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香百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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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香百媚-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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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十四郎



【第一卷掩柴门啸傲烟霞】

第一章 小棒槌 一

卯时一刻,天边开始泛起淡蓝的光色,小棒槌推开柴门,第一件事就是朝东边那间木屋张望——拴在门上的布条没被人动过,看样子师父又是彻夜不归,不晓得在哪个地方酗酒赌钱去了。

她叹了口气,摇着头去院后土井打水。

夏季天亮得早,没一会儿工夫日光便已穿透林间白雾,撒在这座小小院落中。院子不大,三间木屋并排,外面围着一圈篱笆,院后几块小田地,胡乱种些萝卜青菜,旁边一口土井,井轱辘上拴着两个木桶,正停了几只云雀在上面叫个不停。

小棒槌人小力薄,一桶水要提半天,摇摇晃晃几趟才能把水缸装满。以前这活都是师父做,后来某天师父把她领到土井边上,比了比她的头顶,说:“小棒槌,你如今比这口井高了,以后提水的活就你来做吧。”

唉,比井高,那时候她是六岁?还是七岁?算了,反正师父一向是个为老不尊的老头,她早就习惯了。

家里没什么吃的,小棒槌在厨房掏了半天才翻出两颗快干掉的地瓜,搬了把竹椅,坐门前剥皮啃。

天色渐渐大亮,林中鸟开始欢腾,此起彼伏地叽叽喳喳,林子里的风凉爽而潮湿,这是个惬意的清晨,如果忘掉那个乱七八糟没心没肺的师父,或许会更惬意些。

用脚趾头想也能猜出,他们上个月好容易赚到的一点银子,只怕已经被师父输光了。他手气向来烂得要命,偏偏还特别嗜赌。他们师徒俩一年中有大半年都消耗在异地他乡,装神弄鬼招摇撞骗,辛辛苦苦弄点钱,就因为他酗酒赌钱,结果怎么过都是紧巴巴,新衣好饭永远弄不上,她今年十岁了,还穿着早年师父改小的袍子,上面全是补丁,再破下去都不知该怎么补了。

师父喜欢自称活神仙,他不知在何处学了些杂七杂八的方术,经常借着降妖除魔的名头四处诈骗,给人胡乱画几张符纸说是祓除秽物。早些年她还小,师父就不带她出门,到了五岁的时候,说话挺流利了,她就开始跟着师父一起招摇撞骗,他假扮大仙,她就扮作他身边的采药童子;他假扮得道高人,她就扮作小道童。这些年走南闯北,能在家呆着的日子实在是屈指可数。

两只地瓜下肚,小棒槌觉得还未饱,最近不知是不是又要长个子,总觉得吃不饱,但家里什么熟食都没有,她也只能摸着半饱的肚皮去给萝卜青菜浇水,顺便松松土。

锄头刚下地,土里就慌慌张张钻出一只黑色大蜈蚣,小棒槌不由想起上个月他们在云城降服的那只蜈蚣精,到底是妖物,比寻常蜈蚣大了几百倍,立起来比人都高,还会吐黑烟,师父扔了十张朱砂符纸才把它除掉。

说起来,师父还是有些真材实料的,偶尔也能出手降服一些作祟的小妖,比如上个月的蜈蚣精,可世间作祟的妖并没有那么多,为了维持生计,还是骗人的情况居多。

小棒槌从怀中取出几张黄色符纸,上面早已用朱砂画好符咒,她学着师父的姿势,凝神定气,嗖一声将符纸丢出,刚丢出去就被风吹远了——还是不行啊,她摇了摇头。

这些年她也在跟师父学习方术,据说要引天地五行灵气为己用,这样符纸才能稳稳地射出,贴在妖物身上降服它们。她从来也感觉不到什么灵气,不管怎么打坐,怎么入定,也体会不到灵气入体到底是个什么感觉。

或许就像师父说的,她没天赋,不能吃这行饭。

可是,学不会方术,她以后要怎么办呢?师父年纪大了,他们又不像其他人,热热闹闹的一群住在镇子里。因为到处装神弄鬼玩弄骗术,师徒俩一直都在这块深山老林的宅子里住着,省得被人找麻烦,一旦某天师父去了,她靠什么为生?就这样在深山老林里自己种种菜,一个人过下去么?

唉,这世上虽然有很多人,可只有他们师徒二人相依为命。

一大清早,真不适合想这些阴郁的事情。小棒槌摞起袖子,她还是饿,干脆挖几颗萝卜烧了吃。

刚转身便听见院外传来慢悠悠的脚步声,紧跟着是一阵呛人的烟叶味,师父满面红光,叼着烟斗笑呵呵地回来了。

“……师父你回来了。”小棒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声音冷漠。

“哎呀,一回来就见着你这女娃娃一张僵尸脸。”师父看上去心情特别好,笑眯眯地歪在他常坐的那张老藤椅上,嘴也合不拢:“一个小女娃不笑不闹,成天板着个脸,看到就烦。算了,今天手气好,赢了许多,为师不跟你计较。”

他一面说,一面从满是补丁的宽大袖子里摸出个油纸包,一把抛过去:“给你买了套新衣裳,快换给师父看看。”

小棒槌终于震惊了,师父买了新衣服?给她?院子里的石头都晓得师父有多抠门,赢钱了他是从来不会承认的,不要说买新衣,这十年来连块糖也舍不得买给她。

难道是在做梦?她悄悄掐了自己一把。

“给你买新衣你也没反应,连个谢谢师父都不会说?”师父在石头上敲着烟杆,十分不满。

“这……这个……”她犹豫了下,低头看看裙子,抬头再看看师父,来回看了半天,最后怀疑地问:“确定是买给我的?师父你醉了吧?我叫什么你还记得吗?”

