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梳双鬟的女子与柳眉女子走了上来,一左一右拥住杨广,一个执壶斟酒,一个轻轻揉捏起他的肩背。
当下,琵琶与玉笛丝竹齐奏,那红绫女子与胡姬对了个眼色,踏节起舞。宫妆女子和声唱道: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胜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此歌在当时极是著名,正是前朝陈后主的一曲《玉树后庭花》。
七名女子,各有来历。抚琵琶的,是西域第一琵琶圣手的独传弟子龙丹;吹笛子的,是江都城里花魁才女林清商。
两个美人儿,梳双鬟的小字莫愁,名动洛阳;另一个是岭南有“千山明珠”之称的丝丝。两个舞女,身披红绫彩带的,是前朝一遗老的侍妾风绯,被杨广恃武力夺来;胡姬少女却是大宛进贡的奇宝阿塔儿。至于那个宫妆艳妇,是杨广新纳的宠妃顾双成。
龙丹与林清商一向互不相服,各自出力。那场上丝竹互致缠绵,飞彩流红,着实当的上“开开眼界”四个字。
杨广狂笑道:“杨太师,你府中若找得出一个人与她们随便哪一个比试比试,孤王的江山与你共之。”
杨素闻言,脸色不禁变了,要知道杨广自恃身份,不吐戏言,今日斗美却是大好良机。
他略一思索,还是轻轻击打桌面道:“老臣不敢!”
杨广起身冷笑道:“杨素杨太师,你认输便是,什么敢不敢的!我不怕告诉你,你在这大兴城里实在是扎眼,既然自认臣子,以后……就要守着臣子的规矩。不然的话,哼哼!”
他话里藏刀,今天哪里是斗什么美?分明是借题发挥,杀一杀杨素的威风。
杨素缓缓端起面前一杯酒,一仰脖子喝了下去。忽然,他轻声说了两个字:
“红拂。”
门外,传来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这叹息的声音虽轻,却清清楚楚的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好象藏了许多的无奈,许多的辛酸,只是轻轻一叹,让每个人的心里都是一凉。
连阅人无数的杨广,也不禁为之变色,一颗心怦怦跳了起来。
一缕凄清销魂的笛音传了进来。
林清商的玉笛“创”的摔了个粉碎,惊呼道:“《哀郢》!”
同一阕《哀郢》,李靖吹来有万马临城之威,向燕云奏来有大漠落日之壮,而到了门外人的口中,是蓦然回首的满腹悲凉。
笛音凄怆宛转,一似远古洪荒的呼唤,直令人想起前世来。
那一刻,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的想起了些什么,那些藏在心中最柔软的角落的,又甜蜜,又辛酸的往事。
林清商七岁抚笛,音律之妙,罕有其匹。这曲《哀郢》一起,生生勾起她无数前尘往事,似水流年,玉桥明月,竞相涌上心头,两行清泪“扑朔朔”落了下来。
此时笛声一变,转而直上,如鹰啸长空,而长空寂寥。笛音勾魂摄魄,月冷寒夜,红尘如水,决计不堪回首。
林清商孤高一世,一向目下无尘。眼见青春过半,却未曾遇上一个知心的人。现如今,隋宫苦冷,侯门如海,一身绝艺,满腹诗才也只能供人玩弄。一念及此,她恸从中来,竟一口鲜血喷出,桃花委地。
《哀郢》三变,只不过变了一变,眼见笛声再变,这一代佳人便要立毙于斯。
帐外之人似乎有所察觉,笛音为之一缓,如挚友安抚,愈来愈低,愈来愈慢,终于渐入空远。笛声一停,又是幽幽的一叹。
林清商血泪交织,落在衣襟上,染得一片触目殷红。
那六个女子这才反应过来,惊觉自己也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妆容一片狼藉。
杨广也不能自持,右手已经不知不觉地伸了出去。
只见素腕一探,珠帘响处,转过个淡淡的人儿。
她一身素衣,并无什么环饰,眉宇间丝毫不沾人间烟火气,若广寒婵娟乍现尘世。
那女子姿容也不是绝世,却带着不可逼视的恬淡。
她盈盈一拜:“参见殿下!”
杨广吃吃道:“红……红拂?”
乱世风云一触即发,红拂正年少。
红拂,又一个令青史变成传奇的名字。
杨素佯怒道:“大胆红拂,以此不祥之音惊吓王驾千岁,你该当何罪?”
红拂转身再拜:“红拂放肆了,殿下恕罪,诸位姐姐休怪!”
杨素这才转怒为喜:“红拂女是我家中侍妓,丝竹歌舞倒也粗通——红拂,还不向诸位夫人讨教一二?”
红拂螓首一低,一双剪瞳明眸微微一转,便挪步到龙胆身边,笑道:“姊姊圣手,琵琶可否借我一用?”
