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觉得什么人似乎正站在自己的身后,只是巨大的恐惧却让他没有勇气转过身去,眼角的余光中,一只苍白至没有血色的手正从他的头后无声地向前伸出。
那只手提着一根红色的丝线,丝线尽头,那铃上的鬼面向他露出诡异的笑。
他奇异地发觉自己竟然变成了那枚铃铛,就那样在空中摇摆地看着自己恐怖而绝望的脸庞。
“叮——”
“啊——”他清醒了过来,惊恐地大吼了一声:“没看到,我什么都没看到,……不要来缠我……走开!继儒兄,我来看你了,来看你了。可是,你在哪里?那个女人也跟来了……她是鬼,是鬼,是鬼……她走到哪里,鬼就会来缠上你……长明、长明他死了……长明他死了啊……”他口中喃喃地说着些含糊的词句,声音越来越低。
终于,他停了下来,低声地哭泣起来。
窗外的风声很低,似乎在倾诉什么。
忽然,他听到了什么动静。扭头望去,雪白的棱窗上,月光如织,树木的疏影落在上面,微微摇曳。
他摇了摇头,放松下来,逃避般地将头没入热水中。一口气憋了好久,他才将气泡一个个的吐出,在水中望着它们上浮,破碎。
忽然,似乎有什么在水面外一闪而过。
陈启猛地将身体从水中弹出,带起大片水花。
他紧张地环顾四周,屋内一片寂静,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声。
在他的身后,一个黑影正兀立于雪白的窗纸上。
卓安婕一个人守着明欢,心中却并不平静。以她的武功智慧,并不将所谓的鬼缠铃放在心上。她担心的,倒是云寄桑和明欢的安全。以她的目光,当然看得出自己的师弟受了非常重的内伤,短时间内断无痊愈的可能。只是此次凶案偏偏又是在他的老师家中,他又断然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这师徒两人一小一伤,如何护得周全倒是让她颇为皱眉。
原本洒然不群的生命中,不知不觉地,已有了一点负担,一丝忧虑。
这,便是心中有了牵挂的滋味吗?却也不坏……
寂静中,一曲苍凉的箫声在魏府院中冉冉响起,低沉婉转的曲调将凄清的夜色调配得更加黯淡。
卓安婕静静地听着,一边自斟自饮,颇为自在。
外面传来清晰的脚步声。
“什么人?”她停了下来,低声问。
“是我。”外面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
“是魏夫人啊,请进。”卓安婕将门打开,将披着金边墨狐裘的谢清芳迎了进来。
“我来看看明欢,顺便向幼清请教一些事情。”谢清芳的脸色略有些苍白,脸上的笑容也颇为勉强。一边说,一边解下裘衣,露出里面墨绿五丝缎长裙。灯光下,盈盈如一株初放的墨菊。
“师弟出去了,一会儿便回来,魏夫人且稍坐片刻。”卓安婕客气地道。
“噢。”谢清芳的语气中有着掩饰不住的失望。
她来找师弟做什么?卓安婕心中嘀咕。莫非她看上了我这个傻乎乎的师弟,想来个红拂夜奔?想着自己也觉得荒谬,唇边不禁露出一丝笑意。
谢清芳叹了口气道:“卓女侠,我真的羡慕你。遨游江湖,自由自在,可以完全不用理会他人的目光。”
“哪有那么轻巧?人言可畏,人心更是可以杀人。遨游江湖,说的好听,到头来还不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身女子?”卓安婕淡淡地道。
谢清芳歉然道:“想不到卓女侠也是伤心人。”
“伤心?”卓安婕不禁失笑,“怕早已是无心可伤了。豆蔻年华,流年似水。如今余下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
谢清芳的脸色微微一变,旋即笑道:“是我错解了你。想来你也是喜欢苦中作乐的人才对。”
卓安婕将手一拍:“这话说得贴切,苦中作乐,但凡这世间的女子,出身有几人不苦?纵是生于豪门大内,又须终日看男人眼色行事,想方设法地讨婆婆欢心,让妯娌喜欢。稍有不妥,便遭叱责,更兼风言风语,指桑骂槐。那三从四德的大学问套了下来,真要学得一辈子。若不早早学会自个儿苦中作乐,又有几个能活得下去?错非是那些破落户,将性子放开,把脸拉下,指天骂地的把一切剖解个明明白白,反倒是无人敢惹。”
谢清芳黯然道:“不错,既生为女子,想得一世的安乐,便已难之又难。许了人家,一片心思都在丈夫身上,更是自身没了着落。只不过有情有义,换来的却未必是善始善终。都说红颜命薄,想那红颜本就花开花谢般转瞬即逝,更兼了风雨糟蹋,那命便如悬丝似的,岂有不薄的道理?”
