购。
荣宗敬尝言:“茂新、福新、申新各厂得力于: 造厂力求其快,设备力求其新,开工力求其足,扩展力求其多,因之无月不添新机,无时不在运转。人弃我取,将旧变新,以一文钱做三文钱的事,薄利多做,竞胜于市场,庶必其能成功。”企业盈余几乎全部滚动投入,现金预留极少,当收购机会出现,必是举债进行,于是在荣氏企业规模日益壮大之时,债务越发沉重。1931年年底,三新总公司负债4000万元,坊间开始传出“自不量力”、“贪多难化”的指责声。
1932年4月18日,全国工商管理协会举行聚餐会,荣宗敬对外披露心迹,将巨亏原因归结为三点:第一,税赋沉重、成本抬高;第二,日、英产品倾销,造成市场压力;第三,工厂管理有失科学。
荣宗敬所言不虚。事实上,这三条也是棉纱业乃至整个民族工商业处境的写照。
1928年,南京国民政府取消厘金税,按照“一物一税”原则征收特税,即同一商品缴税一次即可通行全国,不再征收其他税务,如有重复,甚至可申请退税。1931年元月,统税署成立,对面粉、棉纱、水泥、卷烟等行业开征特税,并废除厘金税,以及由此衍生而来的货物税、铁路货捐、邮包税、落地税等各类苛捐杂税。
税务改革的出发点是堵死地方军阀财源,将征税权收归中央政府,充实国库。同时,为获得工商界认可,官员们打出“振兴工商”、“扶持实业”等口号,荣宗敬对此拍手称快,认为这将极大减轻企业负担。
然而,荣宗敬很快发现,负担非但不曾减轻,反而愈发沉重。实行一物一税制度后,每袋面粉征税一角,面粉袋另外征税。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棉纱界,各地巧立名目,加税现象层出不穷,仅1931年一年时间,申新就被强行抽税1500多万元。
荣宗敬大失所望,写信向民国政府反映,请求体恤工商业,给予减免,言辞切切。不曾想财政部部长孔祥熙竟破口大骂:“有困难,你们为什么不想法子克服?成本高了,你们为什么不让它降低?”
而另一头,日商发动倾销战,华商纱厂被迫应战,生死悬于一线,根本无暇顾及生产。
1929年,美国经济大萧条,迅速蔓延为整个西方世界的经济严冬。为转嫁危机,美、日、英等国加大出口,纷纷向中国倾销剩余产品,上海口岸每日车水马龙,外国棉纱由此源源不断地流入。
洋纱倾销加剧“棉贵纱贱”,民族纺织业大受摧残。据上海商业储蓄银行调查,申新“人钟”纱,每件成本218。33元,市场价只有204元,每件亏损14。33元。棉纱业陷入“生产越多,亏损越多”的恶性循环。
时局动荡,流年不利。1931年,九一八事变之后,东北市场沦陷。1932年,在一?二八淞沪会战中,上海工商业遭受重创,其中申新7家工厂被炸,棉纱产能迅速下降。
向来不愿动笔的荣宗敬记下此间的抑郁心情: “无日不在愁城惨雾之中,花贵纱贱,不敷成本;织纱成布,布价亦仅及纱价;销路不动,存货山积。昔日市况不振之际,稍肯牺牲,犹可活动,今则纱布愈多,越无销路,乃至无可牺牲……盖自办纱厂以来,未有如今年之痛苦者也。”
在1932年的聚餐会上,荣宗敬似乎在无意间“遗漏”了“举债办厂”这一扩张模式,而那才是造成巨额亏损的本因。外在环境不过是加重了财务压力,让本已高度紧绷的资金链越发脆弱、紧张。
也许荣宗敬在内心仍保有一丝幻想,企图以“举债办厂”翻盘,毕竟他对这一模式充满信心。
一个引人深思的现象是: 为何银行一而再再而三地放贷供荣氏扩张,甚至在其曝出巨额负债时,仍有银行暗中放贷。上海商业储蓄银行非但不收回贷款,还继续借钱给三新公司供其发放工资。
在常规情况下,债权人处于强势地位,债务人逢迎讨好才可能成功借债;此案恰相反,荣氏占据主导地位,银行界反而忍气吞声。更令人惊奇的是,荣宗敬似乎对此习以为常,他曾对一位金融界人士说: “你有银子,我有锭子,我的锭子不怕你的银子。”其强硬姿态可见一斑。
事实上,如前文所述,或许是钱庄经历使然,荣宗敬热衷投资银行,使其作为股东得以支配更大规模资金。荣宗敬以个人名义至少投资了7家钱庄、2家银行和1家保险公司,以公司名义投资了3家银行,如上海正大银行、中国国货银行等。通过不断增持,荣宗敬成为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大股东。
如此之多的投资,使荣宗敬轻而易举晋身中国银行董事行列。有一次,荣宗敬毫不避讳地对身边人解释:“他们要懂得这个道理还早呢,我搭上1万股,就可以用上他们10万、20万的资金。”
荣氏规模之大,涉水之深,关联之广,似乎已将银行“绑架”,一道卷入“滚雪球”游戏。
