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他只是一个人喝着酒,也没再和沈长安说话,沈长安唯一要做的,是不停的添上新酒。
沈长安会喝酒,但不酗酒,没事时也就喝个几小杯,是以今夜她只温了一小壶酒来提提神,免得还没守完岁就架不住困倦睡着了。哪知李恒会突然过来,床下的酒壶全部拿了出来,也就只够他喝一阵子而已。
看出李恒今夜有些灌酒的意思,沈长安到最后索性不再拿酒了,就怕这个人突然醉倒在她屋子里,更加麻烦。
可偏偏她怕什么就来什么,也不知之前李恒喝了多少,在她这里不过喝了四壶酒,就有些神志不清,借着酒意,突地整个人趴在了桌上,埋头忽然笑了起来。
王庭西曾说过,长安难过时总喜欢挡着脸,倔强得不肯让别人看见,而沈长安看见李恒如今这副模样,自然地感觉到了他的难过。
“小时候,父皇总会抱三弟在膝上,对他说男子汉应该是站在战场上无所畏惧,勇往直前的。当时的三弟没有记住父皇的话,可站在角落里的我却记得清楚,我十五岁进军营,经历过大小二十三次战役,无论是面对前朝遗军,还是匈奴铁骑,我从未退缩过,西北鏖战七年,身上刀伤、枪伤、剑伤……各样伤痕遍布,最触目惊心的是左肩那穿透了整个肩膀的贯穿伤痕,那是激战匈奴时,匈奴阿赫那将军的长刀留下的痕迹,当时,我以为自己活不过那个寒冬,可我终是咬牙熬了过来,回了长安,换来的只是父皇的一句‘胡闹’!而我的好弟弟却在父皇庇佑下,广结朝臣与长安贵族公子,赢得贤善美名!”
沈长安看见李恒右手覆上了左肩,她想,在那件狐裘之下,应该有着他少年时期无悔且骄傲的印记。
“父皇总说三弟谦和,说我乖张;父皇重用三弟党羽,却断我臂膀;父皇即便在身体如此不堪之时,都谨防着我这个儿子啊!您把户部税收疏漏交我查办,却是为了转移我的视线,安排郑苏易秘密出城调兵,你还将传位三弟的遗诏交由周天龙与郑苏易一人一份以防万一,你可曾想过我一丝一毫?恒,就不是您的亲生孩儿么?!”
这声音,沈长安莫名听出了几许哭腔,沈长安摇头,轻叹:“不是所有父母都会疼惜自己的孩子。”
李恒没有接长安的话,继续轻笑了几声:“母妃总怪我不讨父皇欢心,呵呵,我却也想知道,为何父皇独独不喜欢我?孟田说父皇三个儿子中,我与父皇最像,可他不知道,父皇三个儿子中,只我没被父皇抱过!特别大哥离世后,父皇眼中只有三弟。”
看不见李恒的脸,可不知为何,沈长安就是觉得双手之下的那双眼睛,一定在流泪。帝皇之家,也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辛酸,做儿女的,最难面对的便是父母的偏心,尤其帝王之家。
“我想要这天下,我自认不比三弟差,这个天下,我会打理得很好的,父皇,你九泉之下就看着吧,我会让大渝朝的铁骑踏遍漠北,我会让边陲众国匍匐我脚下,我会给大渝朝一个空前的盛世,我会。。。比你,更强大!”
之后等了许久,再没听见李恒说话,渐渐,反而有平稳的呼吸声传来。不知道这几日发生了什么,但这些话在李恒心里该是压抑了许久,今夜,他或许只是需要一个聆听者,胡妃娘娘不行,张慕雅也不行,所以他来了萃华殿。
沈长安拧着眉,看着就这么趴在她屋里安然睡着的李恒,再看了眼一旁的沙漏,新的一年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来了,在这个死寂的皇宫之中,并未停下它的脚步。
…
新年的第一天,本该是四处鞭炮的喜悦,却因为一道丧钟,新年所有的喜悦声音都湮灭在了这座金碧辉煌的大牢笼中。
丧钟响起是在辰时,那时候雪刚停不久,一眼望去,厚厚的一片白色,就像一块巨大的丧布覆盖在皇宫各个角落,四周一片缟素。
可以预想外边的慌乱,但一切都与沈长安无关,在听见丧钟时,她只是看了眼窗外,天还是蓝的,云还是白的,只要天还没变,生活就还可以继续。她只想着,今天,是她离开皇宫的日子,那张纸条上写着五个字:“驾崩,西苑口。”
做好离开的准备,沈长安却不能忘记小贵子,一听见丧钟响起,就交代了小贵子去收好自己的荷包,到西苑口找她。她记得她说过,要带他出宫,给他买座大宅子,再帮他找到弟妹,让他后半生幸福无忧。