卓安婕笑道:“你这话说得太苦,却不耐听。”说着掏出酒葫芦,向她一晃,“来,我们喝一杯。管它红尘滔滔,情觞万顷,我且把盏东篱,偷闲片刻。”
谢清芳先是本能地摇头,随即又微微露出心动之色。
卓安婕戏谑地将酒葫芦抛给了她。
谢清芳捧着个酒葫芦,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偷偷看了外面一眼后,捧起葫芦大大地饮了一口,饮罢后长呵了一口气,脸色娇艳欲滴,红润了许多。
两人相视一笑,谈得越发投机起来。
“两位真是好兴致啊。”两人正聊得兴起,一个淡淡的声音却在门口响起。
谢清芳慌忙将葫芦搁在桌子上,一时放得猛了,虽已离手,那葫芦却依旧在桌上滴溜溜地转个不休。
“哪里,鱼真人才是好兴致,大雪封门,还要深夜到访。那参同契可不用参了么?”卓安婕不动声色地道。
来人果然便是那秀丽的女羽士,此刻她身着黑色的道袍,更衬得肌肤如雪,别有一番风韵。她将手中的拂尘一甩,先给二人见了礼,方道:“得知崔小姐遇了不净之物,鄙师门对此倒还有些手段,此次贫道前来,只想尽一点心。”
卓安婕颔首道:“我倒差点忘了,真人可是峨嵋雨成的弟子。江湖传说,雨成真人道法通神,想必这鬼物的小小手段是不入方家之眼的。”
鱼辰机微微一笑,在明欢的身边坐下,用手在明欢的额头上摸了摸,又把了把脉,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沉思了片刻后道:“崔小姐应是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受了惊吓,心神一时无法恢复。待我用真气给她梳理一番便无妨了。”
“哦,那就有劳真人了。”卓安婕淡淡一笑。
只见鱼辰机先是取出银针在解溪,历兑等穴上用针,然后又伸手将掌心按在明欢的丰隆穴上轻揉着。
房间中一片静谧,谢清芳和卓安婕都不敢打扰鱼辰机施针。
过了一会儿,明欢的眼皮微微跳动,最后终于缓缓张开。
当她看清四周的人们时,先是身子微微一缩,然后轻声喊到:“喜姑……”
卓安婕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握住她的小手,柔声道:“没事了,明欢,师姑在这里。”
“喜福呢?”明欢本能地问。
“你师父想办法去抓坏人了,一会儿就回来。”卓安婕安慰着她。
“对了,方才我看到王捕头,他说云少侠在陈启那里,莫非他有了什么线索不成?”鱼辰机在一边整理着银针,随口问道。
“幼清在子通那里?那我过去找他吧。”谢清芳急道,说完便匆匆告辞离开了。
“魏夫人好像很着急啊,灯笼都忘了拿了。正好贫道出门倒忘了灯笼,不妨一用。”鱼辰机提起谢清芳来时打的灯笼说。
“毕竟是尘世中的人,哪能像鱼真人这么悠闲。”卓安婕淡淡地道。