龙丹一愣,只觉得她笑容可亲,令人无法抗拒,将手中琵琶递了过去。
红拂接过,也不调弦,信手一拨,曼声唱道:
“汉虏未和亲,忧国不忧身。
握手河梁上,穷涯北海滨。
据鞍独怀古,慷慨感良臣。
历览多旧迹,风日惨愁人。
荒塞空千里,孤城绝四邻。
树寒偏易古,草衰恒不春。
交河明月夜,阴山苦雾辰。
雁飞难入汉,水流西咽秦。
风霜久行役,河朔倍艰辛。
薄暮边声起,空飞胡骑尘。”
杨素捋须而笑,红拂唱的正是他的得意之作《出塞》。金戈铁马之气交迸于樱唇玉齿,激将杀伐之威传吐于莺语燕啭,红拂动声音不是很大,也不见太多变化,却是振聋发聩,硬生生将适才《后庭花》的铅华脂粉一扫而净。
“殿下……”顾双成面色苍白,偷偷看着杨广。
杨素双目微闭,似乎还沉浸在绕梁的余音中。他胜券在握,斜睨杨广:“殿下,红拂是我一名舞妓,弹唱吹奏嘛,只不过是外门小技,殿下见笑了。”
杨广的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恨声道:“走!”
他大步走出,一双眼睛还兀自定在红拂脸上。七名女子跟随走出,心情各异,但都看了红拂一眼。
待到杨素送客转回,终于大笑道:“红拂啊红拂,你可看到杨广那小子的馋相?将来的大隋天下,只怕有定你的一份了。”
红拂只是一笑,飘飘离开了大厅。
各府各县都有美女,而且天下美人各不相同,春兰秋菊各有千秋。
但要说到绝世佳人,往往百十年才出一个。
仅仅是那一个个名字,就往往能令人产生无尽的遐想,在历史的沧桑中添加一抹飞扬的胭脂红。
无论怎么算,红拂都是其中的一个。
红拂端坐在镜边,打散了云鬓。
镜中的人儿,似是灵河水边的倒影,清丽宛如天人。
她紧紧蹙着眉头——又是一场无聊的争斗!
一群女人赌美争胜,胜又如何?败又如何?
不错,她胜了,但是一种更深的屈辱感从心底钻了出来。或许只有那面铜镜明白,她脱俗的面容下,隐藏的是怎样一颗渴望高飞的心。
机会!无论什么代价,只要能摆脱这种生活,她都愿意试试。
红拂的长发黑亮如漆,几可及地——她还没到为了白发而发愁的年纪,但已经应当为了终身而郁郁了。
“小姐——”使女泠泠推门而入,一脸的灿烂。在她身边放下一盏她最喜欢的“玉雪汀”。
“冷冷”,红拂回头:“怎么了?瞧你那喜气洋洋的样子。”
冷冷巧笑道:“小姐,今儿可来了位奇客。你猜怎么着?老爷那文才,平时连皇上也要让着他几分,今天居然被人说的汗都下来了。”
红拂淡淡道:“哦?”
冷冷见她不信,便背起手来粗声粗气道:“天下方乱,群雄虎视待起。公为帝室重臣,须以收罗豪杰为己任,不宜踞见外客。”
红拂手微微一抖,茶盏轻响了一声,她点头道:“好一张利口,大人他……怎么说?”
冷冷见主子动心,分外得意,托着香腮道:“他们谈论些什么兵法,我听不懂。只听见老爷最后大笑着拍了拍锦榻,说‘卿-终-当-坐-此’!”
红拂不禁放下了茶盏,不动声色地问道:“他,他是怎么样一个人?”
冷冷笑的更是灿烂:“他啊,身高九尺,魁梧英俊,年纪在三十上下,浑身书卷气……嗯,倒是还配了把宝剑,似乎很有些功夫。老爷说,李公子文采武功都在他之上,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妻室。”
这最后一句说的又轻又软,红拂正在凝神谛听,听到这里,面上不由一红,啐道:“死丫头,你下去吧!”
冷冷见小姐不为所动,努嘴道:“小姐你真的不去看看?所有的姐妹们可全都抢着去端茶倒水了……”
红拂霍然起身:“拿我的琵琶。”
红拂一路走进大堂,风风火火。
才转过照壁,她就看见了李靖。
李靖正陪坐在下首喝酒,看上去却占据了大半个屋子。
红拂仔细打量了一眼李靖,风波不起的心湖便泛起了波澜。
李靖也在斜窥着这个女子:月白色的长袍,淡青色的褶裙,只有两条与长袍同色的裙带拖曳至地,其余再无装饰。
丰润的鹅蛋脸,清眉秀眼间略有几分轩昂之色,一双秋水,清如冰,澄如露,毫不畏惧的迎着他的目光。
好一个美人啊!李靖惊叹道,这女子的五官拆了开来也不过寻常女子,但她俏生生在那里一站,一顾一盼便有了无限风情,举手投足便有了脱尘之意,又让人生怜,又让人生敬。
杨素端起杯酒,劝道:“红拂是我府中第一绝色,轻易不见外客。没想到药师你一来,她就自己上前助兴了,岂不是缘分么?来,来,红拂啊,李公子文武全才,当世无双,还不快快敬公子三杯?”
红拂依言上前,执壶满上一杯,款款奉上。
李靖不由一怔,那杯酒斟得即将溢出,红拂一双手都在微微颤抖,她乃是大家侍妾,岂有如此不懂礼数的道理?