“小棒槌。”师父吐出一口烟,颇不耐烦,“你就穿呗,啰嗦什么。

手里的油纸包怪沉的,她慢慢拆开,纸包里赫然叠着一条粉色的罗裙,绸缎料子,裙角还绣着兰草,又精致又漂亮,以前她只能在远处看几眼的漂亮衣裳,现在正躺在她手中。

罗裙啊……还是粉色的……她活到十岁就没穿过女孩的衣服,更何况是这么漂亮秀气的,把裙子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她一时摸不透要怎么穿,总觉得这衣服漂亮,却完全不是自己该穿的东西。

“快穿快穿!”师父不耐烦地催促。

小棒槌长长出了一口气,二话不说就要脱下身上破烂补丁的旧衣服,师父一烟杆打在她脑门上:“你是个女娃娃!都十岁了还像个野小子?换衣服给我去屋里!”

穿裙子感觉整个人都不对了,好像她不再是小棒槌,不知道是变成中棒槌还是大棒槌。小棒槌提着过长的裙摆,路都走不利索。新衣裳很大,裙子盖过了脚面,她小心翼翼提起来,推开柴门走出去。

“穿好了。”这裙摆轻飘飘的,穿着要怎么干活怎么做事?不会弄脏吗?

师父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紧跟着呵呵大笑:“穿了裙子还是野小子!皮厚眉粗脸膛黝黑,什么时候才能像个女孩家?”

小棒槌摸了摸脑袋,她的头发像男孩子一样全束上去,这样方便做事,不过配着罗裙估计看上去就挺可笑了。她想起以前在镇上见过的那些打扮得漂亮又精致的小姑娘们,头上还簪着花,耳朵上坠着漂亮的彩色珠子,木底鞋里塞满香粉,走起来步步生莲摇曳多姿,跟她不像是一个世界的人。

“怎么想起要给我买裙子?”她还是忍不住要问。

师父笑道:“想想你已经十岁,这么大了,该给你买点女娃用的东西。哎,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就十年,那时候把你从河里抱起来,小脸还没我半个巴掌大,这会儿都活蹦乱跳了。”

咦?小棒槌愣了一下,愕然看着师父很有谈兴的脸,这是他第一次谈起她的身世问题,以前只说她是捡来的,原来她是被丢在河里吗?

师父今日似乎很有兴致,吞云吐雾,滔滔不绝:“就是山下那条河,一大清早的,我赶着去拿符纸朱砂,就见你从上游漂下来,包在个襁褓里,身边既没书信也没信物,脐带似乎刚剪掉。我还想着是上游哪户没良心的人家将亲生孩子丢了,抱着你一路走一路问,最后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你那会儿一点小,饿了也不哭闹,刚抱来那几天眉清目秀怪讨喜的,谁知道跟着我,眉眼却越长越像我,我想,或许你我有缘吧,就把你留下自己养了。”

他一面说,一面看小棒槌的表情,她一点表情都没有,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纹丝不动。这孩子一回家就这样,在外面扮小道童的时候多乖啊,能说能笑,怎么在家就成了闷葫芦?难道她只有骗人的时候才说笑?

“那个,小棒槌啊……”师父清清嗓子,“你对自己的身世,就没什么想问的吗?”

第二章 小棒槌 二

小棒槌静静看着他,她心里或许并没有脸上那么平静,胸膛里的心脏正跳得厉害。

她从来也不晓得有爹娘是怎么个滋味,自小跟着师父东奔西跑,看别家的孩子都有父母在身边,偶尔也会想起自己为什么没有,如今乍一得知自己从河上游漂下,父母兴许很快会有着落,她心中竟不知是什么感觉。

是故意抛弃?还是不得不抛弃?她猜不出答案,心里有种隐隐约约排斥的念头,不太想知道真相。

“我……亲生爹娘可能在河上游?”她犹豫着开口相问。

师父却摇了摇头,叹口气:“我带着你寻了两年多,河畔每户人家都问过,始终没找着。我猜,大约你亲生爹娘是路过此地将你抛下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又觉得自己多嘴了,被亲生爹娘抛弃什么的,对小孩子来说绝不是愉快的事情,瞄一眼小棒槌,她的表情还是纹丝不动,看不出端倪,眼神却有些黯然,想必还是在意的,毕竟还是个十岁的孩子。

师父嘻嘻哈哈地拍拍她:“以后你再大些,能独当一面了,可以自己找爹娘,有的是时间。说起来,为师也老了,寻你父母一事帮不上什么忙,以后找你大师兄帮忙也好。”

咦?怎么又冒出个大师兄?