“既然崔小姐已经无碍,贫道便告辞了。”鱼辰机起身道。
“哦,也好。此番多谢真人了。真人药到病除,想来这样遇到邪祟的病人定是医过不少吧?”卓安婕漫不经心地问。
“卓女侠说笑了。”鱼辰机淡淡一礼后,提着那红色的灯笼飘然离开。
箫声开始变得低沉起来,晦暗的箫声忽高忽低,扑朔迷离。
随着这箫声,黑暗中的道路似乎也开始变得很难辨认,王延思经常失足踩入路边的积雪中。很快,靴子就变得湿漉漉的,脚趾也感到一阵阵针刺般的寒意。他轻轻跺了跺,去掉靴子上的积雪,咒骂了一句,继续前行。
“谁在那里?”前面传来沉着的男子声音。
“是我,王延思。”他高声回答。
“王捕头,夜这么深了。老爷已经睡下了。有事的话,请明天再来吧。”那人平静地回答。
王延思听那人声音耳熟,忙道:“是杨管家吧?我不是来见魏公的,只是想问问陈启有没有来过他这里。”
“陈启?”杨世贞的声音显得颇为诧异,“他来这里做什么?老爷很早便休息了,这里什么人都没有来过。”说着,这位管家扶着一盏油灯走了出来,微弱的灯光下,一身青衣似乎隐隐地与夜色融为一体。
王延思遥望着不远处的铿然居,果然一片漆黑。
“原来如此,恕王某打扰了。”王延思准备转身离开,却突然停下又问,“杨管家,你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杨世贞不悦道:“我自半个时辰前便一直守在这里,从未离开过。怎么?”
“哪里,只是料不到杨管家如此忠心护主,王某佩服。”王延思笑道,“不知杨管家到魏府多久了?”
“三年。”杨世贞不动声色地回答。
“三年……”王延思斟酌着,问道:“不知魏府大公子魏继儒去世的时候,杨管家是否已经入了魏府?”
杨世贞想了想道:“小人是大公子去世大约三个月后才入了魏府的。”
“哦,我记得那时魏夫人刚刚嫁给魏大人不久吧?”
“正是,夫人本是老爷的红颜知己,当时正是为了安抚老爷的丧子之痛才下嫁给老爷的。”杨世贞躬身道。
“那杨管家入魏府之前可曾和魏夫人相识么?”王延思大有深意地问。
“不曾,小人是夫人嫁给老爷后才来到镇子上的,因为当时魏府原来的管家告病还乡,蒙老爷慧眼相待,这才授以管家之职。”杨世贞矢口否认道。
“原来如此。”王延思点了点头,忽然又问道:“那魏夫人和大公子之前可曾相识呢?”
杨世贞脸色一变,语气转厉:“王捕头何以有此一问?”
“没什么,王某只是对当年大公子之死甚感奇怪,所以才多问了几句。”王延思不慌不忙地解释道。
杨世贞双目锐利地盯了王延思好一会儿,才哼了一声道:“夫人当初结识老爷时,大公子正在外游学,所以见面的机会不多。大公子病后,一直都是夫人帮老爷照顾大公子的,直到他去世。大公子对夫人极为尊敬,一直以姨相称,两人之间清清白白,王捕头可不要想得歪了!”