他心头生疑,不声不响的饮尽此杯。红拂似乎自知失礼,第二杯酒便只斟了七分,粉面含羞,递了上来。
李靖暗自点头,留心那第三杯酒时,果然堪堪斟了三分,只盖过杯底。
李靖伸手接过,红拂手一抖,酒杯直摔下来,李靖轻轻接住,笑道:“杯小手滑,难怪姑娘把持不住,好在李某也是眼明手快之人,请!请!”
杨素也不知是没看见还是不知究底,依旧大笑:“红拂,把昨天那曲子再奏一遍,为公子助兴。”
红拂拜道:“《哀郢》声凄气厉,不是迎宾之曲。红拂斗胆以自制新巧,一迎远客。”
她拿过琵琶,纤纤玉指便拨弄起来。琵琶那是汉时由西域龟兹传入中原,在西域本是直颈,传入中原才改为曲颈,又加入了诸多技法。红拂弹来却仍用古法,重手勾抹,宛转之上,又添了几分峥嵘。
红拂曼声唱道:“远来佳客听妾吟,走马西京上青云。高山流水知音少,飞歌月明侧耳听。”
一支曲子唱完,红拂旋即告退,李靖却似乎陷入深深的沉思。
月夜,更深。
香炉中的一块龙涎烧得只剩下灰烬。
红拂早已换上了仆役的衣服,用一块青帕包了头发,随身一个小小包裹里藏的少许是金银细软。
她轻手轻脚推开门,却几乎惊呼出来——门外站着的居然是冷冷。
红拂一把将她拉进屋来,压低嗓子道:“冷冷,你?”
冷冷扑通一声跪倒,望着红拂:“小姐,你不能走啊!那个姓李的和你只是一面之缘,你——”
红拂忙拉起她:“好妹妹,你听我说。我……已经将终身托付给他了。白日宴席上我敬了三杯酒,第一杯是‘十分满溢,难以自持’,第二杯是‘七分酒意,三分人情’,第三杯是‘酒少情浓,背(杯)水一盟’。李靖聪明绝顶,便接下我的杯子,又说他也是眼明手快之人……冷冷,我这才在唱词之中定下‘远走高飞’的计划,又说出‘月明’的时间。我苦等多年,终于遇到一个如意郎君……你,明白了么?”
冷冷点头道:“那也行,我和你一起走!”
“你?”红拂奇道。
冷冷一把扯下罩衫,也露出一身仆役短打,恳切道:“小姐,我知道你对我信不过,可是冷冷跟了你这么些年,再也遇不到小姐这般才貌双全的人物了……小姐,我也不想一辈子留在这里,而且你一走,老爷也会打死我的——你带我走吧!”
红拂一咬牙,心道夜长梦多,耽搁不得,终于点了点头。
冷冷还欲收拾,被红拂一把拉住,夺门而去。两人一气跑到花园的小侧门才停了下来,心却又是一凉——平日大开的小门,今天居然是紧锁的。
冷冷急道:“小姐,我去找把梯子来。”
红拂摇头道:“来不及了,杨素是什么人物?怎么会听不出我歌词中‘远走高飞’四个字的暗示?今日……我大意了。”
冷冷一听,也是手足无措,忽然灵机一动:“小姐,我背你上去。”说着便蹲在墙边。
红拂见她消消瘦瘦,哪里忍心踩上去?
冷冷催促道:“小姐,快!”
红拂一咬牙,踩在冷冷背上,那丫头也是硬气,用力一送,眼看红拂就要抓住墙顶,忽觉脚下一空,人已重重摔在地上。
她回头看时,不由得心胆俱裂,冷冷俯卧在地上,背心上端端正正插着一枝雕翎箭。
红拂知道今天大限已去,心一横,站了起来,大声道:“太师,既然要擒杀亡奴,还躲躲闪闪的做什么?”
树影之下,走出一个人来,正是当朝仆射,楚公杨素。一阵细索声响,二三十个家丁快步跑出,团团围着红拂,手执绳索,便要抓人。
杨素戟指骂道:“无耻贱婢!老夫一向待你不薄,吃穿用住与夫人小姐无异,你!你居然敢跑?你忘记那藏头诗是谁教你的了?”
红拂凄然一笑:“太师养我十年,也不过是伺候贵客,为太师邀宠而已,这‘不薄’二字,从何而来?红拂何尝不知道太师是文中魁斗,雕虫小技,本不该班门卖弄,今日我自知难逃一死,但若是能救李公子一命,倒也值得。”
杨素勃然怒道:“谁说我要杀李靖?你瞧不见老夫待之以上宾之礼么?”
红拂冷笑:“太师,我既然跟随你十年,你的为人又岂有不知?李靖心高瞻远,不是池中之物。太师一旦网罗不了,就决不会容他活下去!”
杨素被她一语道破,大怒:“拿下!”
红拂一个转身,便向墙上撞去。哪知杨素早已料到,身边一个侍从挥手掷出道绳圈,将她拖翻在地。随即两名随从便奔了上去,一左一右将她架了起来。可怜一个弱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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