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 孟 二
在吴都广陵(今之江苏省会扬州)的相国府前,来了一条气宇轩昂的汉子,却穿着平民
的衣着,叩阙趋谒相国袁盎大夫,袁盎虽在吴国为相,做人却没有什么架子,交游中颇不乏
布衣之士,因此门官倒是很客气地接待他,可是来人除了报出姓名剧孟二字之外,就是不肯
说出来意。
门官知道剧孟是吴国的游侠,一时难以决定,因为自朱家之后,汉代的官宦们都避免跟
游侠们打交道,而朝中也有明令,禁止廷臣与游侠交往,汉高祖自己出身游侠,却是备受游
侠漠视的一个摒弃者。
他未显之前,身为享驿而胸怀大志,就想结交一批草野之士而为己用,却没有一个人看
得起他!原因是他行止卑琐而无侠气,最初揭竿而起抗秦时,在他之先而起的陈胜吴广,也
都是游侠之辈,尽管他求才若渴,而稍具名气的游侠都不屑以就。在他的私心中,始终对游
侠存有一份敌意,所以身为天子后,就下了这道禁令。
而且他最倚重的大元帅韩信在登显之后又叛了他,韩信是淮上的游侠,使他更对游侠起
了反感,也可说是怀有戒意,他知道自己出身草野,而最可能取代他刘氏天下的,也是这些
游侠,所以他在位之际,大将军季布受游侠朱家活命拯危之恩,而复职后,不敢对朱家表达
谢意,也是为了这个原故。
所以袁盎的门官很费周章,不知道是否该为剧孟引见。
好在这些人在宦海沉浮,已经学会了圆通灵活,笑着道:“相国大人在朝中应大王召宴
还没有回来,等相国回来,在下将壮士来访的事转报便了,壮士改日再来吧。”
剧孟冷冷地道:“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不在家,但我不会再来了,我来是为了一件要紧
的事,关系着他切身的问题,叫他自己来找我吧。”
游侠虽然无职无官,在汉代仍然在地方上有很大的影响力,尤其是像剧孟这种成名的侠
士,虽然廷令禁止朝臣与之交往,但一些世家子弟,都不理父兄的管束,争相延纳,仿效其
行,也蔚成风气,门官也不敢得罪他,唯唯称是地把剧孟应付走了。
他已经决定不把这件事告诉给袁盎知道,可是袁盎午后出门应宴,来到门口时,却被一
件事吸引了注意。
在石板的门阶上,留下了一对足印,深约分许,十分鲜明,在暑夏之际,时有暴雨,尤
其是江南的五六月,正值黄梅季节,时雨时晴,地上有足印不足为奇,连门官都忽略了,而
袁盎却是个细心的人,尤其是脚印能印在石板上,更是罕见的事,立刻问道:“上午有谁来
过了?”
门官忙回禀道:“没有什么人,来的都是几个不相干的人,相国朝罢需要休息,所以回
绝了。”
袁盎沉声道:“是否该回绝应该由我来决定的,我不知说了多少遍,叫你不可自作主张
你还是这样斗胆,快把拜帖拿给我看。”
门官呈上一叠名剌,袁盎接过看了一下,的确都是些他不愿见的人,因为这些人来求见
都是有所干求或是来逢迎之辈,不禁奇道:“这些碌碌之辈,没有一个具有超凡功夫的,除
了这些人之外,没有其他的人吗?”
目光如炬,逼视着门官,吓得他心头直抖,不敢再隐瞒,连忙道:“还有一个人,自称
叫剧孟,这人狂得很,小人说相国在休息,请他等一下再来,他回头就走,说不肯再来了,
要相国自己回拜他。”
袁盎厉声道:“剧孟乃吴国有名的侠士,你怎可如此无礼地对待他,元同!你的胆子可
越来越大了!”
元同惶恐地道:“是,小人该死!因朝廷有禁令,而这剧孟是个游侠,所以小人才加以
回绝。”
袁盎哼了一声道:“那是在京师的事,此地是吴国了,大王可没有下这种禁令,再说你
追随我多年,也该了解我的为人,朝廷的禁令并不能禁止我,先帝在世之时,我一个人数度
触禁,冒死进谏,我奉膺的是一个理字。”
元同颤声道:“是的!但相国说过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
而徼幸,是君子远危之意,天下奉为铭言,而游侠之辈,不服王法,不敬廷仪,好事凶搏,
那剧孟却又口出危言……”
袁盎问道:“他说什么?”
元同道:“他说是为了关系相国切身安危之事而来,小人想相国大人贤名四播,天下共
钦,谁会不利于相国呢?”
袁盎叱道:“胡说!剧孟乃知名的侠士,他绝不会危言耸听来吓我,你们这些庸材只会
误事,滚下去。”
元同连忙退到一边,袁盎想了一下,最后终于回到府里,吩咐贴身的侍仆袁升道:“去
准备四色上等觐仪,同时把我的便服拿来,到宫里去告个假,说我身体不适,不能去侍宴了;
打听一下,剧孟住在那里?”