“清清白白……”王延思微微一笑,“是王某多虑了,管家莫怪。对了,夜路难行,不知杨管家这里可备有灯笼?王某来得匆忙,倒是忘记了。”
“小事一桩,灯笼一向在偏房备着。王捕头自己去那里挑上一盏就是了。”杨世贞道。
“如此多谢杨管家了。”王延思一拱手,向一边的偏房走去。
房间里没有点灯,王延思掏出了火折子点上。
微弱的火光中,房间内的影子都怪异地倾斜着。几盏灯笼被随意地摆在一边的彭牙炕桌上,失去了光芒的它们宛如没有灵魂的尸体,散发着莫名的死气。
王延思提起一盏灯笼看了看,又放下,又举起中间的一盏,点亮。
屋子里顿时亮起一蓬红色的光芒,照亮了王延思那满意的笑脸。
箫声悠长而呜咽,似乎在为失去了什么而悲戚着。
箫声中,谢清芳一个人在蜿蜒的小路上缓步而行。她的神情有些恍惚,淡淡的哀愁将她那秀美的双眉轻轻锁住,只留下眉头正中那一点朱砂,瑰丽地红着。
她走了一会儿,低下身去,握了一团雪在右手中,紧紧攥了片刻,然后又轻轻地将手掌摊开,借着月色看那雪渐渐淋漓地化在白玉般的手中,不由得痴了。
“是师娘吗?”前面突然传来云寄桑的声音。
谢清芳忙将手中的雪丢掉,尴尬地将手在罗裙上擦了擦,背在了身后:“是幼清么?你不是在子通那里么?怎么出来了?”
云寄桑将她孩子似的动作看在眼里,心中一暖:“我等得久了,便出来转转。师娘是如何晓得的?”
“我去找幼清,刚好碰到鱼真人也去给明欢看病,是她告诉我的。”谢清芳忙道。
“鱼真人?”云寄桑微微一愣,“不知师娘找学生有什么事?”
谢清芳微一犹豫道:“不急,我们进屋说吧。”
云寄桑点头道:“也好。师娘请。”说完便提着灯笼走在前面,为谢清芳领路。
“幼清,你的灯笼能借给我提吗?我的灯笼忘在你师姐那里了。路太黑,我有些怕。”谢清芳在他身后轻声道。
云寄桑微微一笑,将灯笼递给她。
接过灯笼后,谢清芳放松了许多:“这箫吹得真好,当初老爷也是一个品箫的高手呢,当初我们相识,便是因为我们俩同是爱箫之人……”她叹道。
“是啊,当年老师要是高兴了,常常在宴后为我们几个学生吹上一曲,那箫声真是动听,以至于长明每次都要赋诗赞颂……”云寄桑也惆怅地回忆着。
“可惜,这几年他身子不适,好久没有听到他的箫声了。”谢清芳惘然道。
云寄桑忽然想起魏继儒也是极擅长吹箫的,只是不知是否是老师教的。
就在这时,箫声突然停止。
两人默然走了一会儿,遥遥地,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声音传来。他们不由同时停下了脚步。
又是一声,这一次云寄桑听清了,那分明是女子的惨叫声。
谢清芳脸色苍白地望向云寄桑。
“我们快去!”云寄桑不敢将谢清芳一个人丢下前去,只能焦急地和她一起向惨叫声响起的地方赶去。
“那边是什么地方?”云寄桑一边走,一边急问。
谢清芳的脚步有些跟不上,紧走了几步,喘息道:“那里是一个柴房边的小木屋,是专门给外来宾客洗澡的地方。”
云寄桑“啊”了一声,这才想起陈启当年每逢心情不好时,都要一个人跑去洗澡的,自己怎么竟然将此事忘记了?悔恨之余,脚步更快了。
风突然间大了,吹得谢清芳手中的灯笼急剧地摇摆,扯曳着四周的光影。树枝上的积雪纷纷落下,在道路两边形成了不断倾坠着的白色瀑涧,又仿佛一条通往冥司的鬼径。
雪落到脖颈里,又化开,透骨的冰寒。
慢慢走了大约盏茶功夫,风竟然越来越急,厉啸着卷起大片的雪雾,这片灰白的大幕中,隐约可以点点昏黄的灯光和凌乱的人影憧憧晃动着,低低的人语被风吹得忽断忽续,仿佛黄泉途中的鬼魅们在做最后的耳语。
云寄桑停下脚步,将被风吹得高高扬起的袖子塞到腰带里,深吸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