长久以来,荣氏一直依靠外债扩张,对外形成惯性和依赖,倘若资金供应不及,或遇到经营困难,牵一发而动全身。若荣氏破产,银行贷款有去无回,工人失业、产业失衡、金融危机等一系列问题必随之出现。
不幸的是,“亏损雪球”越滚越大,到1934年,连续巨亏第四个年头时,危险降临了。
1934:申新搁浅
上海的春天总是来得格外早,这一年与往常并无二致。浮云苍苍、尘世茫茫,空气中满是潮湿气味,白虹、周璇那艳丽、暧昧的嗓音在街巷飘荡,将两年前的战争伤痛抹平,不留痕迹。
商业城市的自我修复能力就是这样令人惊叹,如潮的人流滚滚向前,转瞬间,一切旧物抛诸脑后,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纸醉金迷乃是常态,十里洋场更添热闹。然而,棉纱大王荣宗敬却整日愁眉苦脸——申新财务日益恶化,日子越发艰难了。
被损工厂复工遥遥无期,每隔几天,从无锡、汉口等地便传来停工、歇业消息,举债收购的工厂变成深不见底的黑洞,一刻不停地吞噬着现金流,荣氏不得不从中国银行、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借贷发放工资。但是,在1934年春天,这两家银行突然终止向申新放贷,其他有业务往来的16家钱庄预感大事不妙,纷纷表示不再借钱给申新,风声日紧,人心惶惶,登门索债者络绎不绝。
此时,荣宗敬面对的申新债务高达6375。9万元,而申新全部资产不过6898万元,勉强刚够以资抵债。一夜之间,荣氏威风消失殆尽,坐在三新大厦宽敞的办公室,往常那句神气活现的“债多不愁,虱多不痒,债愈多愈风凉”的调侃话沦为坊间笑柄,荣宗敬再也张不开口。
对手自然希望申新破产,趁机瓜分庞大地盘,银行家却异常害怕。申新是国内最大纺织企业,各银行无不希望借助合作增加存款;当申新告急时,各行又提供大笔贷款,导致其自身资金周转困难,甚至影响活期存款的正常运行。一旦申新倒闭,数千万贷款付诸东流,或可引发金融灾难。此外,单单申新系统十几万人的饭碗就足以构成社会问题。因此,申新无论如何不能倒闭。
逼债最紧迫的时候,金融界大佬一直陪伴荣宗敬左右,因为怕他倒下,三新总公司无人掌舵,分崩离析,无以偿债。申新曾以厂基、机器、货物抵押,先后从上海商业储蓄银行贷款1200多万元。如此巨额资金,足以动摇该行根基,甚至掀起金融风浪,银行界自然对荣氏小心翼翼。一天,宋汉章宋汉章,浙江余姚人,1872年生,银行家。1907年任上海大清银行经理,辛亥革命后,大清银行转为中国银行,宋汉章任上海分行经理,后升为中国银行常务董事、总经理等职。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被推选为中国银行董事。陈光甫,江苏镇江人,毕业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1914年创办上海商业储蓄银行,用20年时间将该行发展为中国第一大私人商业银行,被誉为“中国的摩根”、“中国最优秀的银行家”。此外,他还担任中央银行理事、中国银行常务董事、交通银行董事等职。等人陪着荣宗敬又熬过一个通宵,待天色放明才放心离去。
荣宗敬根基终归深厚,左支右绌地支撑了下来,银行家们顿觉轻松许多。然而,他们也许高兴得太早了。
6月底,一笔价值500万元的到期账单摆到荣宗敬案头。当务之急是清偿债务,但荣宗敬忽然发现,申新再无资产抵押,所有可能筹集到资金的去处几乎跑遍,无不空手而归。荣宗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银行家们也跟着犯愁,陈光甫总要陪荣宗敬商议对策直到深夜。
造成申新债务危机的一重鲜为人知的原因是,荣宗敬以及几个儿子投机洋纱失败,亏损1200万元,仅利息支出就超过500万元,大大加重申新负担。实际上荣宗敬热衷投资,失败亦早有先例。
回顾荣氏创业历程的几次危机,几乎均由荣宗敬投机引发。1910年,荣宗敬投机橡皮股票,恰逢“橡皮风潮”,荣氏企业险些倾覆;1921年,上海爆发“信交风潮”,荣宗敬投机失败欠下300万元债务,遭遇逼债风波,不得不接受苛刻条件,以申新一、二、四厂全部财产为抵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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