袁升不禁惑然道:“相国要去访剧孟,也不妨改天再去,今天是楚王来访大王召宴的日
子,相国怎可缺席呢?”
袁盎一叹道:“袁升,你也不了解我,我虽在吴国为相,但心仍在朝廷,诸王坐大,刘
濞、刘午之辈,欺圣上年幼,早有不臣之心,我去参加那种宴会,听他们那种跋扈之言,如
不加劝阻,是有亏本心,如加以劝阻,则自取祸于小人,倒不如设法推辞的好。”
袁升道:“可是相国以千金之体,换上便服去看一个平民也罢了,何必还要送上等觐仪
呢?那是致赠公候的礼仪。”
袁盎道:“你只知道公候之贵,却不知道人品之尊,我听说剧孟这个人,他母亲死的时
候,送葬之车多达千乘,足见他的人望之高,游侠之所为,急人之急,有人去求到剧孟的,
他从不以亲在为推托,不以本身的安危为虑,此诸前秦的勇士聂政,犹有过之,这样的一个
人物,我心仪已久,在我的心目中,他比一个王候更为可敬。”
袁升只得称是道:“上等觐仪都是如君掌管着的,她今天说身子不太舒服,不准人去打
扰她,小的也不敢去。”
袁盎笑笑道:“林儿越来越娇贵了,连夫人在京师也没有她这么享受过,真是太不像话
了。”
袁升凑前低声道:“相国!不是小的多嘴……”
袁盎摆摆手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林儿本来是夫人身边的一个侍儿,因为地还伶俐,
而我游宦各地,居所难定,才叫她侍候我,小人得志,难免会作威作福一点,念在她没有知
识,你不必计较了。”
袁升道:“相国明鉴,但如君却不如此想,她吩咐不准去打扰,小的实在不敢去。”
袁盎道:“好吧!我反正要更衣,你把便衣送到她那儿去,我自己告诉她一声。”
袁升的脸上现出一丝诡谲的微笑,答应着去了,袁盎一直回到后院,来到一所深闭的院
门前,用手叩了几下,里面发出娇嫩而不耐烦的声音叱道:“滚出去!我早就吩咐过,我不
舒服,什么事都不管。”
袁盎脸色微变,心中涌起一阵怒意,但又忍住了,暗自叹道:“我已经是个老人了,却
让这么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守着我,纵然丰衣足食,但毕竟难解寂寞,让她点吧。”
于是他很和缓地道:“林儿!是我。”
里面听见了他的语音,先是一声惊呼,悉索半天,才开了门,袁盎见到了一张年轻而娇
美的脸,但娇红中又透着苍白,蓬松着头发,衣襟也是散乱的,不由微怒道:“林儿!你是
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也不能这个样子。”
林儿抖缩地道:“奴婢不知道是大人前来。”
袁盎推门进去,看见床上一片凌乱,而一条腰带还挂在床栏上,心里顿时明白了,却不
动声色,笑笑道:“我要去拜访一个客人,你把上等觐仪清出四色来。”
林儿忙问道:“是要致赠楚王的吧?”
袁盎点点头,不多说话,林儿开箱去取仪品时,袁升把便服送了进来,袁盎也不要人侍
候了,自己换了衣服,顺手把那条腰带系上了,袁升脸上微有失望之色,等他换好衣服,捧
着林儿清出的礼品出了府门。
剧孟住在东城外,倒是很好找,共有十几间平房,门口系着五六匹马,袁升投了名剌,
却是个小孩子接了进去的,袁升忽然诧道:“相国!那匹马好像是您的菊花青。”
袁盎看了一眼,也觉得很奇怪,他是文官也兼武事,喜好射骑,颇善兵法,这匹菊花青
是他最喜爱的一匹,不知怎么会在这儿出现,而且马身上还冒着汗,分明是刚骑来不久,正
在沉吟时,屋里迎出了两个人。
袁盎一见大为惊诧道:“老将军怎么会在此地?”
因为这人正是他最莫逆的知交大将军窦婴。
窦婴亲热地叫着他的表字道:“拜兄!你果然来了,剧侠士在你门口被挡了驾,我还不
相信,因为你不是那种人,跟剧侠士说你随后一定会来的,你果然没使我坍台。”
袁盎拱手道:“对不起!剧侠士,下属无知,多有简慢,盎特来致歉,只是不知道将军
因何也在此?”
窦婴道:“进去再说!这次若不是剧侠士相救,我这条老命几乎送在路上了。我本来要
去觐见吴王的,但听说楚王刘午也在这儿!我不明究竟,故而想先找你问一下。”
来到里面坐定后,叙谈经过,袁盎向剧孟再三致谢,然后叹道:“诸王跋扈,久有不臣
之心,楚王来访,正是想连络刘濞以拒天朝,听说还有胶西王卯,赵王遂,济南王辟光,旧
川王贤、胶东王雄渠等人,也都答允参与其事,只是其余的王国态度还不太明显,他们怕一
旦举事,而声势较壮的齐王梁王卢江衡山等王为朝廷之助,不敢轻动,假如圣上真的听了晁
错的话,下诏削地,则天下必乱,而忠于朝廷的诸王,也将因怀怨而按兵不动,国祚垂危矣
也。”
窦婴苦笑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而且在朝廷上也曾极力反对,可惜圣上宠信晁错,
削地之诏旦夕必下!”