小棒槌的僵尸脸终于崩不住有了一丝裂缝。今天是怎么了?心底秘密大公开吗?她从哪里冒出个大师兄?

“……大师兄?你以前还收过弟子?”

师父得意洋洋地炫耀:“那当然!师父年纪这么大,本事又不小,怎么可能只收你一个徒弟!早些年你还没来的时候,我可是收过一个很厉害的徒弟,你大师兄比你聪明多了,方术一教就会,从来不用教第二遍。”

“那他现在在哪儿?”

因为方术都学会所以出去独闯江湖了么?她一次都没见过这个师兄,甚至师父自己也从来没提过。

“你这个大师兄算是天纵奇才,十岁的时候我已经没东西能教他,他自己有机缘,遇到了仙人,如今应该是另投师门了吧。”

天纵奇才……另投师门……听起来像是什么传奇传记,丝毫没有真实感。小棒槌怀疑地看着师父,其实比起这些她第一次听说的事情,师父今天异常的滔滔不绝才更可疑,他可从来不会说这么多话。

“说了这么多,嘴都干了。”师父将抽完的烟叶磕在石头上,起身伸个懒腰,“小棒槌,做饭吧,师父饿了。”

不说了吗?她点点头,又拔了几颗萝卜,没别的菜,就做萝卜汤和红烧萝卜吧……

“红烧萝卜多放点盐啊,师父口重。”师父在后面慢悠悠地吩咐。

“嗯。”

小棒槌推开厨房的柴门,冷不丁师父忽然在后面又叫她一声:“小棒槌。”

“怎么?”她回头,师父站在柴门前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不知是她眼花还是什么别的,师父眼里似乎极快地闪过一抹不舍。

“哦……没什么。”师父笑笑,“做饭小心点,别把新衣服弄脏了。”

这顿红烧萝卜,小棒槌放了三把盐,咸的可以直接拿来当咸菜了。她盛了一碗,先端去师父的房间,轻轻敲门:“师父,吃饭了。”

连叫三遍,屋里没有任何动静,睡着了?可以前每次叫吃饭,师父不管有没有睡着都是立即跑出来的。

她心中不祥的预感渐渐扩散开,虽然刚才就有这种感觉,今天的师父很不对劲,突然给她买衣服,突然又说了那么多从来没说过的事,先前她并没多想,可……

小棒槌心中暗暗发惊,一把拉开柴门,屋内青烟弥漫肆卷,门一开便被山风吹得蔓延而出,她冷不防一头扎进青烟堆里,眼珠子被熏得生疼,连连呛咳。

过了好久烟才被吹散开,小棒槌慢慢走进屋子,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床,吃饭前还在的师父,已经不见人影。

“……师父?”她低低唤了一声,没人答复。

这些青烟她并不陌生,那是师父的遁身法,召唤出大量烟雾遮蔽视线,而人的肉身可以瞬息间遁出千万里,师父真材实料的方术之一,靠这个方术骗得许多人相信他真的是活神仙,只是想不到他会在家里用,如今他人在哪里?遁到千里之外了吗?

小棒槌的心慢慢沉下去,第一次,不知所措的慌乱骤然攫住了她。

她丢下饭碗,狂奔出去,绕着院子找了一圈,甚至探头朝土井里瞅了瞅,那里面当然不会有人在。

师父呢?突然不见了?

小棒槌气喘吁吁地又在林子里找了一圈,最后颓然回到师父住的那间木屋,茫然环顾四周——师父的屋子里除了一张床什么都没有,粗布被单是她昨晚才洗干净铺好的,上面平平整整,并没有人睡过的痕迹。

床头放着一只青布包袱,她认得,那是师父出门常用的。包袱圆滚滚的,似乎装满了东西。

周围所有的声音突然停止了,小棒槌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她慢慢将包袱拆开,里面滴溜溜滚出几锭白银,银子下是一块血迹没洗干净的玉色旧布,布下压着一封信。

打开信,上面龙飞凤舞,正是师父的字迹,墨迹尚未干,晕透纸背。

「小棒槌,萝卜你自己吃,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赶路。银子是师父这些年偷偷积下的,分你几块当做路费,你笨得要命,师父所授都没学成,真叫人担心。师父有些事必须要离开,没法带着你,这些钱带好,去找你大师兄。信后附了你大师兄的画像,他如今应当拜师在无月廷,本事好像挺大的,找他准没错。那块染血的布,是当年包着你的襁褓,血迹无论如何也无法洗净,留给你当个念想吧,找爹娘的事不用急,时间还长。小棒槌,你虽然是个女娃娃,师父相信你一个人也能照顾好自己,一个人过就把自己当男人使唤,但可别真以为自己是男人,女娃娃要多笑,你从来不笑,师父真担心你是不是不会笑。」

字迹戛然而止,他连写个告别信都这么漫不经心,停的地方叫人心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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