萃华殿的守卫明显减了许多,沈长安想,圣上驾崩,此时的李恒应该是准备着下手了,怕是现在整个皇宫,或者说整个长安城已在他的掌控之中。奈何偌大的一座城,总有他不能只手遮住的地方吧。
萃华殿西苑,沈长安来的不多,只知道这里有个偏门,但仍旧有士兵守着。可今日的士兵不同以往,一看见沈长安靠近,却是一反常态,突然小跑了进来。
“夫人,将这身衣服换上。”
看着递过来的包袱,沈长安一愣,想来郑苏易已将这里原来的守卫清理了。她接过包裹,却道:“可还有一件?我要再带一个人走。”
士兵一愣,不知作何反应,却看他身后跑进来一人:“那再把你的衣服脱下来给夫人,时间来不及了,请夫人赶紧的。”
来人是云哥,看见了他,沈长安才算真的舒了口气,可等沈长安换好了衣服,却也不见小贵子过来。
“夫人,趁现在李恒调兵出宫、宫里守卫换班之际,赶紧跟我走,再迟一会要被发现了,就插翅难飞了。”云哥焦急催促着。
沈长安也知事情的严重性,却仍旧有些犹疑。
“夫人要带走的人,等夫人安全了,大人会再想办法的,如今夫人安全脱险才最重要,夫人是大人的软肋,万万出不得事情。”
沈长安点头,在没有犹疑地跟上云哥,可惜,还没出西苑口,却突地一队士兵闯进来,堵了去路。
“好本事,皇宫层层严密把守,你们竟还能蒙混进来,佩服佩服!这时机也选得对,我们差些就大意了。”
说话的是周天龙,一支队伍已经将他们几人团团围困住。只听周天龙继续道:“早猜到这宫里禁军中还有三皇子的人,也多谢你们帮我把叛徒清了出来。”而后边看着周天龙身后的士兵将几颗血淋淋的头颅扔了过来。
这是沈长安第一次看见这么血腥的一幕,献血还没有凝固,显然头颅是被刚刚取下来的。沈长安胃中翻滚,很是艰难地压下了心中的恶心。
云哥把沈长安护在身后,拧着眉很是严肃,却道:“周将军本就与三皇子和我家大人交好,如今倒戈相向,二殿下日后也未必会念及你的功劳的。”
周天龙笑了笑,只道:“过河拆桥这种事情,怕只有三皇子最擅长,毕竟,良禽择木而栖。”说完再看向沈长安:“二殿下不过请夫人来做做客,夫人若不愿意,可直接与殿下明说,如今这番举动,可是让我们很是不满啊。小贵子,把夫人请回屋子里去。”
听见周天龙说完这话,沈长安才看见了周天龙身后娇小的身影,果真是小贵子。她这才恍然,不觉想嘲笑自己的愚蠢,李恒既然敢放心让小贵子和细雨与她相处,怕是笃定这两人的衷心的,最后,反是自己害了云哥……
“夫人,咱们还是先回去吧。”怯生生的声音,让人听了都觉得委屈,可就是这么个怯生生的人儿,出卖了她。
见沈长安不动,云哥也小声对着沈长安劝道:“夫人还是回去吧,夫人若有闪失,云哥便是对不起大人了。”
知道自己是云哥的累赘,沈长安转身回去,围着她的士兵果真让出了一条道路。她没有回头,她不敢看去云哥和那几个守卫的最后命运如何,只是双手捏紧了拳头。可他们的对话还是落入了沈长安的耳里,那对话里,是云哥的不屈,,然后是兵戎相见的铿锵声,最后,是长枪刺入血肉的声音,清清楚楚,却又好似模糊不清,就好像沈长安眼前的红梅,仰头看时清清楚楚,却又好像被泪水模糊了……
☆、第45章 土国城漕我南行
重新拾起佛珠,沈长安在萃华殿内布置了个小小的佛堂,也不让细雨和小贵子在跟前伺候了,一个人照顾自己的饮食起居,空闲时在佛堂静坐养性,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自那日后,沈长安再没有见过李恒,或者说,再没看见过萃华殿外的其他人,外头腥风血雨与她无关,她只愿在佛前为在生之人祈福,为已逝之人超度。
再见到李恒,已是半月后。他一身戎装走进萃华殿,只一眼,沈长安就知道,眼前这个男人败了。
心里是欣喜的,欣喜于郑苏易的胜利,但李恒那双落寞且绝望的眼睛,却又让她想起了阿娘离世时的自己。
“走吧,这里已不属于我。”这是李恒进来与她说的第一句话。
沈长安知道此时的自己是被看做一张保命符,她没有做过多的反抗,准确的说,没有她反抗的余地,只能随着他走,直到上了马车,她才道:“带上我只是累赘,你信不信,拿我的命换你的命,郑苏易一定不会答应。”
马车飞奔的那一刻,李恒靠在马车壁上,只答了一个字:“信!”