两个人都不胜唏嘘,剧孟插口道:“草民以在野之身,本来不应插手廷政,但念兵燹一
起,受苦的,第一是吴楚黎庶,孟,楚人,而吴楚两地俱是孟的家园,为乡里父老计,不得
不向二位进言。”
袁盎连忙道:“侠士有话尽管说。”
剧孟道:“为弭祸计,窦将军不妨去见吴王,乘着楚王也在这儿,告诉他们朝廷风闻吴
王不稳,特地命将军前来察看一番,令其萌生畏惧之心,然后又告诉他们说,朝廷可能会借
楚而伐吴,事成之后,以吴地归楚,这样一来,他们就不敢合作了,而且互相猜忌。”
窦婴鼓掌道:“此计大妙。”
剧孟道:“然而最重要的,还是要请朝廷暂缓削地之诏令,以免刺激诸王,袁大人最好
是秘密晋京一次,将其中利害,奏告圣上,促其打消此意。”
窦婴点头道:“是的!拜兄!此事非你去不可,在先帝面前你就以辩才著称,我在廷上
实在辩不过晁错那小子。”
袁盎叹道:“只怕吴王不肯放行。”
剧孟笑道:“窦将军假意交惧吴王,透露了上项消息,大人则不妨自请晋京,去向朝廷
剖告吴王之忠,吴王一定会同意,他虽有反意,却也怕孤军作战,在未得诸王支持之前,他
最重要的是保全自己。”
袁盎道:“高论!高论!袁盎一定遵命而行,就怕晁错不放过袁某,使袁某无法面圣而
己。”
窦婴也道:“是啊!晁错最忌讳的就是你,如果他知道你要晋京,不但会阻止你面圣,
而且还会派遣刺客来暗杀你,经过上次教训,我才知道这种人的厉害,高来高去,击技精通
令人防不胜防。”
剧孟道:“二位大人为国忧心,草民何敢偷闲,如果二位坚定决心,草民可以护送二位
回京。”
窦婴慨然道:“如果能有侠士护送,那就没有问题了。”
袁盎也连连称谢,计议已决,开始谈到细节,剧孟说了很多话,言词中肯,谋略高明,
听得两个方面大臣钦服万分,袁盎避席长揖道:“侠士具有经天纬地奇才,如愿为仕,袁某
当力为保举。”
剧孟一笑道:“多谢大人美意,但剧孟闲散已惯,无意于富贵,何况剧孟侧身侠林,薄
具微名,有干禁例,今上不敢有违祖训,也不可能为用的。”
袁盎与窦婴神色微黯,知道这是个事实,剧孟是个成了名游侠,这是最大的致命伤,而
景帝庸弱无能,说什么也不敢重用一个游侠的。
于是变转话题,谈些修身养性的学问,剧孟的学识之丰,更令二人瞠目结舌,剧孟忽而
笑指袁盎的腰间道:“大人居国辛劳,但也不忘人间风流,倒是深得人生之趣。”
袁盎低头一看,不禁脸上微红,原来这条腰带是他在侍妾林儿房中系出来的,上面绣着
鸳鸯合戏图,是一般少年定情游戏之物,只得呐呐道:“这不是我的,也不知是舍下谁的东
西,我出门匆匆,没有细看就系了出来,倒叫侠士取笑了。”
袁升在旁接口道:“相国治家谨严,府中没有人敢用这种东西,只有侍史庄佑少年不羁,
这一定是他的东西。”
袁盎脸上一红道:“大概是吧。”
袁升却不肯放过道:“小人送衣服来,忘记取腰带了,大人的腰带是在如君房中系上的
呀。”
袁盎一沉脸道:“奴才!你胡说些什么?”
剧孟忽然道:“庄佑!是不是表字子游的?”
袁升道:“是的!他很有才情,也很好交游,是本城闻名的侠少之一,大人很喜欢他?”
剧孟道:“这个人才情是不错,跟我有数面之雅,刚才他匆匆地来,说是要在我这儿避
一避!大概是犯了什么错,大人要追究他吧?”
袁盎道:“没有的事。”
剧孟笑了笑道:“我问了他半天,他也不肯说,只求我收容他,而且用一匹名驹作为包
庇他的报酬。”
袁升口快道:“那就是大人的爱驹菊花青。”
剧孟道:“有这种事,他就太混帐了,盗取主人的东西来送给我,是想陷我于盗名。”
袁盎忙道:“侠士弄错了,那匹马是我送给他的,我自己年