沈长安诧异,马儿速度很快,车上的她被颠得有些晕眩,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李恒的回答,半晌,才问道:“那你何必带上我,你一人策马离去,要快上许多。”
李恒看着沈长安,那眼神很是认真,说道:“原本,我是想让你昨夜就和母妃她们一起走,有你在,母妃她们多一重保障,郑苏易下手自然要投鼠忌器的。可是我太自负,我想坚持到最后,若我胜了,是你站在我的身边,若败了,也是你陪着我走。”
沈长安不傻,听得明白李恒话中意思,也看得明白他此时的眼神,却没有震惊,只是扭过头去,好像刚刚他只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马车车门被扣住了,只两侧分别两个通气的小窗口,沈长安掀开窗口帘子,试探性问了句:“若我从这里跳下去呢。”
李恒笑了笑,好像纵容着她的胡闹一般,回答得轻松:“若你能倒回去十年,或许可以。”
沈长安放下窗帘后,索性闭了眼,笼着长袖,任由飞驰的马车带着她出了宫门,至于今后她如何,只看命运,或许,还看自己!
…
马车行了很久,太过平静反而让人不适应。终于在城外小树林里,一支长箭打破了寂静。
嗖~长箭飞驰而过,从马车窗口穿入。原本端坐着的沈长安突地被李恒拽倒,长箭刺入马车壁,箭尖全部没入,而后再被李恒拔出。
马车外是刀箭碰撞的声音,马车内,李恒看着手中长箭笑道:“他明知道你在马车里,还是不顾及你的性命,相对之下,不觉我比他对你更好?”
长箭箭尾有划过沈长安的脸颊,至今还有些火辣辣的疼,那一刻她是恐惧死亡的,沈长安却是压下心中的惊恐,道:“为了权势,你也会对我放箭的。”
李恒没有回答,将长箭扔出窗口,道:“我只剩八千精兵,郑苏易却有三万精锐部队追击而来,你小心些,或许下一柄长箭刺破的,是你的脑袋。”
尽管有些害怕,可沈长安不会在郑苏易面前露怯,继续收拢了衣袖,不再说话。
途上遭遇了三波追击,不得不说李恒的这支军队战斗力很强,竟能和多于自己几倍的队伍周旋这么许久。直到一支长箭将赶车的车夫击倒,马车便开始没了方向。
李恒皱眉,这才开了马车车门,本欲亲自执缰绳驾马车,却很快四周上万士兵围了上来,将所有去路围得水泄不通。
李恒握紧缰绳,减了速度停下,而眼前的士兵们让出了一条小小的空隙,从后头走出来的是郑苏易。
一别三月,沈长安终于见到郑苏易,脱了平日的长袍,换上一身盔甲,英气得很。
他只看了她一眼便收回了视线,而后盯着李恒说道:“二殿下何苦做垂死挣扎,让你这些将士放下手中兵器吧,圣上念及手足之情,定会饶殿下一命。”
郑苏易的话在李恒耳中就是笑话,他仰头大笑:“不挣扎才只有死路,你的圣上岂是菩萨心肠。”
郑苏易料到李恒不会屈服,一抬手,四周长箭举起,全对着中间的马车做靶心。
“看来你的夫君当真不顾念你性命,啧啧啧,跟了我去黄泉下做对鬼夫妻也是妙哉!”李恒的嗓音很大,感觉整个树林里都听得见,自然也包括马车内的沈长安和队伍里的郑苏易。
二人拧眉的姿态一模一样,然而郑苏易拿过了身边士兵的长箭指向李恒,而沈长安却是继续笼着衣袖,右手捏紧了手中的东西。
“赌一把,若输了,放心,我陪你一起死!”
李恒说完,把沈长安拉了出来,双手围着沈长安腰身,穿过她的腰侧再握住缰绳,而他自己的身体却全部躲在沈长安之后。
铁器刺破马臀,马头一昂,发出嘶鸣,而后疯狂地奔跑起来,往着右边将士排布略微薄弱的方向直直撞了过去。
“不许放箭!”这是郑苏易唯一的一声命令。
之后,是马车在右侧竟然真的突袭出一个口子,让他们径直穿了过去。
马儿越跑越癫狂,直到好一会儿后,许是太疲累,速度慢慢缓了下来,却也将身后的队伍甩了开来。
渐渐回复到平稳速度时,李恒笑了笑,有些得意道:“我们赌赢了。”
话音还没落,腰间突地一疼,一把匕首就这么没入他的腰腹,血瞬间浸透他的腰带。
匕首拔出时不带一丝犹豫,沈长安立刻割断缰绳,马儿脱缰,前面顿时空旷起来,沈长安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一系列的动作完成得非常利落也迅速,让李恒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见沈长安滚落在地。
可惜,李恒没有预想的倒下,或是负伤拽住唯一能让他逃生的宝马,却是往沈长安跳落的地方扑了下去,也是没有犹疑的。
沈长安才起身,脚踝却被一只手拉住。李恒惨白着脸,躺在地上,将所有力气用来扯住沈长安,是以再起不了身。
“差点忘了,你也是一只尖牙的狮子,温顺地跟了一路,就等着我放松紧惕时补一刀吧,不过,萃华殿里没有利器,你那里来的匕首?”
“放开!”沈长安再次毫不犹豫地抬手砍向李恒拽住她的右掌。
可惜,还没有下刀,脚踝被用力一拉,整个人倒了下来,之后只一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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